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后的袁若一个激灵,开始抽抽搭搭起来。身边的丫鬟诚惶诚恐跪下,磕绊道:“是、是奴婢不好,奴婢弄错了,以为秦公子和老爷在此处吃茶,便和苏妹妹这般说的,所以她才走错地儿……后来秦公子也找来了……”
这话经不起推敲,袁老爷深深皱起眉头,严肃地审视女儿。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深究,最终只是低低地骂道:“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云,回房思过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吃饭!”
“是……”袁若抽噎个不停,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在丫鬟的催促下灰头土脸退下了。
袁昭刚刚色迷心窍,手腕差点给废了,心有余悸的他生怕再被秦公子收拾一顿,赶紧顺水推舟道:“看来苏姑娘与此事也无关,只是误入,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这可恨的贼人——”
“不必了,那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并非求财。”方重衣冷漠地打断,完全没看他,“连累袁老爷,秦某心中也过意不去,回头你们给个数,秦某自会补偿的。”
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秦公子为何自己将所有事情揽下?袁起鸿混迹江湖这许多年,马上便懂了,这……恐怕是另有隐情,不想外人再干涉。
表面上,秦公子是纵横商界的青年才俊,背景却一直是个谜。袁老爷隐隐觉察,这位秦公子的身家背景,恐怕不是他们这种所谓的豪商就能抗衡的,这件事,大抵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秦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不必客气,毁了那些字画古玩,你们点清楚,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苏棠见他话说得云淡风轻,眼都不带眨,心里想,果真是有钱任性。
一场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压下去了,寿宴好似没受到半分影响,大家各归各位,喝酒吃茶,仿若无事发生,不免显得有些讽刺和荒唐。
回府路上,方重衣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比当下这数九寒天还冷,看来是真的被惹火。
相与了这么些天,苏棠也摸清他的脾性,心情好的时候是真的好说话,大事小节都不介意,仿若画中走出的公子,令人如沐春风,真正怒到极点就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随时将人撕扯殆尽。
轿厢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她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这次躲过了,下次呢?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天光,又不知缘由地被带回侯府,做了任人使唤的家奴。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成为刀下亡魂。
苏棠悄悄抬眼去看方重衣,侧脸线条清冷而俊美,无可挑剔。斜阳给一半面容渡上柔和的光,是能令无数姑娘心折的好皮相,另一半却隐在暗处,阴森不明。
“世子爷可有头绪了?”苏棠试探着问道。
“少管闲事。”冷淡的声音回应。
苏棠眼神一黯,显然,方重衣清楚刺客的来头,但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
她叹气,低声絮絮道:“世子爷说什么玩笑话,今日我差点葬身在那座岛上,怎么也不算是管闲事吧?”
“不必拐弯抹角。”方重衣淡淡看她一眼,“再问,换本世子亲自动手如何?”
明晃晃的威胁。
苏棠想到他今日是如何对待那刺客的,知道他既然说得出……就必定下得去手。
可她不甘。纵然提着一颗心,嘴上仍然强硬道:“世子若真看我碍眼,想杀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盯上,毕竟死得明白些,才好安心上路啊。”
有片刻的沉默,他又直直对上她的眼,平和而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进她心底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好,那就别后悔。”
苏棠几乎屏住呼吸,手足都是僵硬的。
一时间气氛如死水沉寂,唯有轿檐下的玉玦清脆作响。
他们是酉时才从北望湖小岛返回的,抵达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浓如泼墨,弯月时隐时现,看不见半点繁星。
是个阴天。
苏棠匆匆看一眼天空,便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她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脚踝的剧痛此时也顾不上了。
方重衣当时撂了句不明所以的狠话,便了没后续,她不知将会迎来什么。像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旁人根本无法推测。
别院早早忙活开了,檐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从小石桥对面望去一片星火璀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主屋里换上了新炭火,摆了专供夜间消磨的蔬果点心,浴房也备好了热水。
这一路,方重衣并未开口打发人走。行至垂花门,苏棠终于忍不住了,委婉地试探道:“世子,我也不能进您的屋子,现在是不是……可以退下了?”
毕竟,像她这种一来侯府就被轰去后院的……地位连烧火丫鬟都不如,进主人的屋本来就不合规矩。
她实在不愿和这人多待上片刻,想借着这个由头脱身。
“跟上。”方重衣的步伐丝毫未停顿,也没回头。
苏棠无奈,只能跟着回了别院主屋。暖意自开门那一刻便扑面而来,左右忙碌的丫鬟多少冲淡了压抑的气氛,令她稍稍宽心。
她替方重衣解下了外氅,挂在衣架上,虽低着头,却总觉得他的视线落自己身上,是淡漠而薄凉的。
侍女们陆续打点完,流水般鱼贯而出。世子没有设贴身伺候的丫鬟,值夜的人,也只能守在院外,不得进屋,这点颇令人不解。
她见其他侍女纷纷退出去,心中暗喜,想着也可以一道离开了,谁知还没迈过门槛,便听见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今晚你留下。”
第17章 苹果糖
这话响起时,门外迎面扑来一道寒风,她瑟瑟打了个寒颤。其他侍女们相互交换眼神,眼中俱是意外神色,都忍不住暗暗琢磨,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
收苏姑娘做贴身侍女,让她在身边值夜?那是好事,升一级了,是世子爷房里的大丫鬟了,也成了她们当中领头的人。
当然,以苏姑娘的容貌来看,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收作侍妾。有人觉得这也是好事,世子爷地位尊贵,模样又那么那么出众,跟了他肯定不吃亏。
但她们发现,苏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大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冰冷的声音,苏棠彷徨不安,仿佛整颗心都被冷水淹没。
她知道,像她这种签了卖身契的,不但得失去自由任人使唤,贴身伺候起居的,通常还要肩负某种不可言说的任务。万一他哪天真有这方面想法,自己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很想回后院,回自己那间小柴房,温馨、舒适、自由,比世子这屋子好多了。
心思来回打转几个回合,没注意到方重衣已经往里间走。
“跟上了。”慵懒的声音飘过来。
苏棠硬着头皮随他往走廊去。
里间和正厅之间隔了一条走廊,只点了一盏小灯,灯光像幢幢鬼影,怪吓人。苏棠虽然总被阴魂不散的卖身契绑着,但以往住在农家,莫氏只使唤她干活,后来看她能卖字画了,便催促她挣银子,一手一脚伺候人的事真没做过。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世子,那个,我不太会……”
方重衣无声无息驻足,害得她差点撞上去。
“什么不太会?”他侧目,眉梢上挑,少见地露出了些笑意。
苏棠低下头,呢喃道:“我只会画画,其他的……不懂。”
她越想越心酸,又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弧度几近完美,清冷的眉目在烛光中染上一层精致的妖冶。走廊本就不宽阔,她还站在角落里,下意识后退,没几步就踩到了墙根,在坚硬的墙壁上踉跄磕了一下。
方重衣望着她,目光不觉微微地凝住。
“我说什么,你听吩咐照做就是。”
淡漠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苏棠惊得又往后退,再次撞上墙壁,一抬眸,正对上方重衣的脸。
他缓缓地低下头,越来越靠近。烛火不稳,映得那双眸子明暗错杂。
“世子?!”她抽气,不知这人究竟想如何,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他眼神差,若要仔细审视一个人的确要靠这么近才行。
方重衣不言不语,在能看清睫毛的距离才停下,幽深的眸子将缩成一团的她细致打量。
五官小巧而秀丽,睫毛浓密,眼底闪躲着胆怯的情绪,又因为某种倔强,固执地与他对视着。灯下观美人,料想苏棠在烛光中应当是分外潋滟动人的,可惜他看不见那些光彩。
心中有陌生的燥意,想针对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方重衣笑了笑,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苏棠心情沉重,跟在他身后,在那人的示意下,僵硬地打水给他净手,中途水还洒了,又硬着头皮开始着手帮他解外袍。
腰间玉带形制复杂,各种各样的勾环和暗扣,苏棠废了老半天劲儿没解开,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把手指刮出了两道红痕。方重衣只是冷漠地看着,无动于衷。
外衫褪下,便只剩轻薄的中衣,她一眼瞥见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干涸,被浅色里衣一衬,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护自己,苏棠不由自主开口道:“这伤还是上些药吧……”
很长一阵沉默,长到苏棠以为他根本不打算理会,才听见清冷的嗓音低声道:“不需要。”
“但——”
不处理下就去洗澡,不怕伤口发炎吗?
“可以了,在外边等着。”
很奇怪,他没有再继续为难她,便自顾自去了浴房。
苏棠听见里边隐约传出水声,放心下来,庆幸不用跟着进去服侍。
她待在卧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转圈。这满屋家当一看就贵得能砸死人,她什么都不敢碰,便靠在一副雕云龙纹顶箱柜旁休息。
地毯很软,比平时睡的床还软,熏香的味道也很好闻,她担惊受怕一整天,已精疲力尽,不过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方重衣自浴房回来,刚进卧室便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一团缩在木柜角落里,呼吸声平缓而悠长。
他再往前走时,步伐已经变得极轻,幽魂似的站定在她面前,将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秀眉微蹙,浅淡的唇微微抿着,双臂环抱着膝盖,双手握拳缩在袖子里,整个人都是防备的姿态。
这样的苏棠,让方重衣鬼使神差就伸出手去。
缩成团的人轻哼了一声,睫毛轻颤,眼看要醒来。
——即将触到脸颊的手,又不动声色收回。
苏棠迷迷糊糊睁开眼,高大的黑影便陡然映入眼帘。她吓得不轻,登时站起来,脚踝的伤被牵动,钻心地疼了一下。
眼前人墨发披散,轻袍落拓,虽然不说话,却有种安静的温柔,驱散了沉郁气息。一眼望去,仿佛只是明朗温润的少年。
“你倒是自在的很。”声音一出口仍然是揶揄。
“世子说的是,下次不敢了。”苏棠发现一件事,越是抗争好像越能激发他折腾自己,还不如多多顺应,没准能扫他的兴。
果然方重衣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停下来:“怎么总让人提醒的?”
苏棠赶紧跟上。
书房很昏暗,或者该说从正厅、卧室到这里都很昏暗,只用了五瓣小金莲青绿铜灯。火苗悠悠的,看上去半死不活,格外沉闷。当然,侯府不可能是为了节省这点灯油钱,苏棠想了想,大概是他的眼睛受不了过于明亮的光。
右侧月门还连接一间小室,苏棠张望了一眼,半露天的样式,临山环水,中有白玉琴台,古朴不失清贵的七弦琴静静躺在上面,遗世独立,宛若空谷幽兰……早在白天寿宴时,她就听旁人提起秦公子琴技了得,恍惚有种不真实感,这种暴戾无常的人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方重衣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矮几:“过去。”
苏棠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过去,坐在长几旁的细竹簟上。这里不如书桌上文房用具俱全,但基本的纸笔墨砚是有的。此时此刻她脚踝肿得厉害,鞋都快穿不住了,席地而坐的话脚背必须紧贴着地面,更疼。
“后面矮柜里有伤药。”
方重衣正在书架边翻找文书,目光不动,极为随意开口道。
第18章 布丁糖
苏棠正在偷偷揉着脚,听见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棠转头往后边去看,有个镶嵌金银片、小巧精美的黄花梨木柜,抽开最底层的瞧了瞧,里边装了各种各样的瓷瓶或玉盏,皆是上好的药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损伤的,掀开裙摆,把鞋脱下来一看,脚踝处已经充血,鲜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嘭”的一声,长几上搁了什么东西。
苏棠猛然一回头,正对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几缕碎发落在眼角眉梢处,自带几分随性而风情的美感。原来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铜沙漏,满满细沙从高处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线。
“从现在开始。”方重衣把纸笔铺展在她面前。
“……啊?”
苏棠盯着不断下落的细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里有点慌。
“把陈致的相貌画出来。”
苏棠皱眉,细声嗫嚅道:“这时间太短了吧?”
方重衣缓缓抚过她额间散发,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带着些许阴郁:“画不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苏棠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种荒唐话付诸行动,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个疯子做赌注。
她抓起笔就开始匆匆忙忙打稿铺色,连衣摆带翻那瓶伤药都没顾得上。
漆黑浓稠的药汁徐徐淌出来,是刺辣辣的红花麝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