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衣刚要回头,就被浓烈的药味吸引,视线触及她肿成血馒头的脚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无常识,居然敢用活血的药。”
苏棠连他说什么都没注意,根本无暇去回答。
“脱臼了。”身后的声音又低低道。
冰凉手指捏住她脚腕,温柔又强势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试探,似乎在找最恰当的关节点。指腹的微凉透过肌肤,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苏棠脑子里掰扯着那句“脱臼了”,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只能僵硬地埋着头,握紧笔,尽力稳住手中的线条。
“忍住,很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痛便从脚腕炸开,激流般直直冲向头顶,眼前顿时一蒙。
“痛……!”她咬紧了唇,虚弱的冷汗从额角一层层往外冒,疼痛难当却还下意识双臂环着画纸,没让凌乱的墨迹弄脏。
方重衣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好在那股疼过一会儿便消散大半,苏棠见细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赶紧打起精神,凝神静气专心画画。
方重衣从矮柜里拿出一瓶敛血消肿的伤药,倒了些在手心里,捂到温热,才轻轻覆上她脚踝。力道起先是很轻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药揉开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赶着时间,苏棠仍然回头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专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个阴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轻柔,这般的郑重和温柔,简直像在对待最珍爱的人。之前关节里一直有种晦涩的钝痛,现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无传来,他的袖摆落在她小腿肌肤上,丝质面料冰凉凉的,有些痒。
苏棠回头,定了定神,再次握紧手中的笔。
因为脚肿的太厉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给她套上罗袜,整了整裙摆,便起身离开。此时,铜沙漏里流沙已经所剩无几,苏棠画完,甩开笔,整个人软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画好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张纸拾起。
苏棠脸颊贴在桌子上,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余光瞧见他往桌案边走,又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跟过去。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个墨什么的还是没问题。虽然不知他要写些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准备笔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镇纸下竟还压着她那些画,鹅和被追赶的世子……想到自己报复性的画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苏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闲书底下压着好几封信笺,纸质和一般信纸不同,白瓷般厚实坚硬,面上洒金,封口还是烫金压印的。苏棠因为画画的缘故对各色纸笺了解也不少,隐约知道这大概是宫廷用的。
她赶紧低下了头,专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来什么祸端。
方重衣也不避讳她,直接把那些信笺抽出来。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间的往来。有的信纸边缘嵌了三道细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两道,次要些,还有的便是些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务,只用素面信封装着。
他先打开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写的是锦川那桩贪墨案。这案子牵涉极深,台面上已经结案了,却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别的人脉,将背后猫腻一点点抽丝剥茧。皇上在明处,他在暗处,明面上无法做到的事,便从暗处着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他落笔,细细写下对策。
另外一封是私盐的事,洪帮之前也有参与,一朝垮台之后成了烂摊子。江湖草莽,对付起来不像贪墨案那么棘手,只是他觉得有几个还算出挑的人物,怀柔手段总比硬磕省事。
苏棠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洋洋洒洒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写好一封,便放进对应的信笺里,重新封口。
这一写,便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来。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烩、松茸野菌粥、还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口,苏棠看着着急,觉得凉了着实可惜,就听见淡淡的声音道:“饿了便吃吧。”
今日寿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后才能吃,她们这种跟着一道去的,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爷不饿的吗?”苏棠嘴上还在问,磨墨已不自觉加了速度。
“话真多。”他停笔,懒懒抬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带醉意朦胧的风流,“不吃就拿去喂鱼。”
“哦。”苏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边小矮桌上吃东西。方重衣时而用余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边上,手扶着碗,格外认真和专注。因为衣裙是缀了许多白绒毛的样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他心不在焉,写字的速度忽然变慢了,大半天才写满几行。
第19章 蜜柚糖
苏棠吃完粥和点心,看那白瓷小盅圆乎乎的,分外精致可爱,便打开盖子看了看。汤色新鲜明亮、澄澈透底,散发着青梅的酸甜和温和的酒香,她尝试着抿了一口,甜的,很醇厚,也很好入口。
谁知喝了小半碗,酒劲后知后觉上来了,脑袋沉沉的,止不住发晕,苏棠赶紧把碗放下。
书桌边,方重衣打开最后一封信。素面的,封口没有任何标识,一般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上面的语气也很随意,说让他不要折腾些有的没的,会直接派人来解决掉那位画画的姑娘。
这封信,没有任何威胁或警告的意思,只是不带恶意的、随口通知他一声,却无端让他心浮气闷,信纸边缘都捏得起了皱。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微微蹙眉,把信纸揉成团,又拿了张白纸重新起头,心烦意乱写了两行后实在不想写了,朗声吩咐道:“把账单拿来。”
苏棠软绵绵趴桌子上,脑袋里昏沉沉的,听到使唤声,好半天才艰难地仰起脑袋。
“唔?”
是鼻腔里发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不知所措,像似睡非睡时的呓语。
方重衣端茶的手一滞。
他无端想到有次路过巷口,一只棕黄色的小奶狗蜷成团,缩在墙根地下,睡眼惺忪的晒着太阳,偶尔还低低地呜咽一声。
苏棠木然趴在桌子边,脑袋里盘旋着那人清润的嗓音……把账单拿来?想到是白日打碎了那些古董珍玩,袁家列出的数目,便匆匆起身,去外间的包裹里翻找。
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牵动了脚踝的伤,再加上脑子又昏沉,在桌子跟前一下没止住,重心不稳,往前栽了一小步。
原本,方重衣因为洁癖的缘故,会时刻提防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身上黏,但估摸她这一栽要磕得头破血流,那一刻竟没躲闪。
苏棠噼里啪啦摔进他怀里,顿了一下,意识到出大事了,胡乱去抓他肩上的衣服,借力爬起来。方重衣一动不动,淡然地垂眼看着,感觉到清浅的鼻息在颈窝处若有似无掠过。
“世子勿怪……”苏棠整了整裙子,一脸要死不活的苦相,但因为醉意,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泛着光泽。
方重衣看了一眼,移开视线,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账单,塞进信封里。
忘了封口便丢在一边。
他伸手去端茶杯却拿来了笔筒,片刻后又默然放回去。
苏棠见桌子乱了,下意识就去收拾,动作却慢吞吞的,极不爽利。她脸颊染了层绯红,目光迷离,嘴里呢喃道:“其实世子爷是个好人。”
方重衣自知身边人都怕他忌他,如履薄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免有些意外。
“哦?是吗?”
“为什么一定要跟小的过不去呢……”其实苏棠压根听不见他的话,在说醉话自言自语。
方重衣:“……”
“我只会画画,也只想画画,没有什么坏心思,就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也不会往外去说的……世子爷就当我是块石头,是颗树都行,让我自生自灭行不?”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了可怜兮兮的腔调。
方重衣无动于衷,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轻笑道:“留在这里怎么不好了?”
“什么留在这里?”苏棠忽然清醒了,吐字也变利索了。
刚刚的话她只抓到一个尾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人。
“……”
吃了两次亏后,方重衣决定闭嘴,跟她这样颠三倒四的对话,实在太被动。
苏棠得不到回答,精神又松懈下来。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开始研墨。酒劲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睡意,她眼皮打架,脑袋止不住往下点,手上却还在下意识磨着那块竹节墨。
方重衣其实早就写完了,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一头栽进砚台里,便不动声色写着诗文闲笔。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旁边没了淅淅索索的动静,他再抬头看,苏棠半歪在桌案边睡着了。姿势很清奇,与桌子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站又似靠,只差一点点就要栽倒,又好像永远倒不了似的。
他面无表情搁下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起身的时候,桌边又传来缓慢的窸窣声响。
毛绒衣料和桌面擦出细密的簌簌声,娇小的身躯一点点往下滑,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到桌子底下,又顺着桌脚慢慢歪到他脚边。
腿上靠着不轻不重的分量,方重衣却觉得似压了块沉铁,难以应对。他不好再挪步,心中烦躁了片刻,倾身把人打横抱起来,打算扔到对面铁梨木寝榻上去。
走了几步,便不自觉放慢步伐。
怀里的人很轻,很软,令他想到在岁安阁遇袭时把人护在身下的时候。清瘦的身躯微微蜷缩,脸颊朝里边,躲避和防御的姿态,额角微微抵着他肩头。
苏棠之前喝了点酒,酒意都上脸,而方重衣沐浴后换的是一件宽松的薄衫,面料清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发烫,像肌肤相亲的温度,均匀绵长的呼吸尽数落在颈侧。
他的呼吸微乱,环抱着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又低下头,凑近到能数清睫毛的距离,心道现在她的脸颊应当是红的。
但他对“脸红”只有这么个抽象的概念,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面若朝霞”、“唇红齿白”等是怎样的颜色。
寝榻边,他出神片刻,把人放上去,走了半步,又回头把被子给搭上。
从抱起来,到换地方盖被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几乎乖巧到人畜无害,和平时动不动就要针锋相对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方重衣又回到书桌边坐下,手撑额头随意翻着闲书,偶尔往寝榻边掠一眼。
第20章 黑焦糖
天色灰蒙蒙亮,苏棠在睡梦里听到遥远的鸡鸣,一个激灵睁开眼。室内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层灰白的霜,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没睡过头。
昨日一大早,吴婶便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会去集市买新鲜的野菌,那五只鹅要苏棠帮忙喂一顿早饭。
苏棠愣愣睁着眼,醒了醒神,才发觉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寝榻上,身上还盖着柔软的蚕丝锦被。
她警觉地转头去看,书桌边,方重衣手撑额头睡着了,眉头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侧颜上,冲淡了沉郁气息,像柔美宁和的水墨画卷。
她回想昨夜,依稀记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晕晕乎乎就睡着了。看着书桌边那人柔和的侧脸,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人是发了什么善心,居然会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觉?
苏棠无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地,在书桌和房门之间左右踟蹰。她现在很为难,昨日是信誓旦旦答应了吴婶的,不能不去,但没想到中午会被他带走,晚上又留在房里。现在若随意离开,回头他醒了,会不会一怒之下杀死自己?
她屏住气息以极缓慢的速度凑近去观察,世子的呼吸绵长,睫毛也没有颤动,应该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这会儿功夫赶紧去把鹅喂了。
刚挪了半步,苏棠又顿住,贼兮兮回头张望。世子的睫毛又长又密,晨曦笼罩下还泛着零星的光,她不禁开了小差,感叹一个男人眉眼长这么精致做什么。
走神的功夫,那双眼睛警觉地睁开,眼底有阴戾闪过,下意识便紧紧攥住身边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袭来,霎时间,苏棠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人刚睡醒手劲儿就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么点动静就能使他清醒过来。
这防备心也太强了。
听到抽气声,方重衣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松开手。
苏棠低头,默不作声揉着手腕,趁他脸色还算温和时试探:“我昨日答应吴婶,今早要帮忙去喂鹅——”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听着,余光扫了几眼她被勒红的手腕。
“世子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良久,平静温和的声音道:“去吧。”
苏棠意外至极,他居然半点没迟疑?看脸色,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不敢多耽搁,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世子爷又反悔,行了个告退礼,便退出房门。
方重衣不动声色抬眼,看那个背影消失在门边,脚崴的缘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待人彻底离开了,他收回视线,淡声道:“进来。”
书房连结的小室有道隐蔽的侧门,身着劲装的挺拔身影闻声闪现。
“世子。”韩蕴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没回应,视线触及那封装了账单的信笺,面色又添几分阴沉。
韩蕴不解,世子爷这是和皇上闹什么矛盾了?怎么隔空传个信都能气成这样?他见信笺封口还没压上,里边隐隐露出袁家列的清单,隐约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苏姑娘在岛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传过话让世子把人解决了,这样看来,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
一沓信笺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传句话,让他少管闲事。”清冷的声线似金玉质地,格外高华。
韩蕴听了这话简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账单给皇上,还在他面前说什么“少管闲事”,自己还有命回侯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