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苏棠茫然地回头看一眼,只见矮几上特地点了一盏灯,旁边放了尺高的一摞书,纸笔都是现成的。
“全部抄完。你不是很喜欢写吗?这次写个够。”
居然罚她抄书。
苏棠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讽刺是为什么,不过自己向来是不懂他的。
她沏好茶,往世子手边的红木矮方桌上送,但精神太差,脚下没留神磕绊了一下。茶盏离手,啪嗒一下摔碎在地,全数泼在方重衣袍子上。
本来还昏昏沉沉的苏棠忽地脑子一炸,方重衣最不喜有脏东西沾身上,何况这茶水还是滚烫的。
“我……”苏棠说了一个字,嗓子便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真是——”
他微微皱眉,气急之下又攥住她手腕,抬头看见苏棠神色痛苦,身形摇摇欲坠,怔了怔,连被烫伤都忘了,手忙脚乱起身把人接在怀里。
“怎么了?”方重衣不能识色,看不出她脸色究竟如何,听刚刚那一声干哑,直觉是风寒,急忙用手背探了探额头。
烫得跟烙红的铁块似的。
从未有过的陌生寒意,从他后背阵阵窜起。
持续的高热下,苏棠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想从他怀里挣脱,结果被强硬的力道摁住手,又被打横抱起来。她烧得全身骨头都痛,没力气再躲,只能任由他抱着。
当天晚上,院外值夜的丫鬟便接到命令,喊济和堂陈大夫来,就算睡着了也要从床上拽起来。
苏棠睡的那间小室太简陋,缺许多东西,也不暖和。方重衣直接抱着人去自己的卧房,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脱了鞋,又盖上被子。
半个时辰后,大夫赶来诊了脉,说是严重的风寒,千万别再受凉吹风,又给开了方子,方重衣一一听仔细了便即刻命人去煎药。
苏棠烧得迷迷糊糊,好在药能喝下去,只不过潜意识仍然很防备。他解她的衣带,准备把外衫脱了,她立刻捂着被子蜷缩起来。
方重衣皱眉:“这样睡,更好不了。”
“你走开……”苏棠闭着眼睛呢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着,便不顾她意愿掰开她手,脱下外衫,把被子重新盖严实。
夜深人静的时刻,苏棠迷迷糊糊醒来了。她发了一身汗,觉得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身都瘫软无力。
不过比之前烧成炭烤的感觉还是好上许多。
被窝触感很陌生,特别软和,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木叶熏香。她脑子清醒了一些,睁开眼往周围看了看,朦胧意识到睡的是他的床。
这里是……他的卧房?
她细细回想,上半夜好像被轻轻抱了起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喝药”。自己病得难受,嫌药苦,耍性子不喝,药汁泼了一大半,那人还是不厌其烦地喂她。
“喝水吗?”
床边的黑影纹丝不动,本来苏棠以为是长在那儿的桌子椅子,没想到突然冷不丁就发话了。
第27章 米花糖
简单的一声问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平添几分阴沉。
苏棠定了定神,将床边那道黑影凝神细看了半晌,真的是岿然不动,甚至仿佛没有丝毫活人气息,就那么默然守在旁边。
她不由地心中一寒,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从上半夜一直枯坐到现在?
她嘴唇都是干裂的,的确很渴,又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畏惧,顺应地“嗯”了一声。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完全是哑的。
黑影终于有动作了,慢慢起身往桌边走。她听见倒水的声音,轻缓的脚步靠近了过来,随后,床的外侧微微地往下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把人带起来。
还未等她伸手去接,杯子已经被送到唇边,她稍微抿了一口,甜的,好像是红枣甘茶,咽下之后喉咙都清爽了许多,不再那么冒火似的疼。
她抿了几口甘茶,身子稍稍往后退去些,意思是不喝了。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把她放开,好一会儿,响起一阵衣料窸窣,他的手背轻轻贴上额头。手指的沁凉分外明显,不用说苏棠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到底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的。”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恍惚中苏棠是记得的,昨夜从他房里回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窗户也没关好就睡了,这样吹了一夜冷风,早晨醒来便觉着不对劲。
苏棠整个脑门像闷在热水里,眼睛胀痛得不行,也无暇思考他话中之意,嘴里下意识地呢喃:“还不是昨天被你吓的……”
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脆弱不堪。
漫漫无边的黑夜总是有种微妙的力量,他的脸不在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好像胆子变大了,说话不再那么忌惮。
她的肩被那人手臂环紧了些,无言的动作仿佛含着不可测的温柔,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蕴着几分冷然笑意:“说要给你过生辰,就吓成这样?”
上半夜那些轻柔的言语仿佛只是错觉。
苏棠干干咳嗽一声,脑袋发沉,不受控制地往下点。一阵衣料窸窣声,微凉的手贴上她脸颊,似乎在试探温度,又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我已经……已经存十两银子了。”她瘫软在他肩头,朦胧中想到了什么,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出来。
拥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滞,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许久,仿佛云淡风轻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是吗?那又怎样。”方重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赎卖身契的钱。
他语气淡漠,死气沉沉的,丝毫不为所动。
“再有八个月……不,八个半月……就可以走了。”这个时候苏棠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自然也算不清这笔账,便囫囵吞枣说着胡话。
方重衣无动于衷地听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苏棠越是这般凄凄切切的,他的眸子就越发沉冷下去,若自己决意把人留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契书又阻碍得了什么?
苏棠听不到他的回答,模模糊糊觉得像是断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进悬崖里。因为没什么精力,昏沉中竟有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和倦意瞬间将她淹没。
“凭什么……一张纸就把人一辈子困住了。”
呢喃低了下去,呼吸声逐渐绵长,在寂静而深长的黑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待怀里人彻底睡熟了,方重衣才把人轻轻放下,又仔细盖好被子。
明暗错综的月光透进窗棂,勾勒出床前挺俊的身影,翩然如玉的身姿几乎要和皎然月色融为一体。
“……凭什么?”
他指尖轻抚过她脸颊,自言自语般轻念着,嘴角勾起看似温和的笑,目光却仍然是幽沉的,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毫无回答的意义。
黎明时分,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衣依旧默然守在床边,目光淡淡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院子里传来频率很特殊的、细微的羽风铃声,平淡的眸子动了动,起身往屋外走去。
离开之前,很轻很轻地关上了房门。
这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明媚的光线,天空惨淡如一张白纸,密不透风的浓云无边无际。方重衣慢慢走下台阶,早在庭院小池边等候的韩蕴便大步迎上前,低头行了一礼。
“世子爷,皇上那边派人来传话了。”韩蕴说完,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
方重衣淡声道:“你说。”
韩蕴见世子的神色平和淡然,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后谨然开口:“南晟的使臣已到,明日,想必就要正式入宫面圣了。”
许久,他也得不到一丝回应,气氛如这个清晨一样令人滞闷。
韩蕴又低头道:“皇上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世子爷早做决定。”
“嗯。”
与他所料不同,方重衣没有如往常那样不耐,甚至没有表态,极为淡漠地应了一声,就不言不语回了屋。
*
莫约辰时,透进卧房的光线明亮起来,苏棠从迷蒙中苏醒。
再睁开眼,只觉得七窍通畅神清气爽,阳光明媚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如获新生。
她转过头往床边看,夜里那道不动如山的黑影已经不见,座椅上空荡荡的。
她心里莫名一松,稍稍活动僵硬的身子,刚要从床上坐起,走廊就传来脚步声。
又轻又缓,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
出于某种回避的心理,苏棠赶紧闭上眼睛。
门被打开,几乎没有弄出声响,听得出他放轻了动作不想吵自己。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在半途稍顿,又缓缓走到床边来,床檐微微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棠觉得,那脚步带了几分特殊的犹豫。
良久都再无什么声息。
苏棠闭着眼睛尽量沉住气,那人似乎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到底打算如何。
沉静气氛中又响起衣料窸窣声,有炙热气息慢慢靠近,若有似无拂过她脸颊。
第28章 玫瑰糖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 带着暗潮汹涌的压抑。苏棠闭着眼, 也隐约觉察到危险笼罩, 幽然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呼吸也跟着乱了一乱。
就在这时,炙热的气息停了下来。
“醒了?”
声音响起, 清冷淡漠的,可以猜想得到他仍然没什么表情。
苏棠装不下去了, 只能硬着头皮睁开眼。方重衣坐在床边, 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分明是很淡的眼神,又无端让人觉得深不见底。
方才那些无声的暗涌仿佛只是错觉, 可是背上细密的汗水告诉她,并不是假的。
她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点了点头,小臂一撑坐起身来, 刚要开口,就听见他淡然命令道:“先喝药。”
她转头去看,有白瓷小碗静静搁在桌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是刚好的温度。
方重衣起身, 把碗端过来。
苏棠想起昨夜还是他一点点喂的,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咬着唇伸手去接碗。
端着碗的手紧了紧,方才松开。
他目光微黯, 复又抬眼,语气凉凉道:“放心,没打算喂你。”
仿佛被狮子追着赶着似的,苏棠急匆匆把这碗药喝干净了,回过味来才发觉,这药苦得人嘴唇都要麻木,腮帮子隐隐发痛。
她捂紧脸颊,嘴巴鼻子几乎要拧在一起,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有糖么……”
“没有。”平静的声音即刻回应。
方重衣看那药见了底才收回眼神,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又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喝药后吃糖不是好习惯,破坏药性。”
声音郑重其事的,苏棠也闹不清他究竟是一贯的为难还是真心如此想,她向来看不透他。
苏棠缓过劲来,刚想下地身子却僵了僵,手攥紧被子。她现在只穿了件薄透的单衣,这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啊……
怎知方重衣根本没看她,径直往房门外走,慵懒随意的声音飘来:“好了就别赖床。”
苏棠松口气,本想掀被子起来梳洗,怎知两个粉蓝裙衫的丫鬟前后走进来。枫玉,彩佩,都是平日交好的。
彩佩眼睛骨碌碌转,意味深长的模样,却又不说话。枫玉只是讪讪一笑,道:“你病刚刚好,世子怕你身子还不舒服,特意要咱们过来帮忙的。”
说罢,一个便去打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具,另一个取了衣裳,来床边帮她穿戴。
苏棠刚退烧,身子还是酸软的,再加上大家也熟悉,便不推辞,小声道:“有劳你们了。”
“可千万别这么说。”枫玉的语气比平常客气许多,还有些恭谨,小心翼翼扶她下床去妆台边坐下。
苏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她打理,良久,又听见身后传来枫玉的唉声叹气。
“咱们关系好,有些心里话也就敞开说了。我来侯府满打满算也有五年,可没见世子爷对谁这么上心过,你应该也明白的,怎么还……”
苏棠耷拉着眼皮,对她的唠叨没怎么听进去,无精打采拨弄衣襟上的盘扣,心不在焉问:“还什么?”
彩佩竖着耳朵听她们嘀咕,鬼头鬼脑凑过来:“一见世子爷跟见鬼似的,每天躲瘟神一样的躲他。我不明白,世子容貌那么好看,人也大方,放眼整个京城,哪家下人的待遇比得上侯府的?更何况他还对你……”
苏棠叹一口气,幽怨道:“你们可是没见过他刁难人的时候。”
枫玉比她们年长几岁,自认人情世故看得透彻些,语重心长开了口:“男人啊,甭管是街口杀猪的糙汉子,还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对待喜欢的姑娘总是有些孩子气的,他为难你,也是因为他在意你、喜欢你……”
苏棠觉得这话越说越偏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满抬起眼,目光中俱是清醒:“原来为难倒也成好事了,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么?”
枫玉怔了怔,又叹气:“哎……那好吧,自己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说不上什么,随你吧。”
两人帮她梳洗完便退出去了。
苏棠想起来,昨晚他还莫名其妙罚自己抄书,今天一天的时间又得白费,心头又平添几分烦闷。她垂着头默默往书房走,怎知,在门口“嘭”的一下撞了脑袋。
正正撞在他胸口上。
她抬头,入眼便是如画的眉目,他也在低头凝望自己。平日,方重衣往往疾言厉色冷面相对,这会儿神色一温和,好看的桃花眼便像蕴着满腔深情,自带撩人心神的醉意。
“这么长一段路,也没发现门口有人?”方重衣嘴上仍不饶人,却细致打量着苏棠的精神气。
苏棠撇嘴,这么长一段路他也不说让开,就等着她撞上去?
见她不说话,方重衣眸子里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问:“好了没?”
苏棠眼神木然,含糊开了口:“我来抄书的。”
她只是自顾自说着,语气没油没盐的,更没回应他的问题,方重衣听罢目光一沉,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