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换做其他人说都是好心,偏偏从他嘴里出口,就像冷厉的诘问。
“没有啊?”她是吃过几次酥油饼,但那只是因为方便又便宜而已。
方重衣脸冷下来,又不说话了。
长长的小吃街眼看要走完,他烦闷地叹口气,扬手拨开帷幔,沉声道:“停。”
苏棠见状,赶紧溜下去买吃的,他看人走远,又示意侍卫跟上去。
什么好吃的都有,蒸的煎的烤的煮的,苏棠本着甜咸搭配荤素不忌的原则,买了蟹壳黄、卤豆干、水晶虾饺、糖蒸酥酪、和一些什锦蜜饯,侍卫本意是监视,在世子爷的吩咐下顺便把帐也付了。
耽误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回转,看见黑着脸的某人,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轿子又起,往南边走去。她买的都是精致的小点心,一下子便三三两两扫光,觉得咸腻了,又把糖蒸酥酪打开美滋滋呷了一口。
方重衣垂眼去看,不经意发现她唇角沾了抹奶油,目光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苏棠觉察那双沉郁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许久未移开,抬头问。
他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淡笑道:“无事。”
轿子在北望湖边的码头停下,湖水茫茫,白烟浩渺,葱茏绿洲在流转的灿阳中隐现。
“是在那座湖心小岛上?”苏棠跟着下了轿,走近他身边。
“不错。”方重衣负手而立,远眺的目光淡若轻烟,面对这番美景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这种地方最是方便……杀完人抛尸湖中即可。”
苏棠:???
您有事吗?
难道不是来参加别人的寿宴?
第13章 青梅糖
他又回头道:“待会跟紧了,否则出了什么事,本世子不会管你的死活。”
苏棠满心的不屑,心想还有比你更危险的吗?
在岸边等候没多久,便有一艘花船来迎。
方重衣交了请帖,渡河人看完,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秦公子久等了。”
苏棠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微微挑眉,方重衣行走在外还不止一个身份?
两人一先一后上船。苏棠脚一踏上甲板,船身便开始晃悠,吓得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方重衣不动声色地回望,见她站稳了,才收回眼神。
岛上依稀闻得人声鼎沸,时有喝彩,只见曲径通幽的园林深处搭了戏班子,台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中太师椅上的人双鬓半百,却矍铄精干,正是袁起鸿。有下人上前低声和他禀报,袁起鸿听罢倏地回头,起身向湖边迎去,坐在旁边的晚辈见状,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晃眼,看戏的场子空出了大半,颇显寥落。其余宾客虽不知情,也隐隐意识到有贵客来了,纷纷向码头回望。
“想不到啊,秦公子竟肯赏脸。”袁起鸿笑脸迎来,声若洪钟,面上虽一味是喜色,内里却真的是意外。他与这位“秦公子”在生意场上打交道已一年有余,却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甚至连“秦公子”这个名头是真是假都存疑。只知他掌握了数条产业的命脉,在京城几乎是一手遮天的财势。
水烟缥缈,缓风徐徐,方重衣立身于船头,衣摆随风,清雅至极的身影仿若入了画,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袁起鸿的小女儿袁若看得一怔,挪不开眼了。
众人注意到,秦公子身侧的姑娘也同样惹眼,两人都穿着天青蓝的衣裳,与眼前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的美景。
方重衣一步下了船,沉静的目光将在场众人扫过。
苏棠沉眸敛神,紧随其后,心中却后悔不迭,早知道要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说什么也要换其他颜色的衣裳。
除苏棠之外,方重衣只带了一名侍卫,其余人都留在北望湖边的码头。那侍卫从后方走出一步,双手呈上一方锦盒,花纹精致隆重又不失大气,但看外盒也知里边会是何等价值连城的珍宝。
袁起鸿笑着接过,打开锦盒那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道:“真是让公子破费了……”
声音诚恳谦逊,又不卑不亢,自身泰然气度仍然不减分毫,让人一听便知是见惯了风雨的。
袁起鸿将贺礼交予旁人,亲自迎着他们一行人往园林走。
路上,苏棠好奇,低声问方重衣:“之前洪帮的人不是喊你七公子吗,怎么又变了个名字?”
“那只是道上的称呼,与商贾交道是另外的名头,还有别的,你想听吗?”这次话说得有头有尾,轻言细语,听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语气一旦温和下来,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苏棠又侧目瞥了眼那锦盒,不觉问出口:“世子送的是什么?我看人家是真吓着了。”
“天底下最无聊的便是贺礼。”温润的嗓音自带几分慵懒,令人想到盛夏微醺的午后,“无外乎那些贵而不实用的,这你也好奇?”
她撇嘴,决心不再自讨没趣主动开腔。
方重衣习惯了她平日那些回嘴,陡然没了回应有些不甘心,又自顾自补充:“你若实在想知道,下次再遇上了便由你来挑,正好,省得本公子费脑筋——”
见他把话硬接下去,苏棠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只低垂着眼,淡淡地回应:“世子说笑了,我身份低微,怎么敢做这种越俎代庖的事。”
方重衣:“……”
噎死你。苏棠把脑袋压得更低,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袁若走在后面,见他们俩肩并肩走着,还时不时在一起交头接耳,心中酸涩难言,出双入对般的天青色衣衫更是刺眼。人人都说秦公子举世无双,风华无二,只是身边还没有可意的人。袁若见过好几次,他的确只是带着寥寥几个护卫,完全不像其他公子哥儿那般,到了年纪,便找贴身伺候的丫鬟早早开了荤。
可见是一心一意的人。
袁若不知他身边这位姑娘是怎样的说法,若是丫鬟,这容貌也过于出众了,再说哪有公然和主人穿成对儿衣裳?若说哪家小姐,又完全不见秦公子有什么表示,不应该的。
她心底不甘,不轻不重喊了一声:“秦哥哥?”
余音绵绵,暗含小女儿家柔情婉转、欲说还休的情愫,还有几分亲近之意,袁老爷、侍卫、若干下人等闻声纷纷回望。
唯独方重衣没回头。
听到这声“秦哥哥”,苏棠恍神了一阵,见方重衣完全没意识到在喊他,暗暗扯他袖摆,低声道:“公子,喊你呢。”
在外,方重衣通常都会隐瞒身份,苏棠也从善如流喊他公子。
他这才转头望去,但跟之前是一个表情,没任何表示。
空气一度十分安静。
苏棠脑子里火花一撞忽然想明白,世子大人五米之外雌雄莫辨鬼神不分,人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团雾状……
袁若见秦公子回头,羞赧地低头,还特意整了整裙摆。
“应当是袁老爷的家人……”苏棠在他身侧轻声提醒。
方重衣淡然点了头,面上是温文有礼的微笑:“好久不见。”
袁起鸿见他总算应了,忙上前活络气氛:“若儿也是见过秦公子几次的,譬如去年在畅合园……哎,还记得当时,公子一曲秋水惊艳四座,若儿从小习琴,大抵是想借此次机会,向公子讨教一二。”
袁若羞赧地抿唇,正好父亲替她找了个好由头,便默认了。
“袁老爷过奖。许久不弹,早已生疏了。”方重衣模棱两可道了句,说罢继续往园林走。
袁起鸿一怔,自己打了个圆场,把话头掐断。女儿这一出他也没料到,说起来他也有这份心思,若儿更是不必说,但也得人家有意才成。
一行人继续前行,袁若嘴角的笑意消失,眉眼低垂,失落地跟在后面。
戏台上了一幕新故事,正演绎得行云流水风生水起,台下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袁起鸿知道秦公子行踪低调,特意引他到南边一座亭榭内落脚,这里背临奇峰古树,四方清泉环绕,观戏的视角也极好,亭檐下有竹帘半悬,外人看不进来,身在其中却能将台上台下一览无余。
素面茶炉上缓火煎着汤水,丫鬟老练地涤器洗茶,青釉杯盏倒入滚水,冲泡的乃是天目山上刚采摘的新茶,醇厚茶香在亭榭之间氤氲溢散。
“让袁老爷费心了。”七公子拂衣落座,笑容谦和,气度高华。
他身上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生生让满园风光都黯然失色。苏棠默然跟在后面,想到他还有那般阴鸷狠厉,飞扬跋扈的一面,目光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戏台是临时搭建在园林中,场地内各色繁花草木错落,宾客的座位也是各自分散。袁家大公子袁昭一直在旁作陪,方重衣无心听戏,先是若无其事问起了今儿来的人,袁公子便一一介绍。
他静静听着,韵致天成的桃花眼扫过宾客,目光一顿,平静开了口:“陈致?可是坐在梅树底下的那位?”他看不清,只能边听袁昭的讲解边推测。
见秦公子发问,袁昭特地往亭外瞧了瞧,笑着答:“是,他是做药材生意的,近两年才从玢城那边过来,秦公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苏棠一听他们说到“玢城”,顿时警觉,这不就是方重衣让她重点关注的人吗?
梅树离得有些远,若要看五官细节,还是得走近些。
她与他对了眼神,彼此会意,方才走出一步,福身道:“公子,风大了,小的去拿披风来。”
方重衣点头,让她离去,疏淡的视线随着那抹娇俏身影飘远。
苏棠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他还是头一次见。
虽然方重衣很清楚她是逢场作戏的,心头仍不免生出些隐晦又陌生的情绪,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去的背影上。
第14章 柠檬糖
苏棠很聪明,靠着微不足道的细节便猜到他眼睛的弱点,却又败在太聪明,丝毫不懂得伪装,不但即刻嚷嚷出来气他,喜爱厌恶还全部写在脸上。即便是他这种和瞎子没区别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鲜活,是一个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只要是在不触碰底线的范围内。
“兄弟真是好福气……”袁昭是个自来熟,两人平时也打过交道,寒暄了几句后,语气就随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回视线,眼中那层疏离的雾散去,又是往常那般,只剩一片明净和淡漠。
“这般贴身伺候着,将来可不是要收房的么?”袁昭彻底恢复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个财势显赫的父亲,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从来不缺,这样的倾国之色却也是头一次见。冰肌雪肤,梨花带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敛目的时候温顺又宁静,仿佛化得开人的一汪春水,抬眸专注看人的时候又透出几分天性的慧黠,像藏着不老实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回想着,眼中艳羡几乎要溢出来。素来听闻秦公子不是随意的人,身边从未有女色环绕,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惊艳的。
可见,只是眼光过高而已。
方重衣见他时不时往苏棠离去的方向侧望,贪婪的目光流连忘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无关乎是否喜欢,有感情,但凡是属于他的,都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儿时的他,有一架极为珍贵的古琴,很是喜爱。千年老杉木,天蚕丝弦,金徽玉轸,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苍凉。三皇子偶然听闻,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于众,皇上向来是更疼爱他的,但那时候,三皇子刚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时心软,便意图让他割爱把琴让出去。
方重衣什么也没说,把琴砸了,慢条斯理点燃火,在熊熊大火里静静看着琴身被一点点烧成灰,衣角燃着了也不走,烧伤也不走,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火里。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给吓病了。
从此大家便知道了这孩子的气性,招惹不得。
属于他的,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得不到便毁了,旁人就算是觊觎,都会令他心生不悦。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见他目光阴冷,即便身披厚实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战,低头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点,苏棠没有延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大半圈。好在园中尽是参差错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并不显得突兀。
陈致专心致志听着戏。她假装无意路过,将面容仔细打量,铜铃眼,鹰钩鼻,厚唇,脸型方方正正的,竟是个老实忠厚的长相。她心中默画了一遍,确认记熟了,便不动声色离开。
苏棠回码头的小船上拿了披风,正要往回走,却看见远处有丫鬟向她疾步而来。
“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边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张圆脸,丹凤眼,小巧的嘴,笑脸向她迎来。
“不错,请问什么事?”
丫鬟朝园林深处回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来报个信儿,他和袁老爷去岁安阁吃茶了,要你直接过去便是。”
岁安阁?
苏棠将翠微苍茫、山石重重的园林从南到北张望了遍,皱眉问:“怎么走?”
丫鬟笑了笑,向东头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从那个入口走最近,穿过竹林,再右拐上曲桥,下桥后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谢了。”苏棠点头,转身往东边方向行去。
丫鬟见她走远,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着秦公子,想与他独处,嫌苏棠碍眼来着,见两人这会儿总算分开了,便打发自己把她支走。
岁安阁存放着不少珍稀古玩,平日里还有侍卫把守,贸然闯过去……怕是会被扣下来,好好审问一番的。
午后,耀眼的日光洒落在园林每个角落,万般风景仿佛渡上了一层蜜。方重衣今天在日头下待太久,眼睛难免又开始发酸发涩,太阳穴也一阵阵冲撞,便半合着眼,闭目养神。他视力不好,久而久之练成了极佳的听觉,早早便听见柔软轻巧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人应当还在花圃附近,离亭榭数丈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