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还吃不吃?”
“再吃个也可以……”她讪讪盯着桌面,不知不觉吃掉了最后一瓣橘子。
沈瑄又剥了一个。
她接过来,吞吞吐吐问:“那你呢?”
“未时的比试,我也是要去一趟的,兴阅堂的盛东家也会来,正好把南苑的生意谈拢了,还有几个常常往来的熟客,也得见一面。”
唐音点头,却是欲言又止地看他,这人总是这般平静无争的,也不知刚刚究竟有没有见气,没个准话啊。
“去吧。”沈瑄又道。
“哦。”她嘴里应着,心里却仍然在犹豫,磨磨蹭蹭要走不走。
沈瑄静静看了许久,眉梢微扬,再次起身慢慢靠近过去。
居高临下的身影越来越接近,唐音僵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疏朗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唇上又传来熟悉的温度。
这一次比刚刚要久。
亲过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把剩下的橘子全塞进嘴里,视线移向大门口,含糊不清道:“那我走了。”
“好。”沈瑄仍然摩挲着杯盏,眼角眉梢却都染上清淡笑意。
第42章 关东糖
酉时过半, 夕阳染红了大半天空, 又随着时间推移缓缓降落, 没入幽深的水平面下。赤红的湖水在夜幕笼罩下变得越来越昏沉,最终成为幽深不明的黑色,远远望去像划开了一道不见底的深渊。
游船甲板上, 琉璃宫灯次第被点燃,每层每户的客舱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流光溢彩的灯火倒映在湖面上, 仿若璀璨的银河。
苏棠是半个路痴, 一个人沿路打听,几经波折才找到通往甲板的路。沿途看到无数侍者匆忙来往, 摆桌的,布置碗筷的,端茶水蔬果的等等。晚宴设在甲板上举行,听说届时无双公子也会露面, 宣布拔得头筹者。
她经历了下午的比试,才知自己真是过于杞人忧天了,画待诏的考选只是参差不齐,高手还是有不少的, 游船这次……起码半数的人都是瞎凑热闹。
一百金对这些权贵而言, 似乎没有任何诱惑力。女孩子,大都是因为倾慕无双公子而来, 小部分则考虑得更现实更周全,想借此机会觅得良婿。至于男子, 走仕途的忙着拓宽人脉,在前辈面前混脸熟,从商的大老板们见缝插针,攀关系拉生意,一个个聊得红光满面。
当然,也有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雅士,他们是为了传说中一笔千金的“南客”而来,至于是真心崇敬还是心怀不服想一较高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乎,试场上心照不宣分成了三派,姑娘们聚在一起聊闲,顺便暗暗攀比衣裳首饰,男子则高谈阔论慷慨激扬,文士们自发安静地聚在角落,井水不犯河水。
孤零零被剩下的苏棠自成一派,哪也融不进,仿佛是一个异类。
她左右踟蹰,最终决定和那些文士们搭搭话,聊聊这次的比试。被问起为什么会来时,苏棠实诚地坦露想拿“一百金”,那群书生立刻变脸,把她排挤出圈子了。
不知为何,无双公子将筵宴的时间定得很晚,戌时才开始。此时是深秋,刚到申时暮色便悄悄降临,申时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游船上下亮起大片的灯火。
甲板吹着一阵阵夜风,苏棠半眯着眼将宴席细细扫过,发现唐音在最左侧宫灯旁的一桌宴席上,立刻碎步跑过去。
“阿音!”
唐音正心不在焉剥着橘子,见她来了,顿时绽放笑容。
“棠棠,下午发挥得如何呀?”
“哎,不提也罢。”苏棠摇摇头,从果盘里拿了一块酥糖吃,“不过是借个由头,让这些权贵相互走动交际而已,这一百金八成也发给关系户了。”
“这也不一定吧……无双公子不至于偏袒谁,你这么优秀,他必然会青眼相待的。”唐音似乎对橘子起了执念,剥了一个又一个,光自己吃不够,还一个劲塞给苏棠,“还有一刻无双公子便要到场了,我真好奇他到底有多好看。”
她们这桌临靠甲板边缘,偏僻又安静,与旁桌热火朝天的气氛相比,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
苏棠将这一桌的人环视,几个文静的姑娘,大抵都是不爱凑热闹的。
她往远处灯火璀璨的高台一指:“那什么公子……待会儿是出现在那里吧?离咱们这老远了,看不清鼻子眼睛的。”
唐音森森一笑,掏出个怪模怪样的竹筒:“我带了这个,还怕看不清?”
“是什么东西?”
“千里望!”
苏棠接过,把它举起来,闭住一只眼透过竹筒凝望,远方景物顿时放大好几倍。
刚上手控制还不稳,视线晃到高处一片屋檐上。一张阴郁的容长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令她打了个寒颤,再定睛一看,屋檐上已然是空空荡荡,只剩月色投下一片银光。
谁没事儿跑屋顶上去?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分明记得,那张脸眉骨上还有颗黑痣,若是错觉,哪来这么具体的细节?
“棠棠,看见什么了,这么害怕?”唐音轻轻拍她的肩膀。
“没什么……看错了吧。”她把竹筒还回去,“挺清楚的,说不定连无双公子的眼睫毛都能看清。”
唐音笑得倒在她肩膀上:“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眼睫毛啊?”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望天默默想了想,方重衣眉眼那么出彩,除了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睫毛也是功不可没的。当时吃毒蘑菇中毒,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每次一眨眼,眼睫毛就扑簌簌的,很难不让人心头动摇。
人群爆发一阵呼声,夹杂着女孩子们按捺不住的私语。
唐音猛地扯了扯她衣袖,苏棠回头,定睛往首席的高台处一看,白衣胜雪的公子出现了。
无双公子头戴帷帽,雪浪般的绢纱自帽檐垂落而下,在夜风轻拂下行云流水地飘浮着。
“啊,脸被遮住了!”唐音泄气,语气里尽是失望。
“故弄玄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长得根本不好看,只不过卖个噱头而已。”苏棠剥了一颗花生米,满是不屑地开口。
然而场上宾客兴致愈发高涨,姑娘们更是手捂胸口,两眼放光。
无双公子将写有排名的卷轴交予身边锦衣侍者,那人便徐徐打开卷轴,朗声宣布冠军得主。
满场的喧闹戛然而止,唐音也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末席的她们听不太清,苏棠只隐约听到“黄西仁”,随即,远处便爆发一阵小小的骚动,青衣书生朝同伴们连连作揖,在侍者的带领下,满面春风接过一盘光芒闪耀的黄金。
苏棠头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黄金,眼睛都直了。但黄西仁画功扎实,业内是有口皆碑的,夺得头筹无可厚非,她也不会怨什么。
黄西仁下台了,看着灿黄的金子晃来晃去,苏棠还沉浸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中,连锦衣侍者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此时,唐音却猛地摇她手臂:“棠棠,喊你呢!赶紧去领金子呀!”
她如梦初醒,见满场宾客已经纷纷望向自己,有陌生的眼神,也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翰林新来的那位女画师吗?了不得。”
“你看你,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见!”唐音比她还着急,推推搡搡把她往前赶。
苏棠还半信半疑,却亲眼看那侍者又从屏风后端了盘黄金出来,金子码得板板正正,灯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分外可人。
她一阵狂喜,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使劲捏了捏脸让自己镇定,放下手里的瓜子花生,百米加速冲上去。
眼见模糊的人影往前飞奔,满场看客吓得忙让出一条小道。
苏棠踏上高台的矮阶,可能是太欢喜了也可能是跑太急了,脑袋里晕头转向的。侍者端着黄金,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等待主上的指示。
静默如水的公子忽然开了口:“恭喜苏姑娘。”
她眼睛没离开过那盘金子,听见声音,这才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转头一看,修长的身姿如冰雕玉塑,周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气息,灯火越是璀璨,越衬出那人的清冷。
“多谢!”苏棠露出灿然的笑。
全场人都能听见她清脆嘹亮的声音。
侍者上前,将满满一盘黄金交予她手中,还贴心提醒:“有点重,姑娘小心。”
苏棠忙不迭点头,双手接过来。金子上手那一瞬,差点把手臂整脱臼,她咬牙稳住,将托盘稳稳护在怀里。
无双公子徐徐走下一步台阶,悄然接近她身侧,行止之间气度雍容,自带几分清雅贵气。
“姑娘若好奇在下的样貌,也是可以看看的。”公子的声音温润如玉,似乎在风雅地说笑,却又蕴藏一丝莫测之意。
宴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女孩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又是艳羡又是期待,谁不好奇公子的容颜,谁又不想一睹其风采呢?
唐音也举起望远镜放到眼前。
苏棠幸福得要昏过去,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想也不想便眉飞色舞道:“多谢公子,非常感谢!”
——说完,就抱着黄金欢欢喜喜跑了,完全没有理会他长什么样。
气氛瞬间冷场,人们或好奇或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苏棠跑回客舱。无双公子轻咳一声,身姿微有些僵硬,只有如雪的帷帽仍然飘拂着。
锦衣侍者扯出一个笑,忙对众人道:“继续,大家继续,今夜务必尽兴啊。”
苏棠喜孜孜回了客房,将一锭锭金子清点好,装进包袱里。随着脑子逐渐平静,方才的一幕幕声形画面又慢慢浮现眼前,变得清晰。
——那位无双公子身段很眼熟,嗓音质地如玉石,温润中透着清冷,靠近她身侧时,有种熟悉的草叶气息,微苦,又清幽淡雅。
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远离之后,又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像吃了苦糖郁在胸口,成为化不开的惆怅。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不自觉怔然出神,连金子滚落在地也没注意。
“咔。”
细微的轻响从角落冒出来,在静谧如水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苏棠手一抖。这声音十分陌生,不是风吹窗户带起来的,也不是珠帘或门柜磕碰的正常动静,是铁质的,冷硬利落,像什么机括齿轮发出的声音。
第43章 柿霜糖
筵宴依旧热热闹闹进行着, 推杯换盏, 你来我往, 不少人目光迷离,面上已经染了几分微醺。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雾,如夜色般弥漫了整个甲板, 与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缠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们却毫无觉察,只是眼神更多了些朦胧醉意。
方重衣静立在高台的屏风旁, 淡淡扫过场上浑然未觉的宾客, 又默然闭上眼。这种黑雾等同于微量的蒙汗药, 令人陷入短暂的神志模糊,对外界变得迟钝。免得待会儿东令阁的人出手, 引起骚动。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屏风上,静心凝神,侧耳倾听外界一丝一毫动静,即便满场都是嘈杂与喧闹, 他仍然能听见侍者从舱内走出,停驻在瞭望台的飞鸟拍打翅膀,三楼的琉璃珠帘轻轻错动。
他所在之处是精心选择过的。发动念三千,需要合三人之力, 阵势也要定点定位排布。所以, 一旦发动,他在劫难逃, 但刺客也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对他是赌,对东令阁人同样是赌。
空气中响起机括开启的声音, 清脆,细微至极。风势骤紧,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幽暗的迷雾中有冷光闪现,银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瞬间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将他围聚。
方重衣蓦然睁眼,旋动屏风上的暗格,高台地面瞬间平移开。白衣身影从层层银丝的缝隙间闪身脱离,纵身一跃,跳进密室之中。
银丝锋利如刀,搅碎了帷帽轻纱,裂帛声嘶嘶不绝。转眼间,高台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碎纱。
漆黑的暗道里,方重衣拿出火折子,轻车熟路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光如水流淌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夹层空间,天花板很低,几乎挨着他的头顶。这艘游船早先就被他改造过,每层楼之间都多了这样的夹层暗道,错综复杂,开启的机关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关于念三千杀阵的排布,他同样请教了精通机关之术的行家,细细推算过,当目标站在甲板的高台之上,偌大的游船会有哪几处是刺客落脚的地方,据此提前下好了埋伏。
方重衣顺着右侧的墙壁往前走,旋开机关,头顶的木板即刻平移开,一束灯火照进来,藏在夹缝的绳索也同时间落下。
他手握绳索,借力没几下就爬出去,进了一间储物的仓房。
他整了整衣裳,推开门,三个短袍劲装的侍卫刚好匆匆赶到,对主上躬身行礼。
“世子爷,唐倦已擒获。”
方重衣微微点头,领着侍卫一路上了瞭望台,手撑栏杆纵身跃出,跳到低处的屋檐上。这是一座重檐角楼的顶层,背光面跪着个容长脸的男子,面容阴郁,眉骨有一颗黑痣,被一群侍卫死死扣押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重衣使了个眼神,侍卫们才小心翼翼放开手。此地设下了千机锁,唐倦双手被攒尖顶飞出的银丝反绑,双脚则被屋脊里铁环的缚住,半点不能动弹。
他居高临下审视了片刻,缓缓倾身,嘴角勾起云淡风轻的笑:“可有遗言?”
怎知,唐倦的右手猛地挣脱出来,方重衣毫不讶异,掌风叩击他手腕,唐倦袖中飞出的银光偏离方向,顷刻之后,一丛银针落雨般扎进瓦片中。
唐倦见暗器被尽数挡去,袖中又滑出匕首,挥刀刺去,可惜他底牌尽失,单论外家功夫完全不是方重衣的对手,顷刻便被拆招擒住。
这一瞬让在场的侍卫措手不及,回神之后,无一不是冷汗涔涔,刚刚那发暗器若不是被打偏,世子爷眼见就要被刺成筛子。
“狗皇帝身手不错……”唐倦颓然地一笑,目光彻底黯了下去,满脸死气。
方重衣耳力非凡,听到暗器上膛的声音,所以早有防备。他攥住唐倦手腕,饶有兴味打量他血流如注的手指,眼底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唐倦的手本是被银丝反捆着,是自行绞断了三根手指,才得以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