徐令嚼着熏肠子,听得此话,把脸一肃,拿眼瞪他:“你不问、我如何说?你若早些把心思诉于我听,何以今日沦落至斯,你爹自诩诗书谋略不如沈二,但不输有磊落的性子、广阔的胸襟,否则你娘当年怎会弃那文绉绉儒生,一门心思随我这武将走。”
“娘亲没随你走,是你从花轿里硬抢。”徐蓝扯扯嘴角,这事他听得耳朵茧子起,曾偷偷问过娘亲,娘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原事实真相,且冷哼了声,我现儿可后悔呢!
是以父亲在他心底便是强取豪夺,欠智使蛮的存在,随年纪渐长,有些话徐蓝宁肯同娘亲闲聊两句,也不愿同父亲多提一句。
“你娘大家闺秀,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早以死明志,还能好端端到现在,生你们这一帮兔崽子?”徐令似看透徐蓝的心思,把酒一饮而尽:“她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徐蓝笑得很浅淡,父亲虽话糙理却不糙,他算是受教了。
徐令自倒酒一盏,把吃剩的鸡骨头扔老远,看着狗儿爬起追逐而去。
凉风有信,风月无边,他难得这般平静的,同五儿推心置腹:“就不该送你去国子监,把武将的性子磨出酸臭味儿,你记牢,甭管是沙场或甚么场,皆要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若起半点娘们优柔气,这主场就是旁人的。”
徐蓝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寂寥失落之色,不想再说这个了,他问:“表妹田姜究竟是何来历?父亲与沈阁老又在密谋甚么?还请直言不讳讲与儿子听罢。”
徐令叹了口气。
……
田姜已经洗漱安寝,翻来覆去难入睡,索性拥衾而坐,随便拿过一本书,凑近灯下看着。
忽听窗外不知何者在吹箫,扰人清静。
她好奇地趿鞋下榻,掀帘出房,站在廊下凝神细听,丫鬟翠梅也披衣过来,笑道:“是五爷在吹箫。”
听那箫音悠然,声绕梁间,缓扬清曲自唇边、指尖百转千回,说甚么平湖秋月,又似故园旧梦,旧梦忽儿被林间宿鸟惊破,却道原来是梅花三弄。
田姜让翠梅取她的古琴来。
不肖多时,琴案绣凳收拾妥当,田姜落坐,看那一炉檀香青烟袅袅,指轻拈弦,一声沉音颤若龙吟,箫声略轻低旋而又如常。
他(她)二人琴箫合鸣,把那冬梅历尽风刀霜剑,依旧不屈之意昭显得淋漓尽致。
田姜随兴唱道:“怯单衣渐西风劲,芙蓉散香,梧桐弄影,花花树树一梦惊,断了,去路。灯火檀香东风瘦,何处吹箫,梅花三弄,道满地落红相送,君啊,珍重。”
那箫声戛然而止,田姜等半柱香功夫,音韵再未响起,她打个呵欠,兼又夜深,遂由翠梅搀扶起身,回房歇息不提。
……
时光飞棱如电,没几日沈府便送来财礼,但见随来的青衣担夫,将财礼一筐接一筐由门外挑至正厅,竟是大半日过去还未挑完。
这梁国公府亦是京城大户,府内谁没见过大世面呢,而此时眼睁睁瞅着,尤其是那些后宅年轻媳妇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又是惊叹又是艳羡又是妒忌,各种滋味儿都有。
徐夫人把财礼单子递给田姜过目,面容含笑,打趣道:“沈家十足的诚意,老夫人及沈二爷能这般疼你,你嫁去我也放心。”
田姜一目十行看过,除一担百斤的聘饼外,有八式海味、三牲大鱼,羊酒花茶及生果帖盒……等各类惯常财礼。还包了三千两聘金,另加了翠玉明珰、金银首饰满满五担,各种绫罗绸缎布匹、四季衣裳十担……
她愈看愈心惊,二爷财大气粗,也用不着显摆成这样呀。
翠梅平日里张口闭口京城风俗,田姜知晓这财礼送的多,她的嫁妆也不能少……可她现身上只有百两纹银,徐夫人是爽快答应替她置办嫁妆,可她并不愿多破费人家钱财,毕竟非亲非故的。
徐夫人看她蹙眉为难的模样,遂笑说:“田姑娘毋庸焦灼,实不相瞒,沈二爷给了我万两纹银还有数张地契,替你压嫁妆,再算上我备下的那份儿,你就静等着风风光光嫁过去罢。”
田姜听得微怔,沈二爷果然心思缜密,考虑的周详极了。
垂颈再看一眼财礼单子上密密麻麻字儿,她心底一动,有种是真的要嫁人了的感觉。
另提沈府这厢更是热闹非凡。
平日常走动相熟的英国公家陈老夫人、礼部尚书李光启夫人、督察院御史高达夫人等几隔三岔五就来串门要帮忙。
一齐围簇看着新送来的凤冠霞帔,但见红艳艳晃眼,那金银丝线刺绣的龙凤牡丹,竟跟活了般灵动,皆啧啧称叹,只道京城最闻名的裁缝铺子,也未见得有这般绣艺高超的绣娘。
沈老夫人摇头说:“这凤冠霞帔倒不是出自裁缝铺子之手,是一个退役的宫女用了七天七夜赶制的。”
“那宫女可是名唤婉娘?她不是瞎了么?”高夫人惊讶地问。
说起这婉娘也是个奇女子,她原是宫里的宫女,有颗玲珑剔透的心,极擅缝绣针线之艺,哪怕是方帕子,都比旁人绣的精致百倍,至她宫中服役期满,所伺候的妃嫔寻碴不允她出宫,若非得求去,需自毁双目才可,她竟二话不说,拿起手里银针戳瞎了眼,如今在距京十里外的小镇,随胞弟一家居住过活。
“沈二亲自去寻的她。”沈老夫人笑道:“她虽瞎了,可手没残,绣艺牢记在心,现也只偶尔做一两件,这样的凤冠霞帔也仅做此次,以后再不会动了。”
第肆贰贰章 出嫁中(1)
沈老夫人等几正在赏凤冠霞帔,有丫鬟通传:“大太太和三太太来了。”
即从帘外走进两个妇人,瞧见房内有贵客,忙上前见礼,高夫人打量着她俩,面庞含笑说:“你们沈家媳妇都怎么挑的,瞧这相貌气度、这言行举止,竟是一个比一个的好,你老真是有福气……”
沈老夫人笑了笑,问三媳妇此来何事。
那三媳妇崔氏道:“今个梁国公府遣人来铺房,并给二爷送到一套公服及花幞头,我思忖着把冠帔和花粉让他们顺道带回。”
沈老夫人想想问:“沈二大婚,我们府里可是缺人手?”
崔氏愣了愣,摇头回话:“虽说诸事繁杂忙碌,人手倒是不缺。”
“既然不缺,就另遣管事的亲自将催妆送去,哪有让铺房带回之说,不符礼数。”沈老夫人微皱眉:“你做事应想得更周全为宜。”
崔氏神情一僵,勉力笑道:“是媳妇粗心了。”顿了顿接着说:“明日恰逢中秋,除催状盒子外,去南边采办的管事昨已回府,我瞧着那月饼花样奇巧精致,拣了金华香腿月、火鸭鸳鸯月、上品果子月、五仁香月、南乳香肉月、莲子蓉椒盐月、并杭仁豆蓉月等各十样装一盒,备了二十盒子,另还有两筐子极新鲜极大的螃蟹,不如也一并送去梁国公府。”
沈老夫人颌首同意,因又说起:“月饼也该给在座的夫人备好才是。”
崔氏忙道:“我料着这几日各位夫人要来,已预备下了,现都搁在夫人们的暖轿内。”
正说着话,那凤冠霞帔,被装进红漆描金彩绘龙凤图案的盒子里,由丫鬟小心翼翼捧着过来,崔氏及大太太何氏便不多留,告辞着退下。
陈老夫人吃着茶笑:“你这三媳做事拿捏有度,还年轻着不必太苛责。”
沈老夫人默了默,淡道:“我那大儿媳性子贞静,处事明达倒是能掌家,只可惜寡孀、不易抛头露面……”
太傅府张老夫人拉她的手劝慰:“如今这些年轻媳妇,怎能同你当年相比。”
沈老夫人叹口气:“我如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出乱子就行。”
崔氏踏出门槛,随着湘帘子簇簇荡阖,里头说话声掩得再听不见,她这时才红了眼,咬着嘴唇低语:“我那会嫁进这府里时,催妆的冠帔不就是铺房的带回么,现倒是不符礼数了。”
何氏忙让捧盒的丫鬟先行,待看离了数步后,方催道:“赶快把眼泪收紧,大喜日子最忌讳这个,被谁看去恐要生事。”
见崔氏揩帕子拭拭眼角,又劝慰说:“沈二是内阁辅臣,位高权重,梁国公府亦是尊贵难挡,那规矩礼数,岂是你我平凡之辈所能比拟的,这般想你心性便能平稳。”
崔氏被堵的哑口无言,半晌还是不甘道:“听闻二爷娶得田姓姑娘,不过是梁夫人的甥女,家世普通且父母均亡故,就二爷不知中哪门子邪,你是没看见给的财礼,那阵仗京城这十数年就未曾见过,真是要娶个皇后娘娘回来的架势……”
何氏显然被唬一跳,神情紧张打断她:“弟妹愈说愈不像话儿,你备齐催妆及其它节物头面,赶紧遣人送去梁国公府。”遂又指了个事匆匆走开。
崔氏眉眼阴沉的看她身影远去,有些不屑的哼了声。
老夫人还说她性子贞静,处事明达能掌家,在她看来性子贞静不过是胆小怕事,处理明达不过是与世无争罢了,哪里能撑得起沈府这一大家子。
老夫人再精明,倒底年老而眼拙了。
……
沈泽棠居吏部堂中,李光启、徐令、高达及陈延都聚齐坐于官帽椅,悠闲地吃茶,除他几个,还有六部五寺二院的官员络绎不绝前来恭贺。
沈泽棠倒是有耐性,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无论来访官员秩品高低,他都谦谦温和的态。
“沈二心情好!”李光启看向徐令问:“你府上那姑娘芳龄几何?”
“才及笄。”徐令答的简短,沈二特意交待过年纪的事儿,他铭记在心。
李光启同高达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高达清咳一嗓子,朝沈泽棠煞有介事道:“沈二啊,吾等知你不近女色八九年,明个洞房可得悠着点,才及笄的小姑娘,可经不起你大风大浪折腾。”
转而又朝徐令说:“让你夫人多给小姑娘提点几句,怎么应对他的乌甲将军……”
话未讲完,除陈延年长摒着面孔外,其他几人已拍着大腿,不计形象,笑得是东倒西歪。
沈泽棠神色依旧沉稳,云淡风清的很:“皆是朝廷二三品大员,说出的话恶俗如市井赖汉,吾替你们羞愧。”
“沈二你个老骚,该羞愧的首当其冲是你,吾等可干不来老牛吃嫩草的事。”李光启抹一下眼角笑泪:“你可是要同徐首辅那老儿试比高?王美儿好似也才及笄……”
忽听得身后有人咳一声。
他回转身看,帘子打起,徐炳永面无表情的被侍卫簇拥立在门前,正目光炯炯扫视众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光启暗骂声背运,同其他几个站起上前问礼,又道衙府有公务处置,简短告辞两句,结伴而走。
徐炳永昂首挺胸并不理会他们,径自沉沉而坐,侍卫急忙过来斟茶。
沈泽棠这才上前见礼,徐炳永摆摆手,指着侧边官帽椅让他坐:“你两江巡察顺利回京,深受皇帝表赏,现又要迎娶娇妻,倒是双喜临门,是好事,我来恭贺你。”
沈泽棠回道:“徐阁老委实客气,明晚筵请之席,你定要来吃杯喜酒才是。”
徐炳永放下茶盏,摇头说:“吉安贪墨大案,被押解进京的程前,我一时失手鞭死他于狱中,实非吾愿,只因他当初由我极力举荐……此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沈大人可懂?”
沈泽棠不置可否,徐炳永也无需他多言,接着道:“就因此桩小事,你瞧这朝堂上下官员嘴脸,好似我十恶不赦般,其实鞭死又能如何,他本就罪应至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察觉自己言辞有些激烈,缓了缓语气:“是以明晚我就不去赴筵,免得一众见我来,倒毁了席间热闹气氛,不过我虽人不至,却特意备了份大礼,已遣人送你府上,权当老夫一片贺喜之意。”
第肆贰叁章 出嫁中(2)
沈泽棠晚间回至府中,果然见得徐炳永送来的贺礼。
是个香楠木缕空雕九鱼的炕几,几上陈设文竹百宝柜,显然年代深远,包浆厚重,几柜表面光泽如油,触手温润如玉,其价难估。
沈泽棠神色一凝,他看过田启辉罗列的私藏宝物册子,此二物赫然在列,徐炳永遣送而来隐约觉有深意,但愿是他多虑。
沈老夫人笑说:“今宫里掌事公公也奉太后及皇帝之命,送了喜礼来。”招呼他至桌前来看。
黄金千两,青花玉壶春瓶一对、朱赤珊瑚盆景及青玉雕进宝图盆各五盆,金镶边玉如意一柄,青玉卧鹿衔灵芝一尊,还有掐丝珐琅甪端香熏炉、一方八边形红漆骏马麒麟墨及名人字画数张。
沈泽棠道:“可将这些摆百宝柜间,显得精贵不俗。”
老夫人颌首赞同:“我正有此意,已命管事将你房中拾挪出空地,将这几柜立那处恰好。”
“梁国公府今可有遣人来铺房?”沈泽棠边问边辄身欲回栖桐院,老夫人让他等等,由丫鬟搀扶着要一道去。
待掀帘进入房中,地上铺的是黄地蓝花双喜纹毯,绕过鸾凤牡丹插屏,螺钿床已挂大红绣鸳鸯帐幔,玉带金钩,两边挂香球及福字绦子,床里亦是一色大红绣鸳鸯的锦被缎褥,高高叠堆起。
沈泽棠背着手,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瞧把你欢喜的。”老夫人皆看在眼里,心底有释怀有酸楚。
九年前梦笙人销影遁后,二儿依旧一贯度日,但她知道他未有表面显的那么平静,连带对她也有股子说不出的疏离。
而此时他的神情,是久违许久的高兴了。
……
一声鸡啼天下白。
田姜早净身过,任由四五位“十全”婆子伺候她穿嫁衣,那嫁衣穿戴很是繁复,虽有熟手帮协也用去大半时辰。
徐夫人落得轻松,坐在桌前悠闲吃茶,看她终于一身大红的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由婆子梳头时,方啧啧笑道:“沈二爷事无巨细,连‘十全’婆子都要自请,就这般不信我,也好,我落得轻松呢。”
田姜有些过意不去,待要说话,却被描唇的婆子阻了,另个婆子边用乌木细齿梳子从她发间穿过,嘴里边柔和婉转的喊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大富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