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
难道他是鬼?!
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
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
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
不是有病是什么?
第11章 米花糖
“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
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
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
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
“你也换一身。”
“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
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里边。”
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
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
随手拿的这套和他竟是同样的配色,云水蓝襦裙,外搭织锦缠枝纹半臂外衫,领边缀了一圈白绒毛,飘逸的裙摆外还罩了一层月白色香云纱,蓝白错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似的。
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饮茶,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
“站近点。”
苏棠对上那双冷冰冰审视的眸子,不情不愿挪近了几步。
许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里,平添了几分戾气,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腿脚不方便是吗?怎么走不动路了。”
“……”
苏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一袭裙衫灵动俏皮,一动起来,外边那层薄纱仿佛云朵般轻软。他不觉慢慢抬眼,那双干净的眸子立即错开他的视线,透着狡黠和灵动,像含着一汪春水般。
除了儿时那次生死时刻,他第二次产生念头,想看灰白之外是什么模样。
苏棠知他这般吩咐是为了看清,只是不知为何要看这么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里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两人出双入对般的装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么闲言碎语,硬着头皮行了个礼,为难地开口:“这件衣裳我没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爷容我再去换一套吧?”
“不准换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断然拒绝。
苏棠气结,刚刚还说随便她的,现在怎么又不准了?
反复无常,最是可恶。
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无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
“不敢。”苏棠低下头,假装很老实。余光看见他不喝茶了,茶盏却莫名其妙放在了砚台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发觉。
两人出别院,过了桥,从侯府北面的一道侧门出去,轿辇已然在门口等待多时。
见世子已到,轿夫和侍卫们齐齐行礼,有人拨开轿帘,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轿子。苏棠见人进去了,松口气,碎步溜到侍卫后边,怎知右侧轿帷被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她无防备,刹住脚步。
不满的声音问:“你准备去哪?”
苏棠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回应道:“回世子的话,我这不是跟在旁伺候么?”
“哦?”他见苏棠神色挑衅,也不怒,反倒笑意温柔,“体谅你一片忠心,上来吧。”
“什、什么?”这里的规矩苏棠虽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应当是没理由上轿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比和他面对面好太多了!
见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几分:“要我再重复一遍?”
一旁的轿夫无表情,却已经听从吩咐,再次拨开轿帘。
她无法,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轿厢内布置华贵,地面上铺菱格纹软锦簟,一侧摆紫檀木多宝格,窄边书几,角落是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漾漾的热气冒出来。
她在轿门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难不成要人跪在旁边服侍?
这里合该是尊卑分明的地方,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苏棠不一样,她心底是不认同那些规矩的。
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软塌上,坐塌宽敞,他身侧还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张坐塌,也没有其他能待的地方。
她拿不准他的意思,问:“坐这?”
“不坐着难道你想躺着?”轻慢的声音反问。
“……”
苏棠走过去,紧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动声色和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
透过窗帷缝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都关好。”
苏棠犹豫了,两人共同待在这种封闭的空间绝不是好事,万一他想做什么,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应,可转念又想,这人虽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从未动手动脚,或强迫过她什么……应该不是那方面的变。态吧?
她起身,将两侧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轿厢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仿佛与热闹的烟火人间彻底隔绝,令人心生不安。
视线昏暗不明,四周变得局促而狭窄。清淡幽冷的草叶香忽然袭来,她惊觉方重衣倾身靠近过来,手臂也环过自己。
“你——!”苏棠第一反应是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
那人绕过她,抽出书架上一束卷轴,慢条斯理坐好,随后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个什么?”
苏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爷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何需自己动手呢?”
“使唤你也不乐意,客气了也不乐意……”方重衣放下卷轴,脸上带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凉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外边日头亮了些,轿厢内也浸润一片朦胧光泽。他笑意温和,一头墨发用束带随意束起,额前碎发垂落几缕,氤氲了眉目,是能让姑娘看一眼便误了终生的好皮囊。
苏棠却觉得是美丽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刚才那些举动、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假,无心还是别有深意,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如履薄冰。
“世子这话问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问您呢。”苏棠低下头,一句话轻轻巧巧道出,她实在不明白方重衣为何要把人强留在侯府。
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声、暗流涌动的风声,轿檐下玉玦玲珑作响。
这样的旁敲侧击,那人自然不会听不懂。
沉寂的气氛中,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病态的声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
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里更显得阴森入骨,苏棠打了个寒战,满心满意认定这是威胁要杀了她,并未察觉是否有其他深意。
第12章 奶油糖
方重衣把卷轴摊开在她面前。
是她亲笔所绘的画像,那天上呈给大理寺的,画的有洪武,有山寨堂主,更有他。
“这可是你所作?”
苏棠意外,这些肖像居然会落在他手里?
“倒是极像。”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倘若让你再照别人画,能否做到?”
“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苏棠想了想,森森地笑了,“难道世子爷是有求于我?可是我最近被关在后院,手艺生疏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出去踏踏青转换心情,恐怕做不到……”
“是吗?”方重衣没发火也没冷眼相待,微笑着点了点头。
笑容却让人寒毛直竖。
他娓娓道来:“五年前,江南千风镇出了桩案子,数十名贼寇趁夜闯入简家宅院,幸而当天简老爷带着妻女去邻镇听戏,只有侄儿简青竹和三个徒弟留守家中。”
“个人恩怨吗,后来呢?”苏棠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火拼,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所幸杀出重围了。可是简青竹命在旦夕,三徒弟一个重伤,一个中毒。”
苏棠慢吞吞道:“只剩一个全须全尾的啊……是因为更厉害些,还是被大家保护着?”
“那个人是我。”方重衣面色平静,像在叙述无关紧要的事,“重伤的是京城最野的王爷方长弈,杀人不眨眼,中毒的是当今圣上。”
苏棠差点被口水呛到,抬头对上他笑眯眯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沉。
“这件事没有外人知晓,知道的也不在人世了。你我主仆一场,本世子对你自然是下不了手的,但王爷和皇上就不一定了,怎么样,手艺还生不生疏?需不需要出门踏青?”
“你、你……”她忿恨不已,半真半假把这种机密告诉她,以此要挟,有这么不要脸的吗?
“别着急。老实走完这一趟,这件事我便当做不知道,大家皆大欢喜。”
为了不再被带进沟里,苏棠对他的鬼话一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合着眼低低道:“你让我画的人,可是与当时行凶者有关?”
“不错。”方重衣略感意外,目光中生出几分赞许,“简青竹元气大伤,如今常年卧病在床,靠人参吊着一口气,首领的面貌只有他匆匆看过一眼。我暗中探查,那人似乎来自玢城,靠着不义之财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这次袁起鸿寿诞,他应当也会到场。”
“你想证实?”来京城短短时日,苏棠也听人谈起过袁起鸿,京城数一数二的巨富,原来他要带自己去别人的寿宴?
“你将那人看清便好。”方重衣平静的时候,目光总是灰灰淡淡的,缺少色彩,“其余都不必担心,即便有意外,我也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又很笃定,是漫不经心的自信,听得她微微出神。
轿子转弯拐进热闹的集市,外界气氛明显热闹起来,冲淡了略显紧绷的气氛。见他要说的说完了,苏棠挑开一角帷幔,敞亮的阳光像一束白练投射进来。
桌上满满一盘樱桃果被光线照亮,色泽莹润,娇艳欲滴。
苏棠被他匆匆带出府,午饭都没吃,肚子翻来覆去叫了好几次。
“我能吃吗?”她伸出手,指了指那盘果子。
方重衣不知在思量什么,好看的桃花眼像蒙了层雾,淡声道:“随便你。”
苏棠喜孜孜把那盘樱桃果端来,挑了颗大的使劲一咬,没想到酸味儿直冲脑门。
“怎么这么酸啊?”她皱眉,使劲捂着腮帮子,半天没恢复过来。
他回神,转过头幽幽看她一眼:“不然会剩这么多?”
“……”
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她无语至极,默默把樱桃放回去。她腹中空空,陡然吃了颗酸掉牙的果子,人更难受了。
轿子仍在走,走过足足一条街后,方重衣忽然不声不响撩开帷帘,往外看了眼。
“有卖酥油饼的。”漠然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叙述,根本不像好声好气跟人说话。
苏棠跟着往外看,热热闹闹的小吃摊几乎晃花人眼。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只让她吃酥油饼?
她觉得莫名其妙,委婉道:“我也可以吃别的……”
方重衣对韩蕴的禀报印象极深,淡淡掠了她一眼:“你不是喜欢酥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