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他似听到她说了甚么,很恶毒,却又似没有听到,沈桓过来替他撑起青布大伞,面目慌乱。
  他谁也不理睬,疾步抬手掀帘进得屋里,人去楼空,只有母亲端坐桌前,在等他。
  “我的九儿在哪里?”他面容平静极了,嗓音却颤抖的不由己。
  “她不是你的九儿,她是当今皇帝的皇后,自然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沈二,算为娘求你,沈门一族的荣光经不起她来拆啊。”
  母亲在悲伤哀求,他神情苍凉又绝望的看向她……
  手中的纸包“砰”地掉落于地,散着热气的栗子,滴溜溜滚了一地。
  问他是何滋味么,心如刀绞。
  ……
  沈二爷睁开了双目,似昏睡了一会,又似长眠了一世。
  有股子噬骨的痛楚,从背后延展至四肢百骸,他困难地吞咽口水,喉咙如火烧灼般。
  “二爷,你醒了吗?”
  他听到有个声音,呜呜咽咽在问,像要马上哭出来了。
  觑眼望过去,果然是舜钰,眼眶红红的,鼻尖亦红红的,楚楚如只白玉兔子般惹人怜疼。
  “口渴,给我碗水。”沈二爷觉得已经很大声,却见她靠过来,把耳凑近他的唇,他只得再说一遍。
  显见这回听仔细了,能感觉她跳将起来。
  一阵窸窣响动后,她端着碗过来,用调羹在里头划着热气,划得沈二爷都叹气了,才觉颌下塞入块帕子。
  舜钰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着,看他喉结微滚一口一口吞着。
  待喝完水,她把碗儿放台几上,打算起身去寻萧大夫,才发现手指被二爷攥在手心里。
  有些奇怪的抬头,才发现沈二爷在看着她,声音低沉又温柔:“九儿你在啊!”
  ……他说的甚么听不清,竟伤得这样的重。
  舜钰蓦得难过起来:“我只想着缝衣裳要护胸前,原来背后也是极危险哩。”
  沈二爷却被她逗笑了,嘴角才扬起,即牵扯到背胛的伤处,忍不得低吟一声。
  舜钰唬得抽出手就往营帐外跑,他想拦都拦不住。
  果不其然,这营帐里瞬间便热闹的像个集市,嘀嘀咕咕没个清静。
  萧大夫给沈二爷重新敷遍药,再用棉纱裹紧实,开始自卖自夸:“沈阁老这伤若落到宫里那帮太医,或钱秉义吹牛老儿手里,说他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你们想啊,箭头可抹了黑蛛巨毒,从背后穿过……”他把指甲尖掐掐:“就差这一点点,就把心戳个血淋淋的窟窿。”
  众人将信将疑,沈桓一拍自个大腿道:“瞧这条腿,几位太医都说要锯掉,若不是萧神医妙手回春,我现还能在这里剿匪?”
  萧大夫清咳一嗓子,昂首挺胸很深沉的模样。
  沈容嘴里嚼着根紫檀草,冷不丁插话进来:“萧大夫把大李的食指接到中指上,生生比旁人短了半截。”
  更有那五饱含热泪现身说法:“我明明是吃坏肚拉稀,萧大夫非说我中巨毒,又是泡药虫浴,又是以毒攻毒,半条命被他整没了。”
  舜钰听得心突突跳,徐泾看出她的担忧,拈髯笑眯眯地:“冯生莫怕,二爷无事了,否则他们哪敢在这里耍嘴皮子。”
  舜钰想想倒也是番道理,不再多说甚么。
  环顾四周却不见徐蓝的身影,才发现自沈二爷出事后,她似乎就没见过他一面。
  ……
  徐蓝骑马带兵巡城,看着原冷清清的街道,已三三两两有了百姓的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绫罗绸缎的,背竹蒌挑担的……都浴着黄昏柔和的霞光,吹着稍晚的凉风,每个人脸上有着难得惬意的表情。
  货郎挑着生意担子,拨浪鼓摇得咚咚响,糖人儿吹得胀鼓鼓,吸引着几个娃娃拽着爹娘的衣袖,迈不动步。
  这时候的爹娘是慷慨的,娃娃是欢乐的,连带货郎都是满足的。
  各种老店铺子也开张了,掌柜伙计站在门前,高声吆喝招揽生意。
  香烛纸马、粮食油坊、泥具茶坞等铺内都光影幢幢,人头攒动。
  任谁也难看出五日前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鏖战,除了那马上的将军,马下的兵士,时刻提醒着人们,这安宁祥和的街景,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在维护。
  便有个青衣掌柜上前拦住徐蓝的前路,手里提个陶瓷罐子,高举过头奉与他。
  兵士迟疑的回首等待将军指令,见他微微颌首,遂道谢接过,又从袖笼里掏出几百文与他。
  青衣掌柜拎着钱串儿,愣了半晌,再回头看时,他们已拐过路口,不见了踪迹。
  注:关联章节,382章。
 
 
第肆壹伍章 情掩藏
 
  徐蓝提着陶瓷罐子,不疾不徐朝营帐走,迎面有将兵走近拱手作揖,他颌首笑笑,很沉默的样子。
  忽然步履微顿,观帐里晕黄烛火摇摇,人若剪影娑娑,神魂不自禁的倘恍。
  犹记书堂荫凉,小窗内,语语言言,总绸缪。
  流光转日月,年华渐老,无可奈,原来这世间,唯情最是难留。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寂寥失落之色,滞了半晌才掀帘入帐内。
  舜钰坐在桌案前等得都要睡着了,忽听簇簇响动,眨巴眼儿见徐蓝稳健走进来,她迎前,仰起脸问:“你一早便去巡城,这般晚才回,可用过晚膳否?”
  徐蓝解铠甲的手未停,看她一眼,摇摇头。
  舜钰便笑道:“知你会如此,我弄了些吃食,你盥洗完手面来用。”
  徐蓝没有说话,铜盆里清水已备好,他俯身掬着泼面,凉意解去颜骨尘封一日的暑气,心底似乎也坦落许多。
  桌案上摆五六盘碗,一盘切成片熏成烟香的肠子,一盘青红鲜椒炒得拆骨肉,一盘糖醋烧的红稠稠鲤鱼,两三碗油盐炒得碧莹莹时蔬,一碗白菜火腿汤,并一盘掺过鹅油的荡面蒸饼,层层叠着,散着香味儿。
  舜钰替他斟了金华酒,徐蓝拈着盏一饮而尽,再自斟一盏,沉沉开了口:“你心底可怪责我?战时情难自控,而陷老师于生死一线间,是惩是罚,待老师醒后定夺,我甘愿受之。”
  舜钰抿着唇看他会儿,才道:“何曾怪过!自古常言总不欺,沙场征战轻生死,成败二字转瞬间。老师舍身相救,只为你能抗敌大捷,免生灵涂炭,百姓颠连。既然未辜负他期许,又何来甚么怪责呢。”
  “元稹揣着败落心思,不曾察觉将兵因能重返故里,而对你油生崇敬,不曾察觉百姓因吉安城泰定,而对你满是感激。历朝能大成名扬者,持阔达之才,不拘小节,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莫说老师,我也盼元稹展英雄之慨,气刚强果,想必它日定能威名传远,方不付你文韬武略之才。”
  徐蓝听她一席话,几日繁缠跌荡的情绪,竟如拨云见月般陡然清朗。
  他不过才弱冠之年,武举探花,职任将军,少年意气正是大展鸿图时,肩付国家社稷、家族门楣之荣,岂能为个情字,倒把一腔雄魂壮志抛却。
  目光深深看着舜钰,再仰颈将酒饮下,还是欢喜她的不得了,失去的痛楚如断骨连筋般难放下,更不知这辈子可还会再欢喜谁如她,但……他自诩此情真挚刻骨,却万不愿因而成为谁的负累,既然凤九不要它,那他就收回藏匿心底罢。
  舜钰顿了顿,小心谨慎接着道:“……战前那晚元稹同我说的话儿,我亦深思熟虑过……”
  “无需再解释。”徐蓝打断她的话,语气很平静:“凤九的脾性我深知,若是当真欢喜我,宁愿三更说,决不拖到五更后。”
  舜钰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当我地府里的阎王要人命呢。”
  “你是真的能要人命。”徐蓝话说的很轻,替自己又斟了盏酒,抬眼看向舜钰。
  显见是听去了,四目相对,你看她,她看你,她眸里有些许歉然。
  “玩笑的,莫当真。”他扯扯嘴角,抬手去揭了张蒸饼,卷了咬一口,慢慢嚼着,岔开话儿问:“这一桌菜都是你弄的?”
  见舜钰颌首,他便各挟了一筷子品尝,又喝了碗汤,赞道:“凤九手艺好,老师日后有口福了。”
  舜钰原欲嘴硬不认,可又恐徐蓝重燃心思,倒是委屈他,想想红着脸撇嘴:“那也得看我心情。”
  瞧那神情憨媚娇娇的模样,委实不能再多看,伸长胳臂捞过个陶瓷罐子,递到她面前:“给你。”
  这是甚么,舜钰好奇的解了系绳,扭开盖,凑近看,哪想里头一股子奇臭无比味儿,直冲鼻息,被她闻个正着,呛两声忙捏着鼻尖,瞪圆了眼,诧异地看向他。
  徐蓝忙道:“这是今日巡城时,经过家异味腐乳铺子,掌柜赠的,说是闻着虽臭吃起来忒香,我尝过所言非虚。”
  说着即取过一双干净的筷箸伸进罐子,夹块灰白豆腐放进碟里。
  再撕块饼,把豆腐断半块涂满于上,递给舜钰让她尝尝。
  舜钰半信半疑的接过,咬一小口嚼着,虽臭味依在,可嘴里滋味香浓,委实妙不可言。
  徐蓝看她吃得眉飞色舞,浅淡地笑了笑,斟满酒,默默又吃一盏。
  ……
  沈泽棠伤势稍好些,可以垫着靠枕侧身半卧,正细听徐泾禀京中诸事。
  “程灏的诉纸、陕甘总督李守道关于程前收捐监粮的帐簿,及银代粮的凭证,永亭(冯双林)连带前次唐同章的供状,一并呈给了皇上,龙颜大怒,如今程前及相关贪墨官员,已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沈泽棠沉吟问:“程前是徐首辅当初力排众议极力举荐,此次他可有何异状?”
  徐泾拈髯回话:“信中永亭只道,徐首辅看过罪控后,竟是义愤填膺,上奏要将程前等人就地阵法,并满门抄斩诛九族。皇帝旨意恐有漏网之鱼,定要押解一众进京交大理寺再行问案,徐首辅察皇上难以劝服,遂顺从之。”
  沈泽棠神色一凝,微微蹙眉:“程前此行凶多吉少,他的命只怕是到不了京城。”旋而朝沈容吩咐:“你去请徐蓝过来议事。”
  沈容应承着快步去了。
  徐泾继续道:“信里还提及,徐首辅呈奏疏给皇上,擢升永亭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且私下多有拉拢其意。”
  沈泽棠反倒笑了:“出京前我曾提点永亭,若逢着徐首辅来示好,切勿拒绝,与他亲近不交心为宜,以使秉笔公公魏樘与他互生罅隙,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想又问:“秦砚昭如何了?”
  徐泾怔了下,才禀说:“永亭述这秦侍郎,工部尚书丢后,他似灰心冷意,本部事务兴致乏乏,倒常去兵部走动。徐首辅待他也无往昔热络,他也识趣,数月以来,在朝中日渐默默无闻。”
  沈泽棠颌首不语,恰侍卫进来报,徐将军已然在帐外等候。
 
 
第肆壹陆章 终归去
 
  徐蓝入得帐内,四下无人,唯有沈泽棠侧卧榻上在看卷宗,里衣落于腰处,肩背裹厚厚棉纱,有血渍洇透。
  他走至榻沿俯身半膝跪地,沉声说:“沙场之上罔顾老师指令,依性肆意而为,使得老师因护学生性命而身受重伤,今追悔莫及,请老师严惩不贷。”
  听得此话,沈泽棠放下卷宗,看他一会儿,语气温和又严厉:“年少轻狂本无罪,但你乃一军将率,领兵成千数万,身负之责实重于泰山,旦得踏入沙场半步,需将爱嗔痴怨皆抛之,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安定为己任。此次念你初犯且剿匪大捷,吾虽不追究,但回京后仍要悉数禀明,功过奖惩交由皇上定夺,元稹你好自为知。”
  徐蓝松口气,恭敬的拱手道谢,沈泽棠命其起身,并倒盏茶给他。
  徐蓝不敢怠慢,急忙走至桌案前执壶斟茶,再小心翼翼的端前,方才紧张不觉得,现忽然嗅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沈泽棠看他神态有变,接过盏吃茶,解释道:“不知是谁蛊惑凤九吃那异味腐乳,竟是有了瘾头,一日三餐,总要在罐子里挟一块佐食,她吃得津津有味,我这帐里的味可不好闻,元稹暂且忍忍罢。”
  徐蓝咳了咳,显得有些心虚:“老师若不方便提点凤九,学生愿以代劳。”
  “不用!”沈泽棠垂首露出微笑:“凤九难得喜欢,莫要扫了她的兴致。”
  徐蓝有些怔忡,老师位高权重,又为当朝博学大儒,令他总胸怀敬畏之心。
  可你听他此时言语,看他颜骨蕴满宠溺,竟因凤九走下神坛,沾染了红尘烟火气。
  凤九啊……凤九,徐蓝噙起嘴角,抬眼却与沈泽棠的视线相碰,他浑身暗自微震,仿若心底掩藏的隐密,已被他明白的洞悉了去。
  沈泽棠收回目光,想想道:“甘肃布政使程前,因证据确凿由皇帝降旨,将其及涉案人等一并押解进京,交大理寺复审以纠漏网之鱼,此案因贪墨巨大,牵连官员众多,我思前虑后,程前定会被杀人灭口,命丧返京途中。得烦元稹调集精兵百名与我,由沈桓统领,速赶到甘肃至京城的官道一路护送,只为保全程前的性命。”
  徐蓝颌首回话:“吉安叛乱已定,我手下将兵甚多,明日定亲自挑拣精兵五百名,交老师所用就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地还有叛匪余孽需得追剿,学生不能即刻回京,不知老师日程又有何计划?”
  沈泽棠笑说:“若是程前贪墨未卜,我定得再去兰州追案,不过既然现今告破,自是再不用北上,巡查两江到此完结,明日一早,我将携凤九踏上返京路,元稹自多珍重。”
  徐蓝脸色微变:“老师伤未痊愈,且归程迢迢多艰苦,何不再多待些时日。”
  沈泽棠摇头,他可以多待,但凤九却难再等了,不便同元稹明说,随意指一个理由敷衍盖过。
  ……
  徐蓝告辞离去,沈泽棠凑在灯前接着看卷宗,忽听得嘀咕说话声,帘子簇簇响动,是沈桓提着食盒大步进来,满脸幽怨,舜钰跟随在后,神情倒有些讪讪。
  沈桓把食盒往桌案一搁,给沈泽棠拱手作一揖,粗着声告状:“冯生怪会装傻充愣,方才我在后头喊他喊破喉咙,就是不理睬,窜她眼皮子跟前,还一本正经问我是何许人也。”他又添了句:“不带这般作弄老实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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