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衣已经逐渐清醒过来, 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撑起身。苏棠浑浑噩噩去看, 他沉眸盯着眼前虚无,但与之前的空洞不一样,是素日那种幽深不见底的目光,之前那种像要吃人似的炙热温度正在消退。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粗重的喘息浮在空气中。
“……世子?”
她视线落及他身上,轻袍半敞,精致的锁骨线条露出来,胸膛也若隐若现, 眼神比之前聚焦了许多, 也清醒许多,好看的薄唇沾了些水光, 色泽潋滟。
她知道是为什么,视线又像烫着似的赶紧移开, 背上不自觉起了层细汗,脸颊也火烧火燎的。
方重衣并未回应,也没看她,面色铁青,幽沉的目光似有几分隐忍挣扎,还有尚未褪尽的恍惚和迷离。他无言靠坐在墙边,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散乱额发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遮掩了眉目,整个人的线条是潦草而仓促的,却半点不显狼狈,反倒似落拓写意的水墨画。
“世子——”苏棠恍惚扫过一眼,不敢细看,只觉得他脸色非常差劲。
“别喊了。”清越明朗的声线此时已经哑得不行,苏棠恍然惊觉他气息时轻时重,起伏不定,是尽力在稳住。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一手撑地有些吃力地起身,抵着墙静静站了会儿,稍作平复才拖着步子往里间走。
珠帘被粗暴地挥开,身影消失在一片彩玉流光后,有几颗玉石玛瑙散落在地,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冷声响。
正厅的气氛冷淡寥落,流光溢彩的炉鼎摆了一屋子,还有匕首,白瓷碟等等……苏棠默然抱紧膝盖,一个人坐在这样一片古怪中,眼神空空,失魂落魄。刚才那些画面在脑子里止不住回放,仿佛是个荒诞的幻觉,但全身都沾染了他身上清幽的木叶气息,又告诉她分明不只是梦。
她不知他毒性退了没有,想走又有些放不下心,索性静静等着。心里想,他自醒来后就这么一声不吭的,之前那些事应该不记得的吧?
良久,她慢吞吞挪到拐角的月门边,往走廊那头看了一眼,卧室里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倒是浴房那边隐隐传来水声。
在沐浴吗?
那应当是彻底清醒了……他这么洁癖的人,时不时洗个澡不要太正常。
从正厅最后一扇小窗能看见浴房后室,是起火烧水的地方,苏棠趴在窗户上瞧了一眼,里边黑黝黝的没半点火光,他洗的哪门子澡?冷水吗?这时节正是倒春寒,洗冷水怕是要伤风的。
不管他此时在干什么,苏棠觉得这事应当算平息了,刚想跑路,走廊里沉冷的声音传出:“你进来。”
傍晚微风煦煦,她却觉得凉飕飕的,缩了缩脖子往里间走去。
走廊尽头是一片幽暗,仿佛沉闷的乌云,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她推开卧室房门,脚步就一僵,正巧对上方重衣从浴房那边走出来,一身霜蓝色轻袍,衣带松散,袖袍缀繁复华美的云龙纹,冰冷的精致,疏离慵懒的尊贵气息。
又是往常那种静默至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方重衣有眼疾,常这样将她凝视许久,有时要仔细打量还会靠得极近。苏棠害怕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索性主动走近些,让他能把自己看清。
他身上有寒冷的水气,即便隔着半步的距离,苏棠仍然能清晰感受到。
果然是洗的冷水。
“世子爷要不要喝些热茶?”她视线错开,落在床头的白玉流苏上。
“你解释一下。”
平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仍然沙哑,不过是嗓子坏了那种,还带着鼻音。
苏棠低头,脚尖画着圈:“我、我买的野菌不太对,据说有毒,好多人吃完后都迷迷瞪瞪的,变得很奇怪,世子爷也……”
她静静等待着降罪或新一轮的刁难,良久,头顶却只是传来淡淡一声:“嗯”。
平静的声音让苏棠宽心不少,好歹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看样子……那些事他也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
方重衣静静望着她,这样的结果他大致能料到,不是什么专门针对他的毒药,否则那些隐卫早就有动作了。
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而动情。似真似假的幻境里,有一个娇柔的影子一直陪在身边,有往日熟悉的淡香,身子像云朵般轻软。更重要的是,他恍惚竟看见了细如凝脂的粉颊,因慌张无措还起了层薄红,樱桃般色泽的唇,亲过之后闪烁着莹润水光。
活色生香四个字,再不为过。
而今,眼前又恢复一片黯淡,只有黑白,再无其他。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无力感。
“还是找大夫来看看吧……”苏棠听他嗓子不太对,气色也极差,心想应该是感冒了,正好,找个由头转换下气氛。
缩在袖子里的手被方重衣的手轻轻握住,执起,往他的额头上放,抬眼去看,那人半眯的眸子里浮着几分笑:“那你看如何?”
苏棠认真感受了片刻,道:“好烫,世子发烧了。”
“嗯。”他淡淡点头,虚弱地咳嗽一声,目色已恢复冷静,“既然是因你而起,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苏棠无奈,她也不知那是毒蘑菇啊,这种事防不胜防,至于迷离之中发生的事……那都是意外。
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避重就轻道:“世子病了,我会负责将您照料好的。”
“就这样吗?”方重衣一手撑在床柱上,头微微低着,他余毒未清,虚浮之下又是动情又是洗冷水的,大起大落的确有些撑不住了。
方重衣喘了口气,定下心神后又凝目望向她。秀气的下巴微扬,雪白的脖颈露出一段来,上边有一道醒目的痕迹。
是他留下的。
“世子爷先休息会儿吧……”苏棠想扶他去床边坐下,怎知下巴被冰凉的手捏住,被迫抬起些。
方重衣低头,幽深的眸子直直看进她眼里,唇角是暧昧的弧度:“都这般肌肤相亲了……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低柔的嗓音带着蛊惑。
苏棠顿觉乌云压顶,没想到那些事他都记得!
她摇头如拨浪鼓,无情无义道:“那不算数的。”
“你!咳……”
他说不下去,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仿佛气得肺都要咳出来。
苏棠见他身形摇摇欲坠,赶紧扶着人靠坐在床头,给他拿了个垫子。
大夫来的时候,方重衣已经烧得有些意识模糊,半合着眼靠在床上,死气沉沉的。大夫把了脉,忧心忡忡道:“世子爷这先是急火入心,又寒气侵体,不妙,不妙啊……”
苏棠自然也愧疚,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又问:“是不是很严重啊?多久能好?”
“好在世子根骨好,没伤到根本,将养几日应当便没问题。老夫先开一剂药,让世子爷按时服用吧。”
苏棠稍稍放下心,看着人开下药方,即刻让别的丫鬟去煎药,又细细问了一番注意事项,才送大夫离开。
任何人生病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即便是方重衣也褪去了那层侵略性。夜里,苏棠点上一盏灯,守在床边。那人静静靠卧在床头,面色略有些苍白,似睡非睡的,模样很柔和。
也很好看。
浓稠的药汁冒着热乎乎的白气,苏棠用手在碗壁上试了试:“世子,药凉了,喝吧?”
“睡着了。”半死不活的声音淡漠回应。
苏棠怔了怔,这是还在生她的气?但她也不知道那野菌会有问题啊……
出于愧疚,她又轻言细语地劝:“世子不喝药,病怎么好的了呢?喝嘛。”
“死不了。”方重衣仍然闭着眼睛,眼皮都不动一下。
“……”
苏棠想到自己不久就可以赎身,两人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便提起十二分耐心道:“虽然上次生病你不准我吃糖,但我还是给世子准备了糖的,是粽子糖。你放心,我问过大夫,他说这个可以吃,不会破坏药性。”
方重衣缓缓睁开眼,望着床顶的透雕花纹,心想,你自己不就是糖吗?
她见他肯睁眼了,眉眼一弯,把那碗药递上去。
方重衣沉着脸把碗拿过去,一口闷,喝完后面无表情淡淡道:“不需要——”
他正想说不需要糖,晶莹的粽子糖就被塞进嘴里,那一瞬间,还有微凉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唇。
蜜糖的滋味在舌尖丝丝溢散,还有桂花的芬芳,他抬眼,看见苏棠弯成月牙的眉眼,一颗心像是浸在春日醉人的暖风里,要化了。
“糖好吃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吃过就好了。”苏棠见他没动怒,低声糯糯补充了一句。
方重衣不说话,继续闭上眼躺着,连一根睫毛都不动。
哄他喝完药,苏棠顿觉完成了任务,整了整被角,把桌上的油灯掐灭。她没打算去自己那间小室,只是回到床边那张靠椅上,和着衣,脑袋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寂寂月色透过窗棂照进卧室,一地银辉,柔和而静谧。良久,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响起,但只有一个人的。
方重衣又睁眼,慢慢撑起身,低眉凝目将她细看。她的面庞一半落在月色中,晶莹的睫毛纤毫毕现,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微锁,嘴唇抿了抿,有些焦急的模样。
他的心也跟着紧了紧,着迷似的一点点低下头去,凑近,轻轻地覆在她的唇上,是毕生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唇很软,让人舍不得离开。
方重衣怔然抬头,有些不舍得,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第30章 红姜糖
人生三大难, 借钱, 还债, 和……要债。哪一样都脱不开这黄白之物。
为了顺利借到银两,唐音甚至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这对她来讲是极为重大的牺牲了。
清晨的沈府总是热热闹闹, 小丫鬟忙着给院墙下的花草浇水,孙管家正指挥家丁们搬运一些旧书册, 趁着天气好, 可以拿出来晒晒, 去一去霉味儿。
唐音毫无阻碍地进了大门,门口的小厮见她, 礼貌地道了声“唐姑娘”,便请人进府。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家丁丫鬟,大家都毫无意外之色,纷纷客气地行礼, 跟对待自家小姐似的。
毕竟是借钱,还借这么大一笔巨款,唐音心里没有底,只觉得院墙也高了, 各色面孔也比平日严肃了。她撞见平日最相熟的喜穗, 一把抓住她,问:“你们少爷呢今天在哪儿, 是不是去商行了?”
喜穗歪着头,想了想:“应当是的。少爷忙, 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的,就算不去商行也定是和人谈生意去了。”
“好。”唐音深思熟虑点点头。昨天和苏棠分别后,她思考了一个下午,觉得这事儿不能先大咧咧找上沈瑄。
没有任何理由。
只因为沈瑄全身都散发一种迷之坑人的气场。
想起那双何时何地都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以及时不时轻扣茶杯的手指,唐音便觉得……他不是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再说了,她和宁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件事怎么也应该先找好姐妹商量。
宁欢算起帐来眼都不眨,算盘珠子打得跟炮仗似的,想必也很会存钱。
哥哥和妹妹的院子正正相对,中间隔着一片花圃,唐音为了不惊动沈瑄院里的小厮,便特意绕开了正门,来到沈宁欢那座小院的后方。
“宁欢,宁欢!你在不在啊?”唐音压着声音喊,边喊边使劲蹦跶,目光越不过院墙,便跑到榄窗边,扒着窗棂往里看。花架下的秋千空荡荡的,房门也紧闭,难道宁欢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从来不会这么早去商行,逛街的话也会约上自己,这是去哪儿了?
“那扇窗户毛刺多,当心。”沈瑄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一如既往的淡定。
唐音吓得松手,差点没站稳,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出府了吗?”
相识这么久,她才逐渐发觉一件事,沈瑄走路是没什么声音的,不论是绵软的草地,还是水磨方砖大路,不看腿的话,几乎以为他在飘来飘去。
“平日是的,不过今天正巧空闲了。”沈瑄说罢悠悠抬眼,耐人寻味的目光,“只是没想到,偶尔在家里散步也能遇上你。”
他见唐音满手都是灰尘,拿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唐音的帕子是淡黄色,淡雅别致却不耐脏,她舍不得弄脏,多半就不肯擦了。
唐音埋头擦着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宁欢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稀奇。”
沈瑄叹气,摇头道:“长大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管不住了。”
她听这老气横秋的语气扑哧一笑:“你才比她大几岁呢,在这装沧桑。”歪头想了想又愣住,“不对,你也二十有一了,该成家了,隔壁崔远比你还小几天,上次遇见他女儿,都会喊我姐姐了……我这不是生生比他小了一辈?”
沈瑄默默听着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时不时幽幽抬眸,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唐音意识到自己跑偏了,赶紧打住,眼巴巴往沈宁欢的院子张望,望眼欲穿,偶尔也看他,欲言又止。
“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找我的。”沈瑄直言。
“宁欢有银子么?我需要很大一笔。”唐音想了想,把苏棠的事简要说了,手中竹纹帕子时而被她拧成绳,时而又松开打成蝴蝶结,完全没意识到这还是别人的。
“她没有。前天我见她买了只玉镯,成色很好,估计零用都花光了。”沈瑄的回应没半点迟疑,望着她慌乱的眼睛,良久道,“这件事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也同苏姑娘相识,自然要帮忙才是。”
她心头悲凉,兜兜转转还是得求他么?
“那你的意思是……你有的?”
“嗯。”他点头,见唐音喜笑颜开,又不动声色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么大一笔银钱,还是要立个借据才好。”
唐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静默了一刻,拧起眉毛道:“沈瑄,相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怕我借钱不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