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小哥不说话了,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目光亮堂堂的:“本来见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便犹豫着没说,可苏姑娘缺钱,那我也直言好了。衙门这里倒是有个能挣钱的营生,但不是轻易能赚的,关键看人胆子大不大。”
“我、我还成吧,是什么?”苏棠自认胆子的确不大,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只要不是对着世子那种比鬼还可怕的人。
“咱们衙门原本也有个画师,可最近犯了痨病,便辞工还乡休养去了。新画师也联系上了,只是他手头尚有些事,十天半个月赶不来,所以眼下需要个临时补缺的。”
“等等。”苏棠匪夷所思看着他,“衙门要画师做什么?”
需要整理文书的主簿倒能理解,为什么还要画画的?
官差小哥笑了笑:“咱们这,定了罪名打入大牢的人犯都需要立册建档,册子里自然需要备齐人犯的画像。可你也知道,能关进来的都是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家伙,你们小姑娘怕是看一眼就要吓哭了……”
画犯人?
苏棠第一反应能行,肖像画起来省事儿多了,不像花鸟山水,得起底构图铺色,极费心思。
“眼下急缺人,姑娘又是世子爷保过的人,黄大人那边必定没问题。一张画儿一吊钱,最近犯事儿的多,咱们大牢里关着大几十人呢,在新画师来之前,估摸着至少能赚三两。”
苏棠一听,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凑过去问:“能保证画师的安全吗?”
“哪儿的话呀。”官差小哥咧嘴一笑,爽朗地挥了挥手,“碗口粗的栅栏关着呢,就算是头狮子都闯不出来。”
狮子,苏棠没留神听成了“世子”,下意识抖了抖。
真正的大牢跟上次她待过一晚的班房完全两个样,班房里好歹有床有桌子,还有盆炭火,空气也算清新。大牢连窗户都没有,耸立的石墙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空气阴冷而潮湿,让苏棠觉得多待几天就要患上严重的风湿。
通过栅栏往里边看,只有石块砌的平台,上面铺了些稻草,墙上挂着铁链和冷冰冰的刑具,稍微靠近点,腐烂的气味便兜头兜脑扑上来。
在官差小哥带领下苏棠便开工了,一路画了好几人,有白着一张脸的妇人,据说是丈夫酗酒家暴,杀夫的,有凶神恶煞的壮汉,谋财害命的,还有些劫财采花的。许是被用过刑,一个个都精神萎靡,面如死灰。
画妇人的时候,苏棠觉得心情沉重,一直都默不作声,后来碰见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又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个采花贼,眼冒精光,看得人背后发毛。
画到第五个的时候,徐小哥脚步一顿,说:“这个人在最里边,黄大人特意交代过要严加看守,你跟我来吧。”
他们走到过道最深处的牢房边,徐小哥敲了敲门上的铁链,高声道:“沈瑄,过来了。”
苏棠抬眼往里边看,那人屈膝靠坐在墙边,侧脸陷在阴影中,轮廓不甚明晰。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竟还保有几分随性自如的风采,只是霁青色云纹袍子沾了泥土,失去了往日光鲜。
男子听闻有人喊自己,侧目看过来,即便被用过刑那双眼仍然不失神采。
苏棠惊呆了,容貌好看倒是其次,这不就是当日在初华镇用十两银子买画的公子么?
第23章 菠萝糖
苏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般温文尔雅的公子,如今竟成了阶下囚?
“公子,是、是你?”
沈瑄缓缓地起身,走近几步将苏棠仔细打量,仿佛也是记起了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是姑娘。”他声音干哑,有些疲惫。
苏棠一怔,当日相遇时自己还是男装,怎么如今毫无障碍就喊“姑娘”了?
哎……一个个的都能秒发现,说好的女扮男装认不出来呢?
“沈公子怎么会……”苏棠看他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官差小哥接腔道:“他打人了,把云家二公子腿打断了,那云家背后还有靠山呢,可不是好惹的主……”说罢,怜悯地看了沈瑄一眼,如今沈家的生意也出了问题,黄大人正在定罪,这沈家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整了。
苏棠愣愣看着眼前人,即便入了狱,仍然带着几分从容雅正的气度,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打人,错愕地呢喃:“真的吗……”
他苦笑:“老实讲,我也不知这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云二这人背信弃义,且毫无担当,若腿真被人打断了倒是好事。”
苏棠无言,这意思,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了。
官差小哥看他们是认识的,轻咳一声,讪讪道:“反正时间还早着,两位有话便叙叙旧吧。”
说罢便先行离开。
苏棠抓了抓脑袋,沉默地把画完成了,期间沈瑄也不言不语,像一潭死水。
当日在初华镇,沈公子出于欣赏花十两银子买画,苏棠心里一直很感激,眼下见人死气沉沉意志消沉,心里干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沈公子尽管告诉我……”
沈瑄缓慢地摇头,眼底是一片死灰色,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让人淌这种浑水。
他见苏棠带着纸笔,黯淡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哑声道:“可以的话,想劳烦苏姑娘带封信。”
苏棠担心地问:“……只是这样么?”
“足够了。”沈瑄淡淡笑了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嗯,没问题的……”她连连点头,见沈瑄衣袖上有骇人的血迹,是被用过刑了,咬了咬唇询问道,“沈公子现在可以动笔吗,或者我来代写也行。”
“无妨。”他低头看自己手心,因为受伤了,动作有些吃力,“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苏棠无言地垂眸,良久,才默默把纸笔递过去。
沈瑄想了很久,下笔却只是寥寥一行字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把纸张折了交给苏棠,温声道:“麻烦苏姑娘送到南宜街的唐家,转告是沈瑄的信即可。”
“好。”苏棠仔细将纸收好,装进包袱里,“我会亲自送到的,如果他们有什么回话,我也会再送来给你……”
沈瑄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郑重:“有劳姑娘了。”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晚饭过后便要开始值夜,苏棠生怕被方重衣刁难,只能先赶回侯府,寻思着第二天再把信送去。
因为怕方重衣又无故发火烧她的东西,她回别院后,特意绕过了主屋,先悄咪咪去了后院,特地把手头一大堆东西整理好,装进柴房的小柜子里才出来,晚饭没也顾上吃。
刚走到院子口就听见一声呼唤:“苏姑娘?”
傍晚的天色暗沉,苏棠只隐约看见梅树下站着个人影,不过声音能听出来,是韩蕴。
韩蕴特意走近她,压低声音问:“苏姑娘今日是不是……去衙门了?”
“我不是去告世子的状!”苏棠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韩蕴哭笑不得,想到世子爷平日一手遮天的作风,低声嘀咕道:“恐怕你告到刑部、大理寺、甚至告到天子面前也没用……”
苏棠一怔,望着眼前这片暗无天日的光景,心想的确是大实话。
“苏姑娘不该背地和官家打交道,过格了,还回得这样晚,好在世子今日有事出门——”声音很谨慎,能想象到,韩蕴脸色非常不好看。
夜风在梅林间低徊,她背后有些发凉,现在才意识到衙门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接点儿活而已……”她咬紧唇,抓了抓头发,“今天是例外,以后绝对不这么晚,这件事能不能先放放,不告诉他?”
韩蕴定定望着眼前娇弱的小姑娘,好一阵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不大好,其他弟兄也知情,纸包不住火的……”
“就通融这一次,行吗?韩公子?”
夜色中,高大的身影只是沉默着,并未表态。
她见韩蕴无动于衷,更着急了,又凑近几步:“韩大哥……”
声音已经近乎是央求。
方重衣从宫中回来,路过梅林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近了才听清,是苏棠和韩蕴的声音。
两人离得很近,苏棠的声音又婉转又凄楚,百转千回,还有示弱撒娇的意思,是平常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
喊的好像是……
韩大哥?
方重衣胸口像是被掏去了一块,不上不下硌得难受。傍晚视野本就不好,他有眼疾,更是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挨得很近,瘦弱的那道影子还一蹦一蹦的。
他被那句呼唤冲昏头,脑中的画面是这样的:苏棠抱着韩蕴的袖子晃来晃去,楚楚可怜皱着一张脸,和韩蕴提什么不可告人的要求。
苏棠在他身边的时候,要么抬杠要么愁眉苦脸,怎么从没这样和他提过?
方重衣心头起了一股怒火,步子却是越发的轻,像一道鬼魅,不动声色行至她身后一丈远的距离。
“你刚刚喊他什么?”
其实这个当口,最正常的反应是问发生了什么,但方重衣此时气昏了头,话便这么脱口而出。
“啊?”苏棠陡然听见背后阴沉沉窜出一句话,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就撞见一道挺拔的黑影。
他个子确实高,这么堵在自己面前,天跟黑了似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韩蕴也有点慌神,世子慢慢走过来那会儿他便发觉了,脑子嗡嗡作响,苏棠说什么完全没注意,听主上发问,竟开始认真回想:她喊的什么?
“跟我回去。”方重衣冷冷看了苏棠一眼,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用更冷的眼神掠了韩蕴一眼,命令道:“疏忽职守,去司房领罚,这个月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韩蕴垂头丧气道。
一路上两人皆无话。回了主屋,苏棠也不敢妄动,默默给他解了外氅,又默默泡了杯茶,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还不开始质问发火?
不知为何,方重衣今晚没第一时间去沐浴,也没吩咐她什么。
苏棠去角落燃香,忽然听见背后一道温柔的几乎不像他的声音:“晚上是不是回得急,没吃饭?”
她生怕又有什么诈,谨慎地回头看了眼,含糊其辞道:“吃了一点,也够了的。”
“没吃饱怎么行。”方重衣神色淡淡,和旁边的丫鬟吩咐了一句。
事实上,他一回府便听人禀报了苏棠的行踪,她今日去衙门接私活了,当时和韩蕴谈的多半也是此事。
苏棠不知他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一时间如坐针毡。
“世子要去沐浴更衣了吧?我先去准备衣裳?”
“坐下,吃饭。”方重衣丝毫不理会,又冷言冷语命令了一遍,说罢,在桌边拂衣落座,悠然抿了口香茶,“我也不去,陪你吃。”
苏棠头都大了,人生已经这么灰暗,美好的晚饭时间还要和他一起……她在内心默默地抱怨:你在我还吃得下么?
没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合意饼、贵粉红、清蒸江瑶柱、赛蟹羹、荷叶卤……都是合着她口味来的。苏棠原本还意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的,后来想,每晚吃夜宵,那人怎么也把她口味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侍女布菜添碗筷,过后便一一退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苏棠站在桌子旁,僵着身子不愿意坐,委婉地推脱道:“一起吃,小的怕逾越了规矩……”
“那本世子就把规矩改了。”
“……”
方重衣淡淡扫过她,再一次沉声命令:“坐下。”
苏棠没办法,只能从命。那人仿佛是满意了,不再多言,自顾自开始动筷子。
她中午只吃了几个春卷一小碗粥,加上画了一下午的画,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见方重衣暂时没有发难的意思,便尽量平复心绪,开始吃饭。
这其间,苏棠时不时留意身边人。方重衣用膳不徐不疾,脊背挺直,温文安静,姿态十分端正,清贵的气质尽显无遗。
抛却其他的不谈,单看这仪态和脸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方重衣半天也没吃多少,但是一直在吃着,苏棠吃到七成饱时,才慢慢想明白,若他先放下筷子,自己就算还没吃饱也不好意思再吃。
直到她吃完,他才“正巧”放下碗筷。
苏棠满心都是讶异,难道真的是在不动声色陪自己?不可能,简直温柔得不正常。
看着侍女们收拾残局,她恍惚有种不真实感,一餐饭居然平平安安吃完了?
晚间,方重衣看了会儿书,才去沐浴。看着衣袍飘洒的背影进了浴房,苏棠一颗紧绷的心总算放松。从这一刻起,基本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卧室里的东西都不能随意碰,添满茶水,铺好床就够。
苏棠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长舒一口气,将头绳解了,外衣也脱了,正在整理小被子,突然听见卧室传来一道声音,冷静而低沉。
“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浴房的方向传来的。
第24章 核桃糖
苏棠心头紧了紧,又立刻把衣裳抓来,仓促地套上,但眼下头发已经来不及梳了。
卧室里静悄悄的,她掀开月门的垂帘,把脑袋伸进去看,湿热的水气透过小走廊徐徐飘过来,尽头的浴房房门半掩着,里边灯影朦胧,云雾缭绕。
“把外袍拿来。”方重衣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听不出喜怒。苏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抓紧了垂帘,骨节都泛白。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衣架上的寝衣取下来,顺着门缝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