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机关暗器者多工于巧计、行事奸猾,你倒是很有血性。”
侍卫用铁链将人丝丝入扣地缠起来,唐倦再无动弹的余地,这次他就算断手断脚也逃脱不出。
“处理了。”方重衣随口吩咐完,便起身离开。
他不喜欢看见冰冷的尸体。
十岁那年,刺客突袭,头天还在谈笑风生替他打枣子掏鸟窝的侍卫们,转眼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众人以命杀出血路,由一个侍卫拼死护他离开,最后带着他狼狈躲进山洞里。
方重衣害怕,一直攥着他胳膊喃喃自语,许久才发现对方的身子已冰凉,只是眼睛还睁着。方重衣看着他,愣怔了很久很久,又不愿合上他的眼,仍然絮絮同他说着话,仿佛对方还活着一样。
他在山洞里瑟缩了一天一夜,那具尸体是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是唯一的陪伴。
“我不信,念三千无人可逃脱,你怎么可能——”唐倦沙哑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方重衣驻足,却没有回头,眸子里疏淡的笑意如同镜花水月,不达眼底,“待下了黄泉问谢浮风去,他会告诉你,为何自己缺席了。”
唐倦的瞳孔骤然放大,谢浮风是三人当中最为周全谨慎的,他是用毒的圣手,虽瞎了眼睛,其余四感却是常人的百倍千倍,因此对外界一声一响、一丁点气味都异常警觉。怎么可能在他和月平林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就被杀了?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眼前孤冷的背影,念三千的阵势缺了谢浮风,自然会出现漏缺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仍是威力无边的。想从万千银丝织成的天罗地网中寻找漏洞,全身而退,需要多么敏捷的应变和身法。
唐倦面如死灰,良久,喃喃低语道:“不可能,他绝不会……”
方重衣没有理会,沿着屋檐跃到对面客舱的过道。室内传来急雨般的脚步声,一双劲装侍卫走到他身边。两人面有难色对望了一番,其中一个才拱手回禀道:“世子,月平林他……不知去向。”
他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发火的意思,也没有半分意外。他知道月平林不是这么容易中招的人,所以连陷阱都没有设下,只是命人在埋伏处洒了些松葵香。人对这种香料不甚敏感,却是裳凤蝶最爱追逐的对象。他早先便命人将蝴蝶放了出去。
天色已经浓如泼墨,游船之上,或明或暗的灯火连成一片,如瑰丽灿然的宝石。夜晚视野本就不佳,方重衣这样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干脆闭目休息。
一位须发白眉、满面皱纹的老者从身后无声走来,半眯着眼遥望停在右舷处的蝴蝶,蝶翼在夜色中闪着荧光,分外明显。
“世子,月平林在右舷下的暗道里。”他的呼吸声苍老而沉重,像漏了气的风箱。
方重衣缓缓睁眼,淡声道:“翊先生来了。”
这些暗道都是他们之前精心设计过的,月平林既然能藏身进去,想必唐倦早一步对这艘船有所洞悉,并做了手脚。
翊先生半跪于地,叩击地面单数顺次的木板,倾听声音,又翻开其中一块,轻扯里边的铁线。
比之前绷紧了几分。
“唐倦反应倒是机敏,短短半日便摸透了这船上的关节,还反客为主,布置了埋伏,不愧是门下最一流的暗器高手……”
方重衣微微沉吟,沿着过道,往甲板右舷的方向慢慢行去,在过道尽头停下来。
他视力虽不好,却隐隐能看到右舷附近覆盖了一片零星散碎的阴影,轻盈地停留在甲板上,怎么也不愿离开,分明是裳凤蝶了。
“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里,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浑浊的双眼盯着那片蝴蝶出神,眉头不自觉皱起,“这三人一向深谋远虑,配合无间,唐倦谢浮风虽已身死,但隐患仍在,世子要当心是请君入瓮之计。”
他点头,平静道:“唐倦留下的埋伏,还要劳烦翊先生拆解。”
“世子爷请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随着齿轮机括声滴答答响起,蹒跚的身形遁入过道底下,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过栏杆,跳到对面的屋檐上,又顺次往下跃去,如云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飞,敏捷的身影随即落在一楼开阔的甲板上。
他旋动栏杆顶部的莲花柱头,地面随即平移开,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灯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显得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方重衣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沉着的脚步声在空旷幽静的暗道内盘旋回荡。
他取了火折,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黄色的灯火缓缓铺开,如水流泻,照亮一丈之外的浅黄衫身影。
这短短一丈的距离,不知埋伏了多少机关暗器,藏了多少杀机。方重衣默然静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远处的人。
——月平林是个面容清秀、三十来岁的男子,双颊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他呼吸平缓,姿态也是放松的,没有丝毫的杀意和攻击性。
“谢浮风死得不明不白,这一点我的确很好奇。”月平林望着他,目光平和,声音也是平淡至极。
方重衣没说话,灰淡的眸子慢慢变得幽深。等翊先生将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对手性命之时。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这个时机,却还是不慌不忙在这闲聊,手里究竟还握着什么底牌?
他心头蒙上一片阴翳,有一种陌生的情绪郁积在胸口。
是不安。
“有什么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随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过几分惊诧,转瞬如涟漪消散。
谢浮风是万里挑一的用毒高手,他虽然眼盲,但靠嗅觉便能识得千万种草药和毒虫,他那双手经年累月地调配毒药,变得僵硬乌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从未失手过,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绝学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哑声问:“什么毒?”
方重衣心念杂乱,目光不自觉向暗道深处游移,淡漠地回应:“软骨散。”
月平林听闻,倏地抬眸直视向他,面色亦不再平静。
软骨散说穿了,不过是高级的蒙汗药,劲头大些,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味道极轻极淡,但只要是对毒理稍有造诣的人都能防备,更何况是谢浮风。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声问道。
影影绰绰的灯火晃得方重衣心烦意乱,干脆闭上眼,他听到隔间细微的嘀嗒声,是齿轮在缓缓错动,翊先生已经拆除大半了。
“客房里下的。”轻描淡写的声音回答。
月平林不说话了。众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宾客们自行抽取,完全无定数,又如何未卜先知在房间里下毒?更何况他们三人精心隐藏了身份,与素人无异,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的行踪都不是易事。
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着眼前人,轻衫落拓,随性桀骜,不加掩饰的锋芒和少年气自成一派风骨,但……与传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头浓重的不安让他眉眼染上几分不耐。
“不用瞎猜了,每间客房都下了软骨散,无论他怎么抽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他是个瞎子。”
月平林眸子蓦然睁大,呼吸一滞。
“油灯里有解药。软骨散释放的同时,解药自然将毒性抵消了,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而谢浮风看不见,不会去做点灯这种事,自然中招。”
满室陷入一片幽静。
良久,月平林发出一声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谁又能想到,整艘游船都是天罗地网的圈套……”
隔墙内传出铁线断裂的声音,方重衣寻声侧望,这几乎是一个信号,代表翊先生已将所有障碍扫除。
“还不来杀我?”徐徐如水声音又从对面传来,仿佛回荡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烦意乱至极,凛然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弯抹角。”
“着急了?”月平林听罢,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说的更明白些。天字第七号客房……早些时候谢浮风去光顾过,那里可是住着一位姓苏的姑娘?”
“你!”
那一瞬间,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滞,难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荡。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没想便径直刺上去,没有任何招式或技巧可讲,也不再防备什么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疯狂的发泄。
他疯了。
所经之处引动了机关,纵横交错的银丝从两侧飞迸而出,却因为被翊先生破坏而纷纷歪斜。银丝力道不足,只堪堪绞碎了他的衣角。短短一丈的距离,织成了细密的大网,在灯火中闪着银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只是笑着。
方重衣不管不顾冲上去,小腿被根银丝绊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无知觉。
直到匕首狠狠没入对手腹部,汩汩鲜血不停渗出,染红了他的手,滚烫的温度才让他恍如隔世般清醒过来。
自从十岁那年,和死去的侍卫待了一天一夜以后,方重衣就再也不愿看见了无生气的尸体,即便后来,他已经可以随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却也从未亲自动手去了结一个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杀人时绝不会惊动世子爷。
不是恐惧,也并非虚伪的良心不安,而是单纯的厌恶。
厌恶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绪,更多的是厌恶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颤抖不停,目光既炽烈,又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洞,暴睁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鲜血越来越汹涌,方重衣觉得那血很烫手,陡然松手,后退了一步。
他也从未想过有这一天,自己会疯了一样去杀人。
月平林盯着方重衣暗淡沉郁的双眸,身子抽动了一下,似想到什么,弥留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变成惊惧和错愕,他双足踉跄,像一块木板重重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哑的嗓音喃喃念出这几个字,便没了声息。
唯有双眼不甘地睁着。
方重衣丝毫没有理会,他听到齿轮连续错动的轻响往东边蔓延,是天字第七号的方向,当即不顾一切地赶去。
*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灯火被微风带动,偶尔跳一下,都让苏棠战战兢兢的。
她连续听到好几次咔哒、咔哒的声响,像钟表那类很精密的器械,一开始很远,像在墙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后来越来越近,已经到这间正厅了,也就是在她脚底下。
手指不知接触了什么,像起了疹子似的发痒,她心不在焉想这个季节应当已经没有蚊子了,一边使劲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一点人声也没有,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边儿走动走动,闹出一些烟火气,自己也能安心点。
她点好最后一锭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脚下忽然泛起哗啦啦的响声,像车轮转动,严密的地砖忽然往两侧平移,像狰狞的巨兽张开血口。
她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身子在半空的时候,苏棠余光看见地面已经打开一个大洞,满屋桌子凳子齐刷刷跟着往下掉。
她在做白日梦吗?!
半空中,有只手猛地握住她手臂,随即整个人把她揽住,往自己怀里拽。
苏棠处在重心失衡的状态,视线模糊,看不清周遭情况,慌得像八爪鱼一样搂住他脖子,两人齐齐地往墙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调整角度,让自己背部撞上墙,苏棠只是脑门磕在他肩膀上。这一瞬的巨变着实太诡异,她心头起了一阵战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宽心了些,不自觉拽紧他的衣襟。
还没站稳,那人又护着她贴墙翻转一圈,苏棠后背贴上墙壁,被锁进狭小又安全的空间里。
方重衣实在不放心,又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手臂护在她周围,屏息等待有什么暗器飞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并无任何一丁点凶险的动静,只有两人衣袂窸窣,发出很亲近的微响。
他的目光慢慢沉静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明,东令阁手段虽狠毒,却很少去对付无辜之人,既然月平林当时特意提到苏棠,恐怕是有别的目的。
苏棠被抵在墙上,狼狈地喘了几口气,经历莫名其妙的巨变,她手脚都是软的,慌得六神无主,刚想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上了,手心的温热贴上来。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清润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蕴着高贵从容的气度。
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44章 金平糖
这次不是从前那般强硬的命令, 也许是离得太近, 像低低絮语, 透出了几分熨帖的暖意。苏棠心下安定了些,片刻,猛然意识到无双公子不就是他?!
对啊, 方重衣对外名头那么多,自己怎么没想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双公子就是他呢?
但任她怎么掰他的手, 方重衣依旧强横地捂着她眼睛, 为了防止她折腾, 又曲腿抵住了她膝盖。
“你放手!你……”苏棠不依不饶掰他的手指。
除了做梦,方重衣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了, 如今陡然一见面,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不免有些怔然,仍旧下意识把人抵着。
死水般的沉默气氛令苏棠感到不安, 她最怕方重衣这样一言不发对着自己,又磕磕绊绊去摸他手腕,拽住了他的袖子。
“世子?”
很细很软的声音,尾音有些颤, 像从前每个夜晚她在自己身边跟着, 小心翼翼问茶水添不添、需要哪件衣裳,偶尔被他凶一下, 就像兔子一样怯怯缩成了团。
方重衣眸子微动,收回疏离的目光。
他刚杀过人, 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看,第一时间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迹,又把手上沾的血也擦干净,才尽量平静地开口:“那要老实点。”
听到这声音苏棠的心就是一沉,从前在侯府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她怏怏垂下脑袋,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哪敢不老实啊……”
“嗯。”方重衣淡淡应了一声,这才放开手。
苏棠睁开眼睛,首先对上的是那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目光,容貌仍像从前那般无可挑剔的俊美,叫人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所有瑰丽的文辞形容都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