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提供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有。”他幽幽抬眼,看得苏棠又后退半步,“本世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就缺那三百两银子过活。你若执意赖账,我自然也没办法,大不了大家再无瓜葛,回头户籍我也消掉。提醒一句,届时姑娘会成黑户,被官差抓走充入教司坊,甚至是流放。”
苏棠气得咬牙切齿:“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我平生——”
好吧,她平生最怕人威胁了。
欲哭无泪。
“条款能商量不?”苏棠可怜兮兮望向他。
修长的手指把契据轻轻推过去,一向冷淡的桃花眼难得流转几分朦胧风情:“都随你。”
苏棠不情不愿挪着步子凑过去看,条文工整,是事先拟定好的,有几处空白的地方,譬如年限、利息等,意思是由她自己决定。
她忽然想明白了,忿忿不平地讽刺:“世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我会烧坏您的披风,事先就备好了契书。”
“你可以不签,无需多言。”
“……”
虽然苏棠不知他为何坑自己,但眼下只能尽量争取。她斟酌片刻,期限勾选了三年,时间短,赎契需要的银两也少些,唯一的风险是逾期不还便成为终身契。
但京城不同于初华镇,挣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翻身。
方重衣随意扫过字迹,下了残酷无情的结论:“你的盲目自信令人佩服。”
她被奚落一番,反倒激起了斗志,微笑着回应:“无需世子爷操心,我会做到的。”
闷不吭声签完字,苏棠不经意一看,被吓着了,先头慌里慌张没注意他穿什么,没成想竟如此“惊艳”。
浅绛红衬里,暗玉紫外袍,玉带下坠花青色冰丝流苏……
撇开那张脸不说,这活脱脱就是能闪瞎人眼的配色,苏棠浑身难受,职业病都要发作了,恨不得把扒下这身衣裳把人回炉重造。
但神奇的是,被那张出色面容一衬,竟有种别样的繁盛,令她想到妖娆盛放的罂粟。
——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连衣裳都能乱穿。
这点苏棠是服气的。
轮到盖手印了,桌案上三道印泥,暗金、朱砂、松烟。
方重衣停顿片刻,冷淡抬起眼,悠悠道:“怎么,又犹豫了?”
苏棠没好气,蘸了些朱砂摁下指印。她见方重衣紧盯自己的手,跟在后面蘸朱砂,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觉察些玄机来。
衣裳乱穿,也许并不是因为随性,而是——
“世子爷不辨颜色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之前好心提醒他眼睛不舒服该敷什么药,就被狠狠威胁一顿,显然,这件事是他的逆鳞。
“倒是很聪明。”淬着寒气的嗓音低低道。
强硬的力道迫使她踉跄后退,重重抵在书桌边,手腕被猛地摁住,勒得人险些痛出眼泪来。她咬牙,这人手劲儿是一如既往的大,全然不似清隽温雅的贵公子该有。
方重衣没想到她次次能说中要害,目光微凝,淡漠的眸子变得幽沉,直直凝视眼前人。
之前他根本不曾留意她的长相,如今才起了心思,欲仔细打量。这般近的距离,她的容貌也清晰地映入眼中,不再模糊。
肌肤细腻如雪,五官说不出的秀丽,因为被攥住手腕,面容痛得有些扭曲,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那双眉毛很打眼,要扮作男子的缘故,用黛墨描得很粗很浓,姣花照水的好容貌就这样生生被破坏。
“难看。”
他心头烦躁,拇指蘸了些茶水,顺着眉头将黛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抹去,一路到眉梢,抹净了才善罢甘休。
苏棠被抵在桌子边,心头惴惴,慌得不得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做这种事,不禁怀疑这人是个有病的,还病得不轻。
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
第10章 白砂糖
“苏棠。”
苏棠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极认真的,冷淡的嗓音隐含几分威压。
他的目光像无晴无雪的寒冬,万物冻结了,毫无生机,漆黑的眸子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比无甚表情时更令人畏惧。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可能还未意识到一件事。”方重衣一手撑住桌延,低下头,暧昧的轻笑落在她耳边,“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侍女了,任何命令,你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苏棠头皮一炸,狭窄的距离令她不得不往后仰,丝丝冷意从脊背窜起:“你——”
良久,他慢慢放开了禁锢,恢复平日冷心冷清的模样:“去后院老实呆着,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眼前。”
苏棠悬着的心落下来,假模假样行了个告退礼,溜出房间。
不准出现在你眼前?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后院临靠小山头,世子的住处则依傍一片湖水,两地离得颇远。
不用担心会撞见某人,这点令苏棠感到极舒心。
东头是厨房,有吴婶和几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采买和打荷。西头靠着怪石嶙峋的山壁,石壁旁的空地上栽了片翠竹,圈出一块篱笆地,养了五只鹅。据说是吴婶的爱鹅,不是用来烧肉吃的。
鹅的领地意识很强,战斗力也强。除吴婶以外的人靠近,都凶神恶煞地吱哇乱叫,排山倒海追着咬,若不幸被啄上一口能痛出眼泪来。苏棠觉得它们的表情很有意思,每当吴婶去喂食的时候,她就跟在后边画写生,有时候为了解气,会把方重衣画在一群鹅中间。
吴婶和绿摇等丫鬟晚上都宿在南房,后院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苏棠被方重衣禁足在这,无处落脚,好心的吴婶便把柴房收拾了出来,铺上棉被和枕头,还给她准备了些炭火抵御严寒。
“棠棠啊。”
苏棠背靠一颗翠竹,正埋头在纸上随意涂写,闻声便抬起头看,微胖的妇人捧着一叠冬衣走来。
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
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
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
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
“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
“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
“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
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
“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
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
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
“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
“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
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
“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
“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
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
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