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
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
“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
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
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
“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
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抬头望去,是苏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
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
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
“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
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
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
“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
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
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
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
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
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
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
“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
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
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
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黄大人早就对这种痛哭流涕的悔过司空见惯,毫不动容,如今世子来了,他更是要积极表现自己:“都给我押下去,每个人先打五十大板,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会仔细定夺,绝不姑息!”
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后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求饶。笞刑的场所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事儿了,衙门外的百姓们一见有处刑,一窝蜂涌去后厅围观。
“太好了太好了……”张婆婆眉开眼笑,“咱们回去吧棠棠,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发的干木耳,整个人又恢复了活力。
昨晚忧心一夜,早饭午饭都没心思吃,现在陡然一放松,才发觉饿得不行。
刚走出公堂,却被一名蟒袍侍卫拦住。
“世子要见你。”
苏棠左顾右看,那位世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是——”
她为难地看张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总不能现在这个当口扔下老人说走就走吧,怎么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顺便填饱肚子。
“就是现在,不要让世子久等。”侍卫说话冷冰冰的,不像韩蕴那样亲和。
苏棠无奈,只能和张婆婆简单告别,跟侍卫离开。
午后,天高云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余光见衙门里影影绰绰,是苏棠和侍卫的身影。
“带人回侯府。”清冷的声音吩咐道。
“是。”韩蕴接过世子的狐裘,侧身拨开了轿帘。
苏棠走出大门时,街上有三个侍卫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韩蕴,而那辆华贵的轿辇已经远去。
见是如此,她心里轻松多了,看来是韩蕴代为传达,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
怎知韩蕴却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说,世子吩咐的。”
“啊?”
去侯府?
苏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侍卫,心想反抗也没用,叹了口气,不情不愿跟在队伍的后面。
太阳躲进云层里,天色眼见阴沉下来,冬天的风如刀子般冷冽,冻得苏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给张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紧绷没意识到冷,冻了一个晚上加白天,如今骨头都是僵的,连走路都吃力。
韩蕴时不时回头,见她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外衫,比他们这些精壮的侍卫穿得还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风递到她眼前。
苏棠知道这是某人刚才穿的,犹豫道:“这……”
“没关系,世子不会知道的,待会儿要到了,你再还给我就是。”韩蕴压低声音道。
旁边的侍卫都是兄弟,看见也会当做没看见。
见苏棠还在犹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实我们世子人还可以,你不惹他,他不会折腾你的。”
人还可以……
苏棠心中一寒,想想当时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帮,又寥寥几句把莫氏他们吓破胆,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从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从寨里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苏棠脑海里,袖上的鲜血红得刺眼。当时的眼神,带着病态的残忍和孤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但她此刻冻得神智迷离,什么都顾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风抓来,紧紧裹在身上。
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还留有体温的缘故,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解了冻,骨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温暖。
苏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面,宛如一个行走的粽子。
一行人将要抵达侯府,韩蕴见那披风仿佛长在苏棠身上一样,实在开不了口让她还回来,很是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却瞥见轿辇已经在门外停下。
原来世子早就不声不响进了府,往朱门深处望去,依稀可见挺拔的背影,一袭轻衫隽雅无双。
——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韩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么没使唤他?但回头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气,起码不用硬让人脱下来。
“苏姑娘,到了。”
苏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睁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经没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
眼前是尊贵厚重的朱漆大门,鎏金色门钉纵七横五,比那天的大理寺还要气派。
她忽然回头,直直盯着韩蕴看,他刚刚喊自己“苏姑娘”?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
来京城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装扮,还刻意将眉毛描粗,怎么一个个都能轻易认出来?
韩蕴是个自来熟,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这几天见你举止文静,再看张氏疼你跟疼女儿似的,便有了这番猜想,刚刚有心试探了一句,没想到果真如此。”
苏棠点头,转念一想,又警觉地问:“你在暗中调查我?是你们世子的命令?”
“这些,姑娘还是别问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韩蕴正色道。
苏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岂不是也知道了?”
“世子现在还不知,他没有仔细留意过你。”说到这,他意味不明看了苏棠一眼,面色闪烁,“不过总会知道的。”
苏棠觉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怜悯?她心底发毛,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感。
两人一道进了侯府,穿过几座精巧瑰丽的屋殿,又穿过一片梅林,七拐八绕到了僻静的湖边。水面茫茫,尽头有群山绵延,应当是连着外湖水域的。
这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石桥对面是一座如诗如画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参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
苏棠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
韩蕴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似有了考量,看向她温和地道:“苏姑娘先去客房休息吧,我让人给你备些饭菜,世子这个当口有事,不会找你麻烦的。”
听到有吃的,苏棠赶紧点点头。
韩蕴领着她绕过石桥,沿着院墙边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客房方向走。
刚路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茶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有一个匆忙的声音喊住他们:“请留步!”
韩蕴回头,看见来人,不由愣了愣。
“祈昭,什么事?”
被叫做祈昭的侍卫神情微妙,转向苏棠,眼神复杂道:“世子现在要见你。”
“现在?世子他难道不是在……”韩蕴瞠目结舌,对祈昭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极力和他确认,祈昭沉重而严肃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苏棠不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直言问:“现在怎么不行?正好,我也有事儿要问他。”
“嗯,那你去吧……”韩蕴含糊了一句,不好再多嘴。他看着苏棠灵动活泼的背影没入院子里,心头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真的没问题吗?”
祈昭也叹息,眼中流露同款悲悯的神色:“哎,这位小哥好生清秀,想不到我们世子好的是这口……”
“鬼扯什么,她其实是个小姑娘。”
“啊?”
祈昭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他肩膀:“那岂不是更危险?”
第9章 粟米糖
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