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苏棠闻声转头去看,是个五官清俊的男子,玉冠束发,镶银纹宝蓝衫子,只是衣襟并非交领,而是翻领的样式,有点异族的风格。
齐桂则是满眼诧异,忙不迭和二楼对了个眼神。
唐音放下筷子,绕桌子一圈到苏棠身边坐下,低语:“为了让大家顺便欣赏湖景,比试是在一艘很大的游船上,为期两天一夜,有极奢侈的上等舱,也有条件很差的内舱,那些上好的一早就被高价收走了。”
苏棠点点头,往齐桂手上那张帖子张望一眼,是地字号,想必和客栈的房间一样,不好不差,对她来说其实足够。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既然有这么好的帖子,为何自己不留着?”齐桂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蓝衣公子没看齐桂一眼,径直朝苏棠这一桌阔步而来,施施行了个平礼,气度倒是从容潇洒。
“在下慕苏。”他低头,折扇轻扣在掌心里,“说来也巧,名恰好与姑娘的姓氏相合。”
此话一出,苏棠莫名觉得酒楼的温度降了降,特别是二楼,静得可怕,像结冰一样。
慕苏眼含笑意望着她,有意无意道:“而姓氏……”
“嗯,是哪个字?”苏棠被他的话带偏,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慕公子微微一笑:“知好色,则慕少艾。”
苏棠还未说话,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啪”的一声,像茶杯碎裂,但也不是摔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碎在手里。
*
雅座里,方重衣碎了一手的瓷片,指尖被划出好几道血印子,茶水顺着桌檐淌了一地。
韩蕴连忙劝慰:“世子爷息怒,当下不是露面的时机,届时上了船,怎么收拾他都行。”
一楼大堂,苏棠见楼上在扫地,心道大概是有什么磕磕碰碰,也没在意。
她寻思刚才那话的意思,知好色则慕少艾,字面意思是人长大了,懂得了男女之情便会倾慕貌美的女子,深层意思……就不知道这位慕公子几个意思了。
她迎上慕苏期待的目光,良久,面无表情点头道:“哦。”
没后话了。
慕公子面色微微一滞。
“你也是来卖请帖的吗?”唐音不解地看他一眼,长得挺好看一公子哥啊,居然也在做中间商赚差价?
在姑娘这没讨到好反而连连遇挫,慕苏面色愈发尴尬,但不久,又恢复和颜悦色的模样:“在下并不是二道贩子,也非舍己为人将请帖拱手相让,只是好友因故无法前去,便打算将他的帖子转出,刚刚碰巧听见各位正谈及此事,想来也是有缘,便贸然打扰了。”
语气倒是挺诚恳的,苏棠这边不好再挑刺,于是道:“齐公子那张已经够了,况且我们已经谈好……”齐桂还指望着她赢了赏金分红利呢,自己既然答应了,怎么能反悔?
“无妨。”慕苏和善地笑了笑,转向唐音,“多出一份帖子于在下也无用,送给姑娘后,两位便可以一同前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唐音被他这么一撺掇,立刻心动了,到时候沈瑄会去,宁欢也会去,如今连棠棠都要去,就留她一个岂不是太可怜?再说了,那艘游船是庆朝最大的一艘船,比宫殿还要宏伟,比皇宫还要奢华,她的确很想去见识见识。
“你、你真的不需要吗?卖给别人也好啊?”一说完唐音就后悔了,人家已经再三强调想“送出”,更何况他穿金戴银的,想来怎么也不会缺那点钱,自己这样说反倒失了礼。
“在下真的不需要,能将它交与有缘人便够了。”慕苏脾气似乎很好,永远是眉眼染着笑的模样,说着,已经差手下人送来了那副烫金请帖,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多谢慕公子了。”唐音抿着嘴到了句谢,喜滋滋拿起那封帖子。
苏棠见比齐桂那封花俏许多,边缘还压印了烫金花纹,极为精美,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天字第五号诶……”她挑起眉喃喃道。
唐音也有点小兴奋,拽住她的手:“棠棠,到时候来玩!跟我一起睡!”
“好呀。”苏棠笑了笑,有心往旁边留意了一眼,慕苏那桌只上了茶水,桌边留守着两个下人,穿着服侍并非他们这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贴身短衣、圆领袍,袖口和襟前缀着少见的花纹,异族感更明显了。
不经意,她又对上慕公子的眼神,那人冲她歪头笑了笑,手里徐徐摇着扇子。
“在下就在天字第七号,彼此的位置相邻,正好,大家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说的是大家,目光却是有意无意落在苏棠身上。
他嗓音浑厚,中气十足,徐徐话音在大厅回响,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二楼的气氛已然冻结如冰,落针可闻,开怀的笑声便显得更加清晰。
“韩蕴。”卷帘后的人影沉寂许久,低低开了口。
韩蕴听到冰冷的传唤声,立刻敛神,走上前一小步应道:“是。”
“客房的安排全数作废,改让宾客们抽签。”
“好,属下立刻着手去办……”
楼下仍有稀稀疏疏的谈话声,似乎为了什么事在谦让,方重衣凑近了窗棂仔细张望,可惜眼神差,什么也看不清。他急躁地叹了口气,蹙眉命令道:“韩蕴,你来给我看清楚!”
“是是。”韩蕴暗暗抹了把汗,也凑到窗边去看,那位“慕公子”正差使下人去找掌柜的结账,苏棠急得直摆手,又是拦又是扯的。
“回世子,那个姓慕的似乎想请客,苏姑娘有点拦不住他了……”
韩蕴刚说完,顿觉身侧的温度骤降。
沉冷的声音即刻吩咐:“去把她的酒菜钱结了!”
“可是世子……平白无故去结账,苏姑娘会起疑心的!”
“包场。”
韩蕴顿时哑口无言,看了眼方重衣铁青的脸色,缓缓点了点头。
他沉默地走出雅间,对守在门口的小二道:“我们家……我们家公子今日心情非常好,全场的酒菜钱都由他包了,劳烦你跟掌柜的说一声。”
第40章 石榴糖
初十那天一大早, 苏棠便收拾包袱出门了。怎知, 刚出巷子口就看见路边停了一辆轿子, 轿檐下还悬挂着五彩琉璃风铃,花俏活泼。
唐音从窗子里探出脑袋,冲她挥手, 笑得傻乎乎:“琅玉湖挺远的,我怕你一个人不好过去, 就来了。”
苏棠心头一暖, 小跑过去钻进轿子里:“你最好了!”
轿厢内有张小矮桌, 还放了不少点心,唐音拿了块眉毛酥递给她, 自己也吃起来。
“棠棠,我听说原先定好的客房都不作数了,每人上船后抽签,抽到哪间房住哪间呢……你知道么, 最差的那种就在仓库边儿上,巴掌大小,还没有窗户,里边就一张床一个茶杯, 喝水还得去楼上接。”唐音慢吞吞道。
苏棠一愣, 这下可就微妙了,要知道, 运气这种东西不会看人下菜也不会趋炎附势,万一哪位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抽到最下等的客房, 岂不是要气死?
到时候,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倒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些身家显赫的大人物怕是要吃瘪了。这无双公子也真够特立独行的,难道不怕得罪人吗?”唐音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不忘递给她,“不过他神神秘秘的,别人就算想报复也找不着人……况且一上船就在人家的地盘了,你怎么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哎呀呀……”
说者无心,苏棠听着却背后嗖嗖发凉。
脑袋里莫名其妙冒出个念头:这难道是艘贼船?
轿子走了越半个时辰,才到琅玉湖边的码头。
码头地势偏低,苏棠自高处的马路往下看,湖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宾客们分成两条队伍,一直延伸到游船的入口,入口的平台上摆了两个乌木箱子,分别有侍者把守。
她和唐音挽着手排到队伍末尾,再往前仔细一看,木箱子后方还竖了一块告示板,挂着密密麻麻的客房门牌,从上自下依次是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以及更差的内舱等等。每每有人上去抽完签,侍者便取下与签对应的门牌。抽签这种事好比赌博,因此场上时而听见惊喜的吸气声,时而听到唉声叹气,甚至哀嚎。
一个短袍革靴、侍从模样的男子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和搂着美人儿的贵公子低声禀报了几句。那公子听完后回头,往苏棠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将美人儿挥挥手打发,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从队伍折返。
场上的宾客都在缓缓向前,他一人逆向而行,显得尤为打眼。
“苏姑娘?”
苏棠正在专注地排队,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唤她名字,语调陌生,语气却很熟稔,吓了一跳。
转过头一看,是那天小饭馆遇到的慕公子。
“咦,看样子慕公子早就到了,为何从前面折回来?”唐音笑着问。
慕苏展开手中的描金扇,哗啦啦摇着:“既然是由老天决定,前后都是无妨的,有相熟的友人同行自然更好。”
苏棠想,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怎么也算不上“相熟”吧?
三人并立而行,码头风大,他身上时不时传来淡淡的香气,甜丝丝的,有点像姑娘的胭脂水粉,又像酒。苏棠暗自疑惑,她接触过的富贵公子就方重衣一个,可他身上是木叶香,清幽冷淡,还有点苦,和这人完全不一样。
没过多久唐音也发现了,和苏棠暗暗对了个眼神,面色复杂,欲言又止。这种味道她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那种地方……正经姑娘是不可能去的,她那次也是为了找一个绝版话本子,满京城乱跑,才误打误撞路过。
慕公子见气氛微微冷场,便开始打趣:“说起来,在下的运气一向差劲,待会儿可以在前面抽,替两位姑娘挡一挡霉运也是好的。”
苏棠想了想,直言道:“这也说不准,我觉得运道是守衡的,倒霉久了,总有一天能撞大运。”
“借姑娘吉言。”慕苏见她总算肯搭话,殷勤地一笑,“若真如此,上房便让给两位,身为男子磨炼惯了,将就一下自然是无妨。”
“不必不必,我住哪都成,唐音也可以跟她小姐妹住,公子的好意心领了。”苏棠最怕他那些突如其来的“好意”,上次在饭馆就差点被抢着付账,好在有个不知哪儿来的土豪包了场。
慕苏挑眉,淡淡笑着,直直望进她的眼睛:“苏姑娘也不必如此慌张地拒绝,你和我顺其自然就好。”
苏棠不做声了,往唐音身边靠近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莫约一炷香之后排到了他们。慕苏言出必行,大步上前率先抽了一张——
人字第五十九号,在地下一层的角落里,偏僻,且闷热。
“果然啊……”
他面色微僵,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虎虎生风摇着,拧眉冲手下人吩咐:“来抽你们的!”
三个随从诚惶诚恐点头,但一连抽的全是人字号,连传说中全船最差、连窗户都没的房间都抽到了,愣是没见着天字号的影子。
苏棠震惊了,慕公子今日可不是一般脸黑啊!
眼见最坑的房间都被扫荡出来了,排队的人群纷纷向这位贵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慕苏眼睛瞪得浑圆,脸都气红了,但看见苏棠,又深吸口气镇定下来,让开一步道:“苏姑娘,请吧。”
苏棠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走到木箱边,心不在焉抽了一支。
侍者打开她手中的签,平静道:“天字第七号,恭喜姑娘。”说罢,取了告示板上的门牌,塞进呆若木鸡的苏棠手里。
满场寂静,随即爆发一阵窃窃私语,羡慕的眼神纷纷投来。苏棠挠头,看见一脸生无可恋的慕公子,冲他讪讪笑了笑。
慕苏刚刚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天字第七号?和他的客房一个最南一个最北,这还怎么找机会见面?
悠长的号角声盘旋在码头上空,巨幅风帆缓缓上扬,一眼望去仿佛直入苍穹。
不一会儿,湖面泛起浩瀚的水声,高楼殿宇般的游船驶离港口。
游船最顶点是单门独户的楼阁,紫砂琉璃瓦飞檐,雪纱珠帘掩映,华贵至极,月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书着“云蜃阁”三字。晌午时分,四周尚有些烟云薄雾环绕,黛瓦和珠玉泛着宝石般的光泽,远远望着仿若仙境。
“唐倦,莫约四十岁,眉骨有痣,善机关暗器,‘念三千’便是出自他之手……”
阁楼内寂静如水,方重衣不疾不徐抿了口清茶。
念三千,三千烦恼丝,亦是收割性命的丝线。这种暗器一旦发动,便会飞出万千根极细的银丝,这种丝线比寒铁还要韧,比刀锋还要利,遇神杀神,连铜墙铁壁都能贯穿,更不用说血肉之躯。而念三千一旦由数人组成杀阵,发动之时,银丝变成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飞来,便能在一瞬间将人切成碎片,上天入地也无处可逃。
他面前桌案上摆着交错复杂的地图,上面绘制着游船每一层,每一条走廊,每一间客房,甚至是无人知道的暗层。
良久,指尖轻轻停留在甲板上的某处。
早前他便故意走漏了风声,让东令阁的人误认为皇上和“无双公子”是同一人。而今晚,他便会以这个身份,高调出现在甲板这一处,地势开阔,目标明确……毫无疑问,他会在这里受到“念三千”的招待,当场炸成血花。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重衣很清楚,这是将他们一举拿下的最好机会。
侍立在旁的韩蕴送来笔墨,他在甲板边缘涂了个黑点,又画下了四根线代表手脚。
韩蕴有点没眼看,吞吐道:“世子可以画圈或者叉……”
方重衣完全没理会,自顾自呢喃:“月平林,东令阁首脑,据说并无擅长……那必然是懂得谋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