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里边的人才接下。
她收手,听见抖衣裳的声音,便蹑着脚步打算溜走。谁知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浅蓝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她能感受到那人手心很烫,还带着潮湿,不觉轻轻抽气。
方重衣以为弄疼了她,手上力道立刻放轻,却也不肯松开,便顺势把人墙边堵。
苏棠连着后退几步,站定了,又急急抬眼去看。浴房的灯光斜斜照过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连带着那双桃花眼也诗意朦胧,仿佛蕴着年少轻狂的炙热和偏执,要把人心神都吸了进去。
她移开视线,第一次逃避那双眼睛。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世子,威胁她签了卖身契不说,还脾气差劲,整天跟个大爷似的拿乔。她只想赎了身赶紧走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气氛安静地连每一缕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仿佛缠绕在一起。
即便灯光潋滟,方重衣眼中也收不到丝毫色彩,他唯有再靠近,将苏棠的眉眼一点一点勾画描摹,视线往下,又落在她唇上。
“世子?”苏棠有点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试探,语气比往常细弱。
“嗯。”方重衣嘴角勾起浅淡地笑,似乎很满意,不急不躁答应一声。他慢慢低下头,凑近她耳边,一头秀发是散开的,柔顺地垂落在两侧,身上有清淡的甜香。
苏棠更慌了。
他缓慢抚过她长发,一点点地把人逼向绝境,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起来,又低低地命令道:“再喊一声。”
“世、世子?!”
方重衣定定望着。她声线温软柔弱,听起来很像撒娇,傍晚听她这般婉转央求别人,心头便一直按捺着怒火。他甚至想,若苏棠也这样喊自己,他怕是什么都会心甘情愿答应的。
良久,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警告:“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不准再这样求别人,知道吗?”
苏棠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嘀咕:“那我想找世子爷把卖身契解了,可以么?”
“这件事不行。”方重衣面无表情回绝。
“……”
苏棠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动也不动,就像没听见似的。
他目光微沉,后退了一些,审视般直直看进她眼底,她目光里有慌乱、沮丧,但仍然是不减半分清明。
或者说是不走心。
相比自己一呼一吸都被轻易牵动,她的反应简直清醒过头,甚至是油盐不进,清醒得令人恼怒。
不知不觉,他的内心已经累积起深深的挫败感。
他眸子微动,犹疑地抬手,一点点整理她的额发,出乎意料的轻柔,温声问:“生辰那天,想不想吃什么,玩什么?”
陡然这么好言好语,让苏棠怪不习惯的,仰起头去看。
“……过生辰么?”
“嗯。”
苏棠搅着衣裳,委婉地拒绝:“可是往年也没怎么过,我已经不大习惯了……多谢世子爷的好意。”
方重衣的目色恢复冷静,冷峻而深邃的嗓音命令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苏棠立刻往后一缩,贴紧了墙,心想你凶什么凶?要给人过生辰还这么恶狠狠的。
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走廊炭火充足,暖意如春,她整颗心却像是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有透不过气的苦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和战栗。
为她整理额发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放下,沉默中,有微不可察的叹气声。
“回去休息吧。”
他的嗓音恢复平和,将人抵在墙上的力道也松开了。
苏棠再抬头,那抹淡蓝已经慢慢往卧室走去,长身玉立的背影,轻袍如云。
因为心头压了事,苏棠回卧室后窗户也忘关,一夜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次日醒来时脑袋像塞了棉花,骨头关节渗冷风似的疼,估摸是有些风寒了。
下地走了几步,感觉也不是特别严重,照例梳洗一番便出门。
她最挂念的还是昨天的信,匆匆忙忙把活儿做完就往南宜街赶。稍微打听便知道,唐家是商户,府邸就坐落在一道十字街口旁,富丽堂皇,十分好找。
门口扫地的小厮停下手中的活儿,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她:“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事?”
苏棠急急找出包袱里的信件:“我是替沈公子送信来的。”
小厮手里的扫把停了,怪模怪样看了她一眼。正巧门里边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路过,听到苏棠提了沈瑄,笑着走出来,对那小厮吩咐道:“去找翠英,让她把小姐喊过来吧。”
“是。”小厮点头,放下扫帚去了内院。
那管事对苏棠友好地点了点头,道:“姑娘稍等片刻即可。”说罢,便揣着迷之微笑慢悠悠飘走。
“……”
一头雾水的苏棠只好同样对他回以微笑。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侧门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谁找我?”
带着起床气,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
走出来的姑娘身穿淡葱绿襦裙鹅黄半臂,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目光惺忪却水光盈盈,像早春新抽条的柳芽儿,整个人散发着朝气。
第25章 桂皮糖
两人刚一对上眼神,都愣住了。
苏棠眨着眼睛将她盯上半天,这不就是那日想买画却掉了钱,最后还送她一包颜料的姑娘么?
“真巧,居然是你。”唐姑娘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
一回生二回熟,见如此有缘,两人便互相介绍了姓名。这位唐姑娘原来全名叫唐音,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
苏棠料想沈公子和唐姑娘必定是深交,但见她神色悠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是把信拿出来。
“这是沈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音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转头来看,眼中流露嫌弃的神色。
“总共没隔几条街,有什么话直接来说就是了,怎么还这样折腾的?”语气也不是真生气,倒更像娇嗔。
苏棠心中无奈,为难道:“要么你先看看再说?”
唐音使劲拍了拍脸颊驱赶睡意,才不慌不忙把信抽出来,眯着眼睛随意看了几眼。
“……他说什么?”苏棠忧心问。
“说他们要去江南游玩,好几个月后才回,没事儿别去沈家,还让我不要看那么多话本子,晚上早点睡。”唐音把信随手揉成团,不满地嘀咕,“看话本怎么不好?”唐音不像其他家姑娘喜欢逛街买胭脂水粉,只钟爱话本,尤其是写些魑魅魍魉的志怪小说,这个爱好又省钱又打发时间,怎么就不许了?
苏棠见她重点完全错了,心里不断挣扎要不要说出实情。
唐音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忽然讪讪的,像是藏着什么小心思,把那封信又展平叠好。她望苏棠一眼,不好意思地抿唇:“棠棠,你帮我送封回信去……好不好?”
“当然可以!”苏棠忙不迭点头。
在唐音热情邀请下,苏棠进了府,一路到了她的小院。院子里的闲情逸致令苏棠心头倍感凄凉,小桥流水,有花有鱼,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连草丛里的蝴蝶都比她活得滋润。
下人倒好了热茶,唐音便带着人去石桌边坐下。她见苏棠从小包袱里拿出笔纸,担忧地开口:“小棠,你这些天还在卖字画么……”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却无依无靠四处漂泊,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见苏棠不说话,她又接着问:“你现在住在哪儿,安不安全?京城的房子租钱都不便宜,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苏棠假装收拾着包袱,一个劲摇头,总不能说自己住在侯府吧?其实一路上暖心的人很多,但她似乎总被莫名其妙的厄运困住,那份暖意就显得虚弱而遥不可及,更令人心头酸楚。
同为女孩子,唐音自然看出她心中委屈,有苦难言。
“要不要你搬到我家来,先跟我住?我这里不小,多住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事儿。”苏棠回应一个灿烂的笑,“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隔壁有条狮子犬,脾气差,挺吓人,出入的时候注意一下就好。”
“是这样么?”唐音捧着她自己专用的、汤碗一样大的茶杯,半信半疑问。
苏棠不再回答,趁这会儿功夫准备好了笔墨,笑道:“唐姑娘快些写吧。”
“不不——”唐音一见这阵势便扭扭捏捏如临大敌,抱紧了杯子,“我的字难看,你帮我写好不好?”
“啊?”苏棠还在愣神,唐音已经絮絮叨叨开始说要写的话。她无奈,只能紧追步伐一一写下。
都是些琐事,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之前飞进她家后院的那个风筝修好了,等他回来就还过去,什么他在找的书也买到了,诸如此类。最后还说,有时间会去帮忙打理那株鸢萝,毕竟他们一走几个月,没人照料恐怕不行。
她说的颠三倒四,有些说完觉得不妥,又红着脸反悔,苏棠也没划掉,仍然写上去了。
能多说些话总是好的。
写完信,又在唐家蹭了顿午饭,从府里走出的时候已经午时过半,苏棠匆匆赶到衙门送信,却得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沈公子被放了。
苏棠震惊,虽然这是天大的好事没错,不过罪都定了,翻案应当也需要时间吧?
徐小哥一脸讳莫如深,把她扯到庭院角落,遮遮掩掩道:“哎呀,他是被厉害的人诬陷了,不过有更厉害的人替他作保。你没看到么,公堂大门都被踢坏了,黄大人也差点被咔嚓——”徐小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汗颜,这来的是土匪还是山大王?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还是要送的。她觉得沈公子和唐音两人之间挺有意思,大抵是平常没能说出口的话,这次全写信里了,自己合该推波助澜一把。
沈府的位置她也向徐小哥打听清楚了,的确如唐音所言,离她家很近。不过这一来一回,起码又到傍晚才能回侯府,苏棠想起昨天晚上被方重衣刁难,认为还是不要顶风作案比较好,便早早返回。
行至别院外的小木桥,她不觉驻足,举目眺望。别院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堆雪般的花树与粉墙黛瓦相互辉映,檐廊曲折,落英缤纷。
她叹了口气,径直穿过小桥往梅林深处走。刚开春的时节,寒气还未退,呼啸的晚风颇有些寒意。她一路上走得急,出了些薄汗,又硬扛着穿过几道风口。
回到后院时撞见了吴婶,怎知再一开口打招呼,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几乎失声。
吴婶皱着眉使劲骂她:“要命,都成这样了。”说罢,就推推搡搡把人拽去厨房,给她煮姜汤。
戌时,昏沉的夜幕降临别院,走廊上依次亮起灯笼,朦胧的光映得湖面一片流光溢彩。
书房里,方重衣正在看一封文书。烛台上灯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似有风拂过。
他目光不动,淡声道:“进来。”
隐蔽处有黑影一闪,韩蕴现身,无声无息走到世子身侧,恭谨地行礼。
“禀世子,梅林东边发现一封书信,属下打开看过,写的是些亲近的琐事,但没有署名,也不知是谁寄给谁的……”
世子身份隐蔽,因此别院最警惕有消息泄露。
方重衣闻言,淡淡抬眼,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竟然是苏棠的字迹。
第26章 雪花糖
他缓缓地拿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颠来倒去,反复看了好几遍,面色越来越沉。
的确是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可见彼此的亲密,姑娘家欲说还休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
韩蕴不知发生了什么,顶着压力小心翼翼试探问:“世子,彻查吗?”
气氛沉寂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沉冷的声音才道:“不用。”
方重衣提着袖子,开始一点点、专注地磨墨,目光幽深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蕴看主上那脸色,不像磨墨,倒更像磨刀。
方重衣磨好了墨,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纸,仿着苏棠的字迹写了封回信。大意是,我被黑街的人坑骗,欠下一千两赌债,现在人被扣住了。我在京城孤苦伶仃,也只有你能帮忙,已经跟他们说了你家的住处。
一千两的巨债,自然没人能还得起。黑街素来以狠辣闻名于京城,还不上钱,直接断手断脚不带商量的。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读到这信都会吓得卷铺盖跑路。
至少,思路清奇的方重衣是这么想的。
“把信封好,哪里捡到的原封不动放回去。她丢了东西,自然会回头去找的。”
他把折好的信纸重新递给韩蕴,完全没注意到手下人的眼神跟看鬼一样。
*
苏棠喝了姜汤后,被吴婶喝令去床上休息,就抱着被子小睡了片刻。醒来时,见柴房已是漆黑一片,院外廊道灯火点点,便知误了值夜的时辰。她慌里慌张的,赶紧梳洗一番就往世子的庭院跑。
一走出后院,发现白天那封信竟遗落在路边,想也没想便捡了收拾起来。
她发了一身虚汗,脚上跟踩着棉花似的,一路迎着夜风赶到世子的主院。刚缓下脚步就觉得不太妙,眼前黑蒙蒙的看不清楚,脑袋像被铁锤一下下的敲,钝钝的痛,身上不停地出冷汗,寒风一吹,像有无数的针在毛孔里穿梭。
她强撑着推开门,正厅没人,便往书房走。一进房间便看见那人靠在一张躺椅上,背对着她,手里翻着一册闲书。
椅子那头传来冷淡的诘问:“你迟了,自己说怎么罚才好?”
苏棠没精力和他拌嘴,嗓子也疼得冒烟,说不出话,半天,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嗫嚅:“是我错了……”她和往常一样先泡茶,可手抖,茶壶茶盏都叮叮咚咚直晃悠。
椅背那边的人无动于衷,带着冷笑的声音又传来:“以为认个错便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