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依旧慢悠悠答应着,见唐音一脸哑然,又淡淡补充,“还收利息。”
“你你你……”
“其实世子那封信说的没错,缺钱的话的确可以找黑街,就是利息高了点,催的还紧,晚一天断一根指头。”沈瑄不甚在意那刀子般的眼神,作势要转身。
“你站住!”唐音追上去,“立借据就立借据,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只是看清了你这个人……小气、扣门、没人情味儿!”
他看天,当没听见,嘴角弯起惬意的笑:“秋高气爽,是个立借据的好日子,走吧。”
说着,便往自己院子里走去,唐音跟在后面暗暗嘀咕了一路。
沈瑄的院子没有他妹妹装点得那么俏皮,花架,葡萄藤,秋千等都是不存在的,围着院墙种了一片竹林,环抱一汪清泉,里边养着黑黝黝的鱼和泥鳅。
据说是养来吃的。
不一会儿,下人将纸和笔送来凉亭里,沈瑄好整以暇地研墨,慢条斯理写借据。
唐音在一旁气鼓鼓站着,见白纸上字迹越来越多,条款越来越复杂,心也跟着沉下去,这沈瑄难道还真打算趁火打劫?
“好了,你看看,无异议便摁手印吧。”他搁笔,将字据递来。
唐音没好气接过来,密密麻麻的字迹陡然一看让人心生恐慌,细细琢磨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借期一个月,到期不还开始加收利息,利息不是银钱,而是给沈氏商行做帮工,卯时起,申时歇,第二个月还换不上便延长相应做工期限,以此类推。但神奇的是,做一天工可抵一定数额的本金,且这部分不再计算复利。
这其中利滚利的唐音算不清,但很明显,只要可以抵本金,一直做工做下去是可以不花一文钱抵完债的,只是那要相当长的时间了。
唐音对着这份诡异的借据,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沈氏商行她也熟悉,心想就算还不上钱,去那里帮忙也没什么大问题,便挑出其中最关心的事:“卯时到你家商行去?太早了,我起不来。”
“就是要早些才好。”沈瑄闲闲端起茶盏,垂眼轻嗅,“每天晚上别看太久的话本,过几天便能习惯了,眼下的乌青也会好的。”
唐音愁眉苦脸捂着眼睛,又问:“可是账目那些我又不在行……”
“宁欢经常去的,你忘了?她难道不会教你?”沈瑄淡淡道。
听到这话唐音宽心了些,好歹宁欢在。她不再迟疑,低头签字按手印,心道,棠棠啊,为了你我可是把自己卖了,连话本都看不成了……
“我也会教你的。”
淡然的声音蕴着几分深敛的情绪,令唐音鬼使神差抬了头。
天高云淡,绿树花影,温润如玉的人微微歪着头对她一笑,明眸似水,直教人乱了心神。
唐音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忽觉不妙,他笑得越无害往往事情越不简单。
下人不久后便取了银票来,唐音拿着那沓轻巧的银票,心头却格外沉重。
两人默默走出亭子,温淡的嗓音忽然轻声提醒:“帕子。”
她这才低头,意识到那条墨青色竹纹手帕还被自己拿在手里揉着,不能看了。
“我拿回去洗一洗……下次还给你。”
沈瑄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莞尔道:“好。”
唐音借到银子,又顺便在沈府蹭了顿午饭。沈瑄的母亲顾氏一个人闲得发慌,见她来玩,再加上儿子也在,顿时来了精神,亲自下厨做了道银丝卷。因为超常发挥,送唐音走的时候,还自豪地打包了一盒塞进她的怀里。
下午,唐音揣着银票和一提点心匆匆赶到集市,本以为迟到了,却没想到是苏棠姗姗来迟。
“阿音,抱歉啊,我中午睡过头了。”苏棠难为情地低下头。她这三天连着照顾生病的方重衣,自然比往常辛苦。好在那位世子爷身子骨好,这么严重的受寒,才短短三天,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了。
唐音见她眼圈红红的,整个人无精打采,关切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夜世子又欺负你?”
苏棠顿了顿,觉得这话的歧义有点恐怖,但一想到那晚他压着自己亲,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热度:“没有没有,他病了,没为难我……”
唐音眨巴眼睛将她盯了许久,忽然露出灿烂的笑:“我拿银子来了,五百五十九两。京城租宅紧俏,才几个月的人家根本不给租,可是地价太贵了,一年以上最便宜的也要十两,你赎身后,还剩下二十九两,最少可以租上一两年,安安稳稳住下去。”
苏棠感动得要哭了,上前抱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好啊……自己会不会不够用?”
“不碍事的,我这个月还有余粮。”唐音豪爽道。事实上,五百三十两是她跟沈瑄借的,剩下的是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的。
苏棠收了银票,唐音便催促她回去赶紧办赎身的事,念着她中午没吃饭,又把那盒银丝卷送给了她。
苏棠第一件事并不是回侯府,而是赶去凤仙街豆子胡同把早就看好的宅子租了,那里离侯府远,而且七弯八绕的极不好找,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她正愁长租的钱不够,唐音送来的银两简直是及时雨。
办完这件事,她才匆匆往回赶,但心头仍然没有轻松下来。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买主是没有理由不放人的,即便对簿公堂他们也不占理,但方重衣就不一定了,苏棠觉得他怎么也要刁难自己一番才肯罢休。
第31章 什锦糖
这一路, 就这么恍恍惚惚回了侯府, 她没有傻到直接去世子房里摊牌, 而是悄悄去了账房。那里掌管着全部下人的契据,若能偷偷把契书赎出来,就最好不过。
但显然, 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账房的屈管事一见是她, 又听完来由, 神色登时变得严肃, 让人先等着,他去世子房里禀报一声, 当时是世子签的契书,自然要经过他同意才行。
苏棠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账房里等,生怕方重衣领着侍卫怒气冲冲赶来,当她面把解契书撕个粉碎, 然后又把她关在后院某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
更重要的是,苏棠知道了太多秘密。上次方重衣吃野山菌中毒,神志不清时嘴里喊出了“父皇”、“母后”,虽然事后他暂时没提起, 但不可能不记得。别看他现在对自己还算有耐心, 偶尔还怪温柔的,可保不齐哪天腻烦, 就直接杀人灭口了。
没过一盏茶时间,屈管事便回来了,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也是一个人,只是脸色有点奇怪。
“怎么样?”苏棠时不时往门外看,反复确定的确只有他一人。
屈管事点点头:“嗯,世子爷说可以的。”
苏棠几乎不敢相信:“他真这么说?!语气是什么样的?沉着脸还是笑着说的?有提什么条件吗?”
尽管屈管事对别院的事不了解,但也知道苏棠是世子爷唯一的贴身侍女,和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结果,老实说他也没想到。
“我只能往院子里通报而已,哪那么容易见着世子的面……”屈管事从她手里拿走解契书,准备办手续,“你在世子身边服侍过,应当比老身更清楚。每天这个时候世子都在书房,大抵是懒得动弹的,就派了个侍卫出来,说可以。”
“是……是这样吗?”苏棠边发着愣边自言自语,见他在契书上圈点完了,忙不迭把早就数好的银票呈上去。
屈管事笑道:“祈昭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祈昭传话时,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和现在的苏棠一模一样,看来世子爷今天的确很反常。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些做事儿的听主上吩咐就是。
银钱点清了,文书也签字盖印尘埃落定了,苏棠拿着赎回的卖身契,一脸恍惚。
“多嘴问一句,苏丫头可是有落脚地了?”屈管事面上带着和蔼的笑。他其实怀疑小姑娘是家里说好亲事了,毕竟侯府待下人好,除了婚嫁几乎很少有人离开的,每每有小丫鬟走了,还都依依不舍,跟要离开娘家似的。但这种话不方便直言,便委婉地问了问,若真是如此对方自然会意会。
苏棠被问得一怔,目光忽闪,看着管事一笔一划写解契书时,她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愉悦得要飞起来,反倒神不守舍的,总想起那个人,那些渗着寒气的温柔。
“嗯……那个,有的有的,已经定好了。”苏棠拽着小包袱,咧开一个笑。
“那就好。”屈管事捋了捋胡须,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又不免想,这丫头真是生得好看,越瞧越是好看,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出落得如此水灵的,世子爷居然没收作侍妾,就这么轻易地放人了?
办完解契手续,屈管事有说有笑送走了苏棠。问话的时候,她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的,最后还逃似的离开,因此屈管事断定,必定是回老家成亲了。小姑娘嘛,对这种事儿总是羞于启齿。
小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屈管事冲好热茶,又摆出一碟豆腐干儿,一卷书,美滋滋往躺椅上一靠。月中通常没太多事儿,如此这般,他便可以惬意地消磨一个下午。
书看过半,他刚拿起茶杯嘬了口茶,门“哐”的一声被破开了,惊天巨响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茶水全泼在袍子上。
他回头一看,祈昭眼睛通红冲进来,那气势仿佛是要杀人。
韩蕴也紧随其后进了屋子。
“苏棠呢?!”祈昭是个急性子,一手拽住管事的衣襟。
屈管事脸色变煞白,这两位都是世子的贴身侍卫,无缘无故怎么会跑这来?
“她中午赎回卖身契,就、就走了啊……”
韩蕴见他被吓得结结巴巴,摁住祈昭的手腕,轻轻摇头,意思是让他别这么冲动,也不要惊动旁人。
祈昭缓缓松手,勉强按耐住心神,又问:“她可有说去哪儿了?”
“啊?没有呀。”屈管事隐隐意识到发生了大事,一脸慌张,“好像回老家成亲去了?”
祈昭面如死灰,韩蕴则格外沉默,这话摆在世子爷面前说,怕是要被砍死的……
屈管事见两人脸色都极差,背上也出了层细汗,胆战心惊问:“当时您不是说世子爷准了吗?”
“他是准了,但——”祈昭声音干哑,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差点说漏风的时候被韩蕴捂着嘴一把拽走了。
两人在回别院的路上无声行走。天阴沉沉的,比祈昭那张脸还要惨淡,两侧的枯枝张牙舞爪,像黄泉不归路。
“冷静点。”韩蕴拍拍他的肩,“把这件事查清楚,世子爷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祈昭面如缟素,看也不看他,沙哑着嗓子苦笑道:“你真是我兄弟。”
韩蕴笑了笑,但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气氛好像更悲凉了。
“你确定……是世子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他在书房里边,你在外边?”
祈昭停下脚步,双眼木然望着远方,宁静的别院隐没在一片花树中,仿若世外桃源。
“亲口说的。站在我面前。”
早秋时节的冷风无声拂过,饶是韩蕴这样武功高强的七尺男儿也不禁感到瑟瑟寒冷。
“那才奇了,难不成你见到的是鬼?”
祈昭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转向头顶的天空,苍白的唇缓缓张开:“会不会是……”
“嗯?”
他往四周围张望,确保没人,才凑近韩蕴的耳边说出自己的猜测。末了,见对方僵直如一尊雕塑,又低声补充:“我听那边人说过,他这几日的确不在宫里……”
韩蕴认真想了很久,严肃道:“老实说,我宁愿相信是鬼。”
两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别院,走进书房。
方重衣正在书桌边,手撑额头,眉头紧锁。他这次风寒不同以往,只是看苏棠夜里照料太辛苦,便称好不喝药了,让她晚上回屋去休息,少来烦自己。因为吃药断断续续的,病情又反扑,今天晌午的时候竟昏沉了半个多时辰。
醒来便听说苏棠逃走的消息。
难怪这几天格外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原来是心怀鬼胎,已经在暗暗计划要逃走。
一旁的韩蕴和祈昭互看了一眼,面色皆惶然不安,世子爷喜怒不定是常态,这般极度的沉默才最为可怕。
“回世子……”祈昭僵硬地行了个礼。
“说。”接近傍晚,阴冷的天色渐渐滑向更深的夜,窗边的身影没在一片黑暗里。
祈昭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暗影,打了个寒颤,低着头将一切如实禀报。但三言两语也就说完了,实在没太多可禀报的。苏棠拿银两赎了契,目前已不知去向,一直锁定她行踪的影卫不知怎么也跟丢了,仿佛是有人从中作梗。
最后,祈昭又用性命做担保,自己这边是接到世子当面认可,才去给屈管事传话的。
方重衣自然知道他不会说谎,没人会蠢到撒这么荒唐的谎言。那么目前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冒充。
他的目色渐渐幽沉,手指蘸了些茶水,在太阳穴慢慢揉着,转了话头问:“银票的来源可查到了?”
“是。”韩蕴拱手,沉稳地回应,“聚林钱庄,取银票的是……沈家二少爷。”
他冷然抬眸:“做染料生意的沈家?”
“是……”
暗夜中涌来阵阵冷风,拍打着窗檐,啪嗒,啪嗒,一声声格外刺耳。
韩蕴抬眼,只见暗处的身影缓缓起了身,往门外走去。那双眸子没有一丝生气,比当下幽沉的夜色还要冰冷。
身影与他们错身而过,只留下淡漠的只言片语:“三日之内找出她的下落。”
韩蕴回头追上几步,问:“沈家公子那边可要带回盘问?”
方重衣疲惫地挥了挥手,一个字都没有说便离去。
韩蕴脚步一滞,他跟随世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