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简短的情报,也是搭进无数死士性命才换回来的,他不得不细细斟酌。
东令阁的刺客俱是前朝余孽,这数十年来不断兴风作浪。当年,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不出一个月,便在南巡途中被东令阁暗杀,皇后不堪丧子之痛,变得疯疯癫癫,在一个雪夜里薨逝。先帝更是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当时,暗处有东令阁虎视眈眈,朝堂上汪靖贤的势力也不断扩大,甚至把持了部分禁军,局面越来越严峻。在那之后的五年,先帝都未再立新太子,大臣们亦是不敢提及。
直到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锦妃诞下双生子。
湖面起了风,月门下珠帘晃动,清脆的珠玉声打破一室静谧。窗外阴晴轮换,天光如绵延的潮水在室内起伏、涨落。桌案上的烛台散发朦胧光晕,长身玉立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在光影的交错中岿然不动。
方重衣默然静立,灰淡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眸子里全是虚浮的雾。
他和皇兄前后脚从娘胎里出来,却只他一人有严重的眼疾,天生视力极差,且不辨色彩,仿佛老天爷都在预示,他是个失败的残次品。
因此自出生那刻起,他就注定成为替代,成为一道影子。自年少时,便开始替皇兄抵挡各种生死危机,有一次躲避暗杀逃进密林里,重伤倒在地上无力动弹。血腥味将老鼠吸引过来,啃噬手指,他都没有半分力气抵抗。
方重衣对皇位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一度怀揣了疯狂而扭曲的恨意。那时的他倒在血泊里,被老鼠啃着手指,奄奄一息。空洞的眼睛怔然望着天,心里却漂浮着无谓的念头:这手,以后还能不能弹琴?
弹琴不是什么心头好,他只是活得太苍白,没别的可以惦记。
直到近两年汪靖贤倒台,东令阁也在暗中打压下式微,新帝势力日渐稳固,“影子”才有机会走到太阳底下,作为自己而活下去。
风势乱了,眼前光线明明灭灭,即便是一盏莲台小灯,他也觉得很刺眼,随手捻灭了它。
阁内陷入纯然的昏暗,墙上的影子也一并消失。
“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方重衣反手撑着桌檐,微微垂目,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东令阁势力衰微,日薄西山,目前最顶尖的杀手便是这三人。
韩蕴微微低头:“谢浮风,有毒圣之称,‘无生’就是由他所研制。”
无生是一种慢性毒/药,通过气味的挥发和肌肤接触而中毒,长久下去,五脏六腑会渐渐穿孔、腐烂,临到能发现症状时,已然无药可医了。
韩蕴顿了顿,又缓慢开口:“谢浮风……眼盲。”
“想起来了,也是个瞎的。”光线淡弱,他的眉目隐在阴影中,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本世子最讨厌和同类打交道,就先欺负这个瞎子。”
这般猖狂倨傲的语气,在旁人看来着实太自负了,韩蕴却毫不担心。他跟随世子多年,对主上的决断再信任不过。
“世子打算如何部署?”
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既然他精通毒理,那便下毒对付好了,让他死得开心点。”
韩蕴无言,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可是世子,如今宾客的入住全凭抽签决定……我们恐怕连寻他踪迹都难。”
“无论他住哪间,都要中招的。”方重衣轻笑,目光淡淡扫过地图上所有客房,“谁要他瞎呢?”
韩蕴默了默,知晓主上已有筹谋,便不再作声。
视线触及地图上的天字第七号,方重衣目光微动,低声问:“她来了吗?”
“是,苏姑娘和唐姑娘已经到达码头了。”
天字第七号是个十足的好地方,正厅有大幅落地长窗,茶室顶部还有通透的天窗,位置恰好在云蜃阁下层斜角处。
因此苏棠不论在客厅观景,还是在茶室品茗,都能看到方重衣和她微笑着打招呼。
第41章 杏仁糖
苏棠和唐音上了船, 便有侍者为她们领路, 据说是天字号房独有的待遇。唐音抽的是地字第三号, 不过两个小姑娘商量后,决定就住在一起,于是唐音也跟着往天字号去。
游船两侧的过道比大马路还宽敞, 走起来如履平地,苏棠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觉得腿都酸了, 这过道一眼望去还看不到边。
侍者也很贴心, 见她们苦着一张脸,有意放慢了脚步, 苏棠也权当散步观景。一望无际的水面泛着茫茫白雾,微凉的清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半道,侍者拐进一扇月门, 上了楼梯,苏棠她们也跟着进去。楼道两侧摆了青瓷烛台,一簇簇火苗静静燃烧着,气氛幽暗而静谧。
又七弯八绕地穿过几层楼道, 她们步入一条走廊, 脚下是珊瑚红绒毯,莹洁的玉兰散发清香, 两侧是一扇扇相对的云龙纹紫檀木门,右上牌匾以正楷镌刻着房号。
侍者在“天字第七号”前停步, 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道:“这便是了,稍后会有人送午膳来,两位姑娘可不要走远了。”
苏棠扬起嘴角,喜孜孜地道:“有劳啦。”
唐音迫不及待推开门进去,湖风和天光迎面而来,原来正厅对面是一扇落地长窗。
右侧是天青色软烟罗遮掩的过道,里边应当便是卧房了。
照请帖上说的,吃过午饭,再休息半个时辰,便是比试开始的时间。因为无双公子面子够大,这次参与阅卷的人来头一个比一个不简单,官家的,有翰林编修叶樊时、鸿胪寺主簿舒闻等,民间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家也来了不少,都是苏棠平日里如雷贯耳的。连传说中一幅画价值千金的“南客”也来了。
南客只是个化名,这个名头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也无人知道其真实身份。他的笔法苍劲雄浑,构图设色炉火纯青,大多数人猜测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老者。苏棠在翰林时,有幸见识过他的画作,的确一眼就让人心生叹服,不过她莫名觉得那一笔一划背后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因为没有铅华洗尽的沧桑感,反倒很鲜活,有生命力。
“棠棠,我去找找宁欢在哪儿,如果午膳到了我还没回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苏棠正在解包袱,清点画具,就看见一抹模糊的残影从眼前飞过,往大门口跑去。
“你慢点儿,沈公子他们跑不了的。”苏棠窃笑道。
“谁找他啊……”漫不经心的声音远远飘来。
大门咔嚓一声被关上,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她摇头,继续整理手边的画具。这次同待诏考选规矩差不多,画笔自备,颜料则由试场供应。她看着卷轴里一列排开的画笔,心中就来气,若不是被那个抠门皇帝强买强卖,雪上加霜负债累累,她会上这条贼船吗?
“咚咚——”
叩门声响起。
苏棠第一反应是唐音有东西忘带又折回来,转念便觉得不对,这敲门声很平和,不疾不徐的,全然不像她那般风风火火。
难道是送午膳的来了?她赶紧放下画笔,起身去开门。
推开门,深夜般沉郁的黑色撞入眼中,无端令人心头一紧。
来人玄衣束冠,五官周正,眉眼细看有些特别,眸子像笼着一层薄雾,目光漂浮。这样灰蒙蒙的眼神,令苏棠莫名想起方重衣,心道这人难道也是眼睛不好?
当然,一个陌生人而已,她不可能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眼盲”。
“这钱袋子……可是姑娘不小心掉的?”玄衣人声音温和,一开口便驱散了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气息,手中拿出一个浅粉绿绣花枝的小布袋。
一听钱袋子,又看他手中那抹熟悉的葱绿,她眉心骤然一跳,难道是上船的时候推推搡搡掉了?
——于是赶紧将那布袋拿来细看。
款式的确很相像,只花纹略有些不同……苏棠又回头翻了翻背囊,还好,她的钱袋子乖乖躺在里面,没有丢。
“这不是我的。”她把钱袋子递回去,想了想,又慢吞吞问,“公子在哪里找到的?”
玄衣公子眼神一动不动,手停在半空,也迟迟未去接那个布袋,仿佛茫然不知方向。短短一瞬,苏棠没多想,直接塞进他手里。
“在下是在走廊捡到的。”他慢条斯理收起布袋,面上友善地笑了笑,“先头几间房也打听过,都说不是,看来我也只能交予这船上的管事。”
“这种款式太常见,的确不好找失主,也是辛苦公子了。”
“无妨的,打扰姑娘了。”玄衣公子说完,便告辞离开,举止十分有礼。
苏棠对这人有些好奇,特意往门外张望一眼背影,才关上了门。
*
据说沈宁欢住在天字第九号,唐音便按门牌号一间间找,走到回廊尽头,又下了一层楼,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堪堪找到地方。
唐音扣门,里边传出稳重的脚步声,随后大门便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沈瑄。
“宁欢呢?”她踮起脚,试图朝里边张望,可惜沈瑄的个子完全不是她能企及的,什么都看不到。
沈瑄只是点头。
看着她进了房间,沈瑄面无表情将房门扣上,才慢慢地说:“她不在。”
唐音立刻炸毛了,提高声音道:“她不在?哪有边点头边说她不在的?”
“现在不就有了?”平淡如水的声音回应。
“你你你——”
“先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他倒了杯茶,眼神示意圆桌边的凳子。
唐音自上船以来的确没喝一口水,于是也不跟他客气,过去坐下,咕噜噜就把水喝干了。
“以后,能不能别一看到我就问宁欢在哪?”冷幽幽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她坐着,沈瑄仍站着,所以不得不抬起脸去看。抬眼便对上沉静的黑眸,平和如古井深潭,仿佛要把人的灵魂看穿。
唐音嘀咕道:“不然呢……我还要跟你说什么。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算账就是抄文书,躲都来不及。”
他眉宇微微扬起,眸子漫上一点笑:“不然,你也可以每次遇到宁欢时,就问沈瑄在哪。”
“莫名其妙,胡搅蛮缠,我要走了!”
唐音刚要起身,肩膀就被一道力量压制,又结结实实坐了回去。
沈瑄仍然扶着她的肩,目光低垂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沉:“吃了午饭再走。”
落在肩上的力量异常强硬,她稍微挣扎,发现竟是起不来。
这次是真有些恼火了。
“你今天真是奇怪,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听你的?”
“当然要。”他缓缓地俯下身,一点一点靠近她的脸,在咫尺的距离不动声色停下来。
空气静得像冻结一般,两人之间却是剑拔弩张,像有千千万万的小火苗在游窜。唐音仰脸去看他,英挺的眉眼,瞳眸像蕴着繁星,仍是同往常那样温和的、静水深流的目光,即使自己一遍遍算错账也毫不恼怒,反复而仔细地跟她讲解。
她的脾气忽然就被抽空了。
“债主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低缓的声音像清泉徐徐淌过。
唐音怔了怔,后知后觉肩上的手慢慢抚上她的后颈,唇上有柔和的温度传来,只一瞬,又消失了。
只剩丝丝凉凉的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静游梭。
见她双目愣怔没反应,他嘴角扬起温淡的笑,若无其事问:“要继续吗?”
唐音如梦初醒,下意识摇头,僵硬地动了动嘴唇:“不……”
“嗯,好。”沈瑄把她头上一撮竖起来的头毛摁下去,好整以暇地坐下,“这间房栽了紫藤,宁欢不适应那种味道,所以去天字第三号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去找她。”
唐音接不上话,她脑子里要爆炸了,像有几千只鸭子在叫唤,又像有一丛鱼游过来游过去。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无缘无故刁难我?我又不饿,不想吃饭,不吃怎么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卡壳了。
沈瑄默然喝着茶,待她说完,淡声开口问:“你的请帖是哪里来的?”
“啊?那天和棠棠去通和街一家饭馆吃饭,遇到一位姓慕的公子,他送的啊……”她趴桌子上,两手紧紧攥着茶杯,絮絮叨叨讲那天的经过。
沈瑄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叹了口气。
在唐音的印象里,他是极少叹气的。
“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他淡淡抬眸,看了她两眼,“那位慕公子,素不相识的,你宁愿收他的帖子也不来找我?”
唐音心里拧着一股劲儿,反驳地话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找你?你既然这么有心就该直接送我一份,还非得让我开口。”
沈瑄一怔,垂下眸子,悻悻点头道:“嗯……也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指腹还不安地摩挲着白瓷杯。
“喂?”她觉得自己刚刚有点不讲道理,手从桌子上挪过去,戳了戳他指尖,“毕竟碰巧遇上了,那位慕公子又正好多出一份……我刚刚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怪你的意思。”
叩门声咚咚响起,侍者的声音传进来:“请问有人在吗?”
沈瑄看她一眼,便起身去开门了。
三个侍者鱼贯而入,人手端了个红木托盘,盘子里暖洋洋冒着饭菜香。唐音勾起脖子偷瞧了一眼,荤的油润欲滴,素的鲜亮清爽,真的很香……先前她还说着不想吃不愿吃,如今怎么都挪不动腿了。
沈瑄也不说话,客气送走了侍者,给她添饭,便一个人坐下,提起筷子默然吃起来。
出于一点点愧疚和心虚,唐音也吃得很沉默。她胡思乱想着,觉得沈瑄有一点很厚道,自己刚刚信誓旦旦说不吃,如今反悔,他却半点都不挤兑人。
两人在静谧的气氛中吃完饭,沈瑄剥了个蜜桔给她,道:“出了门往左拐,走廊尽头再右拐,便是天字第三号了,宁欢应当还在屋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