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比从前硬朗了些,也许是瘦了。静默凝望着自己的时候,总会令苏棠心底一虚,那双桃花眼太过出挑,眸光流转皆是风情,或桀骜轻狂,少年意气,或阴鸷孤傲,藏着炽烈的偏执……不一而足。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深陷进去。
光线昏暗,她越过他往四周看,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室,除了他们二人,就是跟着掉下来的桌子椅子。
方重衣觉察到她袖口有些湿腻,以为她受伤出了血,心头陡然一慌,将她的手腕一把拽住。
“这是什么!”他蹙眉盯着细看,但由于不辨颜色,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把袖子浸湿了。
苏棠被吓一大跳,忽然想起这人有洁癖,一颗灰尘沾身上都会暴怒。
真是,什么时候都要讲究。
“就是一点颜料,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弄脏的,我、我不碰你就是了……”她跟躲瘟神似的把手抽回来,整个人身子也往后缩去,尽可能地躲远他,与他划开一道明晃晃的距离。
方重衣没料到苏棠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见她眼里全是埋怨和抗拒,心头陡然一空,像被挖去了一块。
失落感淹没了他,心口又被难以言喻的苦涩填满,闷得人心灰意冷。
良久,方重衣低低开口:“跟我走。”
他沉着脸去拽她的手,谁知还没迈开步,眼前就猛地一黑,差点没栽倒。
浑身像灌了水银一样僵冷而沉重,小腿被银丝嵌入的地方却有诡异的灼烧感,那一丝火烧火燎的感觉迅速蔓延开,像有千万条毒虫从伤口爬出来,用螯足蛰他的皮肤,那些毒虫又自下而上,钻进他的脑袋里,开始啃食头骨。
他仿佛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苏棠被他的异样吓到了,紧贴着墙没敢动,半天才稍微凑近一点,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淡淡看着她,看了许久,又执起她的手来细细观察。
“你的手可有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苏棠一怔,睁大眼睛好奇望着他,“之前一直痒痒的,像被蚊子给蛰了,我寻思这天气也没有蚊子,想着应该是碰到了什么花啊草的,过敏了吧?”
他垂目思索片刻,又问:“之前遇到过什么怪人没有?”
苏棠见他面色阴沉沉的,赶紧努力地回想,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没有啊,也就下午来了个不认识的公子,问钱袋子是不是我的,对了,他和你一样,眼睛似乎也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汗毛一竖,猛然想起方重衣最不喜别人提他眼睛,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重衣这次却没在意似的,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告诫:“毫无警惕心,以后不要让别人这么轻易地近身,知道吗?”
苏棠动了动腿,仍被压制着,手也被他牢牢攥着抽不出来,忿忿不平地想,你这岂不是更近?
她不满地嘀咕:“那世子也……”
“我不是别人。”
方重衣幽幽掠她几眼,又陷入思索,眸色逐渐转向幽深。的确,那种不适感正是从接触到苏棠那一刻开始的。
她身上带了毒。
严格来说也不是毒,因为并不会对她自身产生危害,只是一味毒引子。
月平林之前说谢浮风已经和苏棠打过照面,想必便是借着钱袋子的由头,将毒引子下在她身上。在先前的暗道里,月平林也知道暗器会被翊先生拆解,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所以是故意激怒他,引他被银丝划伤。
之后,再通过毒引触发他伤口里的毒,才是他们最终的意图。
这类需要引子的毒,方重衣也有所耳闻,只需要极少的剂量,便可产生巨大的威力,通常是三天之内上西天。用在念三千这种银丝上,的确再适合不过。
唐倦的暗器从来不淬毒,为了杀他,这次倒也破例了。
也难怪,月平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原来他们都是打定了主意牺牲性命,来引自己入局。
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苏棠对他来说,基本上等于行走的毒/药,碰她一下,便引动全身的“毒虫”来啃咬,像骨骼和血肉都被细细捣碎了、死去活来的痛苦。
苏棠见他眉心紧蹙,不知在独自沉思什么,便偷偷伸手揉了揉脚踝。刚刚猛地从半空着地,虽然有他垫底没撞上墙,但急转身的时候脚腕一旋一崴,似乎有点错位了,悬空倒还好,稍微一沾地便能感觉关节咔嚓一下,又胀又疼。
“怎么了?”那人又慢慢开口问,声音不冷不热的,含着几分沙哑。
苏棠心里有点委屈,小声嘟哝道:“脚疼。”说完,习惯性抬头去看他,目光错杂,有些畏惧和闪躲。
或许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亲近地跟他抱怨。
方重衣听着又轻又软的声音,心头一动,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明净清澈、水色盈盈的。
他没说话,转身将人背了起来,苏棠陡然一离地,吓得环住他脖子。
“你、你干什么?”她回过神来,语气又变得防备了。
“免得你生事。”方重衣冷冷开口。他照例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第一,是为了防止她乱跑触到什么机关,第二,他不想苏棠看见自己腿上的伤口。
“啊?”苏棠不知是自己的逻辑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自己说脚疼他便来背,怎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吧?
她讪讪的,心头有点暖,小心翼翼把下巴搁他肩膀上。
这件地下室连接着两条暗道,方重衣没按原路返回,走了角落的另一条。
刚走进暗道,身后的屋子便有响动,一些机关失灵后残余的银丝陆续飞出,掉下来的桌椅被切割成数块,静止了片刻,纷纷碎开。
轰隆隆的巨响传进密道里,波澜壮阔,像房子塌了似的。
苏棠刚想往身后去看,前面便传来沉冷的警告:“不准回头!”
她赶紧从他肩膀上抬起头,隔开好大段距离,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
肩膀上没了那道软绵绵的重量,方重衣心头失落,意识到自己话说太狠了。他犹豫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改口:“敢回头,本世子把你抓回侯府去。”
“可我的卖身契已经解了!”苏棠怕会摔下去,又搂紧了他脖子,一本正经地和他理论,“世子总不能强抢民女……不对,强抢翰林院官员去做奴婢吧?”
她总觉得自己动弹的时候,方重衣的手便会轻轻一抖,像是有某种隐晦的痛苦,身上的温度也比平常冷。
“……若是不做奴婢呢?”微哑的声音意味不明传来。
苏棠一愣,心中下意识反应,不做奴婢难道做主子差遣你?
当然,这点不着调的想法立刻被理智掐灭,求生欲告诉她,这话一出口,恐怕立刻会被一个过肩摔甩在地上。
“说话。”
声音多了几分强硬,掺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方重衣觉得四肢越发僵冷,脑子里像装着一锅沸水,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听她说话。
苏棠觉得这问题离奇的很,还莫名其妙逼人回答,只好又勉为其难想了想。
“不做奴婢,那我就像当初遇到洪帮一样,成了被绑走的肉票……可是世子您要想好了,我一没钱二没家人,还倒欠朝廷五十三两,绑去也是亏本买卖啊。”
他低低笑了一声:“绑了就是赚,本世子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苏棠当真了,箍紧他脖子,炸毛问:“你要绑我去做什么?”
等了半天,那人也没有回答,她又喃喃自语:“有时候真觉得你比那群土匪还可怕……”
方重衣轻咳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你怎么了?”
苏棠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推他,可方重衣就是不说话。她抬头看这暗道,之前还有几盏灯,走远了连灯都没了,暗无天日,跟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船上会修暗道?”
“是仓库。”他答。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玄乎的机关?”回想地板裂开的那一瞬,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艘船曾经是朝廷运送军需物资的货船,近些年没什么战事,搁置了,后来我便买下来,改造成游船。这些暗道和地下室曾经是装载军械的,把关紧,有机关岂不是很正常?”
苏棠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吸一口气。买下这么大一艘船得要多少银子?
方重衣认真想了想,继续解释道:“这些机关当年做得极精密,但年久失修,有些错乱了。天字第七号那里是有道出口的,废弃之后,便改做了客房。之前正在运米面,有些船夫不清楚状况,大抵是进仓时不慎触发了。”
苏棠点点头,浑然不知越是说谎的人,越喜欢解释。
第45章 冰片糖
苏棠脑子里还是有很多疑问, 方重衣为何这么巧赶来?既然他就是无双公子, 又隐瞒身份, 不声不响把一百金颁给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棠知道这人脑回路非同一般,于是往刁钻的方向想:难道就是为了吓唬她, 看她当众扔了金子落荒而逃?
幸好当时自己没搭理他。
两人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又闻到幽冷淡雅的草木香, 清冽好闻。她搂着他脖子, 随手挑起了他几缕头发, 恶趣味地编成了麻花。方重衣今日只用流苏束带绑了个马尾,碎发垂落, 很潇洒随意的打扮,一头青丝浓密、顺滑,只是略扎手,不由令人想起一种说法, 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强。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又往前蹭了蹭,想看他头顶是不是有两个旋,可惜够不着。
方重衣觉得后颈很痒,还时不时有清浅的吐息划过, 心头发暖发热, 连那些肆无忌惮的“毒虫”都消停了。
“别乱动。”他轻声道。
编辫子的手停了停,苏棠暗自挑起眉, 心想这人今日态度倒是极好,揶揄他, 他也不发火,说话还这么轻言细语的。
她依稀觉察方重衣这么巧赶来,其中必然还有内情,沉思了片刻,有意无意试探道:“世子爷真忙,既要主持这船上的书画比试,又管屯米屯面的仓库。”
方重衣一路撒谎,底气不足,也觉察不到她话中的揶揄,又解释:“机关坏了,整艘船的运转也受影响,本世子自然要来看看。”
“哦。”苏棠不走心地应着,手上专注地编麻花辫儿,在两侧头发各编了一条。
越往前走暗道越是幽深,好在有通透的凉风瑟瑟吹来,让人知道并非是不见天日的死路。
方重衣心头却被大石压着,轻松不起来,这一路原本是有诸多出口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唐倦毁了,届时就算能找到逃出去的路,恐怕自己也会先一步毒发身亡。
唐倦显然就是想耗死他。
他不想死,更不想在苏棠的面前死,满心满意地想,她看到怕是会吓哭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方重衣驻足,抬头仰望暗道的盖顶。苏棠料想是找到出口了,忙捶他肩膀,让人把自己放下来。
她脚着了地,单脚一蹦一蹦跳到他跟前,问:“这里能出去?”
“从这里上去,应当是后舱。”他指了指八角灯景纹的木盖顶。
当初翊先生便告诫过,做机关最忌一个“绝”字,定要留一条退路,不但让对手意想不到,最好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这条船上的机括都是以手感区分的,譬如屏风架子上的嵌玉,栏杆的莲花顶等,唯有这一处与众不同,也做得隐蔽至极,因为是最后的退路。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翊先生不知,唐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更是不可能留意。
苏棠时而看他,若有所思,时而又抬头看头顶的盖板。方重衣不言不语,见她转移了注意力,趁机用袖中刀片滑破指骨关节处,逼出些黑色的毒血来,脑袋清净了,眼前也顿时清明许多。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支着脖子,目不转睛仰望盖顶,“有块木板颜色偏灰?是不是机关?”
方重衣闻言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应当便是了。”他抬头随意看了一眼,纵横交错的木板在他眼中糊成一片,宛如一摊稀粥,分不清个子丑寅卯。
靠自己是没可能找到的。
苏棠忿忿地叉腰:“这鬼地方黑黢黢的,若不是我火眼金睛,怕是今晚都要在这过夜。”
“不过找到了也无用,够不着。”方重衣语气凉凉,嗓音不像之前那么喑哑,恢复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的慵懒。
她没好气斜睨他一眼,又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之前那间密室还是低矮逼仄的,后来进了暗道,地形便因船身结构的不同有了变化,到这里,地面和盖顶的距离已经接近两人高了。
苏棠忧心忡忡望着他,虽然方重衣个高腿长身段好,但也不能平地蹦起一丈高,如今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办法,她踩着他的肩膀去开机关……
“那世子的肩膀可借我踩一踩?毕竟也不可能让我来……”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道总不可能让自己来当这个垫子吧?再说以他的眼神,恐怕连机关在哪都找不到。
方重衣目光静静,良久,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来。”
苏棠刚要过去,转念一想,脚步又猛地顿住:“不,不行不行!”
她若踩在他肩膀上,裙摆又飘来飘去的,那……
苏棠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背后顿时起一身热汗,连忙又反悔。
“那你要如何?”方重衣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地问。
静默又意味深长的目光让苏棠心虚不已,难不成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棠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指,戳了戳墙壁:“世子会不会倒立的?我、我踩着你脚底上去?”
方重衣微微一笑,拽住她手腕把人堵在墙上,低下头缓缓道:“自然是会的,不过倒立多了伤身,你要怎么赔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