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惊慌地仰起脸,两人几乎是额头相触的距离,手腕被强硬地拽住了,挣脱不开。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凉,温热的气息落在脸颊,带起双颊的一阵阵热意。
“倒立能促进血液的流通,对身体有好处的。”她一本正经辩解。
方重衣但笑不言,这话其实没有错,不过他如今身带剧毒,再“流通”一下怕是要更早归西。
“下不为例。”
方重衣说完转头走了,好半天才从拐角回来,原是不知从哪找了个废弃的木箱,好让她上去。苏棠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心想还哪有下次啊,等下了船自己一定躲回宫里,好好做她的待诏,再也不瞎折腾了,尤其是警惕那些来头大又身份不明的马甲。
他朝墙根凝望片刻,以行云流水的漂亮姿势打了个倒立,并且稳稳立住了,和人平地站着一样没差。
苏棠不由在心里惊叹了一下,她知道方重衣身手是很好的,这些基本功果然都不在话下,腰身劲瘦,耐力好,腿果然也很修长,很抢眼。
她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爬上半人多高的木箱,又小心翼翼踩他鞋底上,一抬头,眼前正好是那块颜色有异的木板。
那一点差异真的太细微了,若不是她长年累月和色彩打交道,对色差敏感,这么昏暗的地方找到眼瞎都不一定能发现。
苏棠在木板边缘摸了个遍,没什么反应,误打误撞用对了巧劲才将它扒开一道缝隙。利索的“咔嚓”声令她意识到找对了路子,是齿轮和榫眼咬合的声音,随着木块一点点往旁推,旁边也跟着平移开一道三尺宽的豁口,正好容一个人出入,柔和的光线从洞口漏进来。
苏棠大喜,将木块完全推开,豁口也开至最大,几乎能看见后舱的屋顶,她正要伸手去抓出口边缘,脚底一空,忽然失重,直直坠了下去。
因为方重衣体内的毒再次发作,没能支撑住,但基本功在,让他有能力缓冲,那一瞬间还顺势下了个腰。
在半空的苏棠余光看见,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腰”!
随即就被他一把捞过去。
两人裹成团在地上缓冲了几圈,唇若有似无地磕碰到一起,几经颠簸才停下来。
接连翻滚了几圈,定局后的苏棠处于下位,但途中被他有意识地护着,也没怎么受伤。她使劲推了推他肩膀,皱眉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脑海里尽是方才触到她唇的一瞬,很柔软,良久,才收回环在腰际的手,又去抓她不老实的手腕,稳稳摁着,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望着她。刚刚一阵气血紊乱,的确没稳住,好在及时接住了她。
软玉在怀,旖旎的气息令他呼吸一顿,脑子里的念头忽闪,猛然联想到那日在侯府,自己神志不清将人摁在怀里亲,她越是躲闪,越激发那些隐秘而疯狂的欲念,想要把人拆吃入腹彻底占为己有。润泽的唇色,春水般潋滟的眸子,清淡的甜香……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如今虽然看不见什么活色生香的颜色,但怀中温软的触感仍然是真切存在的。
他心头掠起一阵火热,是霜天雪地、凛凛寒风也降不去的火。
“起来,赶紧起来!”苏棠隐约觉察他刚刚只是失误,并非有意的恶作剧,所以也没发大火,只一个劲催促。
“起来可以。”他眸色渐渐转深,眼底含着一片炽热,“但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棠见他眼中灼灼火焰跳动,本能感受到了危险,不敢再肆无忌惮瞎咋呼,怯声问:“……什么事?”
他双目有些迷离,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待我们出去了,再陪我吃一次白伞菇。”
白伞菇?
苏棠当场石化。那不就是上次吃中毒的野菇吗?毒蘑菇还有吃上瘾的?
形势比人强,她昧着良心勉强“嗯”了声,又小心翼翼补充:“那我就尝一点啊,这东西吃多了会发疯的吧,其实自己疯倒不要紧,我怕伤人。”
“吃不吃随你,你在旁边就够了。”方重衣又认真地说。
“……”
“那我就不吃了啊?”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到底是有毒的,世子爷就算喜欢吃,也要节制啊。”
方重衣起身,沉着脸将目光挪向一边,一言不发、全无意义盯着墙根,内里却在尽力平复呼吸,良久,眼中深炽的火焰才逐渐转淡。
苏棠煞有介事拍打裙子上的灰尘,趁机偷瞧他的脸色,她觉得方重衣这一路都不对劲,呼吸重,刚刚倒立更是不应当失误。
“世子的脸有些红,是不是生病了啊?”
方重衣呼吸一紧,好半天才慢慢回头,波澜不惊扫她一眼。
“倒立那么久,脑袋里当然会充血,你倒立完之后脸不红的?”
第46章 青柠糖
苏棠想了想, 他说的也有道理, 光是弯腰站一会儿脸都会发胀发热, 更何况还要倒立这么久。
“世子爷!”
头顶的出口传来焦灼的呼唤,她抬头,看见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正在往里边探望。
方重衣也不看来人, 只是将苏棠拽到身边,同时淡淡吩咐道:“拿绳子。”
“是。”
脚步声跑远了, 过一会儿又匆匆而回。苏棠听见头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随即, 一捆绳梯自洞口迅速坠下来。
“你先上去。”方重衣看她一眼,轻声道。
苏棠点点头。
方重衣守在底下, 看她稳稳当当爬了出去,缓缓收回了视线,身侧无人之时,他眸底才闪过几分隐忍的痛苦。
这毒愈演愈烈, 他觉得连关节都开始僵硬,仿佛塞进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动一下便撕心裂肺。
后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温和, 时而闪烁一下, 墙角屯了些修缮工具和木板、绳索等。苏棠从天窗往外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皎月, 点点繁星围绕,是个宁静的夜晚。
她收回视线, 转头去看,不知何时方重衣已经上来了,那个侍卫也被打发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那世子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她僵硬地告了个别,拔腿欲跑。
方重衣似笑非笑望着她,不紧不慢道:“你的一百两黄金也掉进仓库里了,不要吗?”
苏棠又迈不动腿了,小声道:“那是我实至名归得来的,当然要,不过这场赛事的规则是‘无双公子’定的,若公子要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啊……”
“既然送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声音低缓,如此时的夜色般宁静、柔和。
苏棠脚底画着圈,脑袋里填满了方才那些温和柔软的话语,心口被温热包围,仿佛有一道坚固的墙在一点点崩塌。
方重衣眸色一转,又问:“这辫子可是你的杰作?”因为是质问,温润的嗓音恢复了些许凌厉。
苏棠蓦地抬头去看。
如今有光线,她才有机会打量他今日的装束,月白面墨蓝底的箭袖长袍,暗纹繁复却不显累赘,反倒穿出几分疏朗干净的少年气,束腰的玉带尤显腰身劲瘦,线条优美。
至于容貌……更是不必说,如今柔光暖火一衬,更显得丰神俊朗、卓然如玉,眉目流转皆是风景。
哪里都很好,唯独那两根歪歪扭扭的辫子有点碍眼。
他眼中浮着轻笑,不疾不徐道:“谁做的好事,谁来解决。”
苏棠哽咽了一下,不声不响走到他面前,抬手去给他解辫子,顺便把垂落的碎发理顺了,因为要整理脑后的头发,就几乎要环住他脖颈,整个人也不得不踮脚贴上去。
方重衣目光微微不稳,她手上沾了毒引,所经之处都是钻心刺骨的疼,但那只手跟小猫爪似的,畏缩又谨慎的触碰,时而撩起丝丝痒痒的热意,直抵心间,脸几乎埋在他颈窝,清甜的气息也近在咫尺。
他根本不忍心推开,嘴角甚至弯起轻松愉悦的笑。
苏棠十分专心致志,给他理好了头发,刚要收回手,腰身就忽地被他手臂扣住,同时往里一收。她一个踉跄,往他怀里栽了一步,额头也磕在他胸口上。
两人这次严严实实贴上了。
“世子?!”她抽气,小声地惊呼。
方重衣缓缓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发间、耳廓,低笑了一声:“未经本世子允许擅自出逃,你的胆子很大啊……”
苏棠头皮冒起密密麻麻的战栗,像小针在扎,湿热的吐息拂过耳边,她根本不敢抬头,怕一个不慎就亲到了。
“世子这话就不对了……”她尽量平复情绪,“当时您已经同意,我也交足了赎卖身契的银子,大家好聚好散,怎么算是擅自出逃呢?”
仿佛惩罚一般,扣在腰间的手猛一下收更紧,她不得已又往前趔趄半步,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
“证据呢?本世子何时同意了?”金玉般清朗透彻的嗓音如今微微沙哑,暗含几分挑衅意味。
苏棠刚想说话,耳朵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全身立刻变得僵硬,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份解契书没有我的落款和盖印,不过就是废纸一张,纵然你交够了银子又如何?”耳边的声音氤氲如雾气,一字一句,渗人心神。
苏棠没想到他竟明晃晃地耍赖,心下惶然,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又不服气地抬头去看。
烛光半昏半明,他目光深凝,眸子里有浅浅光华流转,精致近妖的好皮相,像盛放极致的罂粟,华美而危险。
“本世子早就说过,不要生逃跑的念头,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薄唇轻轻贴着她耳廓,“你看你……这不是乖乖回来了吗?”
苏棠往回缩了缩,耳边泛起酥麻的痒,渗入心底却化作寒意,她放弃和他胡搅蛮缠,咬牙想了想,决定祭出最后一张底牌。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差,官品虽低,好歹也是朝廷的人,世子若觉得那契书有争议,和皇上理论去,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说完,便仰起脸,直直凝视着他。
方重衣听罢目色一冷,他对上她的目光,水光盈盈的眸子充满了抗拒,毫无温度,看得他心头火起。
他微微眯眼,冷笑道:“和皇上理论?当然可以。听闻你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银子是吧?届时,我再和皇上参你一本,你怕是熬到下辈子都领不到俸禄。”
这次苏棠终于被逼急,一下子炸毛:“爱告告去,我就算沿街乞讨、喝西北风,甚至饿死,我也不想再跟你有半点关系!”
方重衣怒不可遏,手臂收更紧不让她挣脱,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就——”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太过凌厉,苏棠无防备,被吓住了,整个人身子一抖,随之而来的是瑟瑟寒意,在胸腔蔓延,又浸入五脏六腑。
他大多时候是不怒自威的,也有寡言沉郁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冲她发火。
方重衣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蔫了下去,还发抖,心头的怒意一下子全被抽空,余下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连手足都像被冻住了。
“你仗势欺人,你就知道欺负我……”苏棠鼻子一酸,连日来的委屈铺天盖地淹没她,眼眶骤然间发胀发热,眼泪不可抑止涌了出来。
方重衣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棠哭。此时体内的毒又发作,他眼前猛地一黑,竟觉得就要这么昏过去,第一反应是把人抱紧了,只是这次尽量控制了力道。
他进退两难,重一点怕吓着她,轻了又怕她跑。
苏棠的脾气来去如风,哭完一场人也舒服了,静静站着不动。方重衣不言不语,跟一块石头似的,她也不管,只把人晾在一边。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手在半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凑近,轻轻掠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苏棠挪开脸,他也跟着转过去,她又躲,他又跟着凑过去,两人别别扭扭转了一圈,回到原点。
薄唇微动,许久后,低哑的声音轻轻问:“渴不渴?”
苏棠听他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懒懒抬起眼,不冷不热道:“渴又怎么样,这有水吗?”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没话找话,方重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去门外,对侍卫低声吩咐:“上茶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听说世子中毒了,所有人都在忙着找解药,可世子怎么还有心思在后舱这种破地方喝茶?
“世子,解药——”
方重衣极随意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别来烦他。
苏棠见他从门口折回来,又把脸别去一旁,不看了。她听到谨慎又犹豫的脚步走近自己,然后,手被轻轻地握住。
他的手心还是冷的,有些细汗。
“总站着不累?”低柔的声音在身边道。
没等苏棠回答,他就牵着人到墙边的木箱边,拂了拂灰尘,让她坐下,又若无其事并排坐在她旁边。
后舱简陋,就这么个能坐人的箱子,还只一尺多宽。苏棠不愿和他靠这么近,皱起眉往旁边挪,没一下就挪到边缘,差点跌下去。
“你小心。”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苏棠不买账,幽幽地瞪他一眼:“那谁要你坐这儿的?你走开我不就有地方了?”
他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笑道:“这木箱子难道是你的?”
“那我不坐了!”苏棠要起身,被他一把拉回去,肩背也被揽住,根本动不了。
他歪头,眸光清澈眉眼疏朗,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这整艘船都是我的,难不成你要跳湖去?”
苏棠正要回嘴,那人的手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把残余的眼泪擦干了,又用袖角一点点、轻柔地沾去眼睫上的水光。
她还是不开心,顺手把他袖子扯过来,擤了把鼻涕。
方重衣面色微变,手在半空僵了僵,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收回去。
“世子爷,茶来了。”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
他起身去门外,不知低声交代几句什么,才端着红木托盘折返。这屋子没桌子椅子,唯一的一个木箱还被当凳子用了,他没办法,只能端着茶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