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苏棠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两人骑一匹马往营地的方向行进,远远就看见下人们忙来忙去布置宴席。因为是在猎场,菜肴主题总离不开烧烤撸串,只见侍卫们不断往空地上抬方炉,侍女则忙着加炭、准备香料和料理大家猎回来的野味等。
慕容熙叉腰站在营帐边,看着侍女清点猎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极不舒畅。方长弈手上猎的灰兔、山鸡、灰狐狸等数不胜数,大只的,花鹿和雪狼也不少,一个人的战绩要抵上慕容熙和他一群手下了。好在白天的活动只是他们年轻人的聚会,若是南晟国国主他们也在,那更是脸上无光。
侍女忙着呈上铜盆,方长弈慢条斯理洗净手,顺便把披甲解了扔给侍卫。
“不用在意,毕竟本王从小在这里练习骑射,熟悉地形,若去了你们玉沙,自然是比不过的。”方长弈笑着对慕容熙道。
“王爷过谦了。”慕容熙惨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是清楚的,狩猎这种事光熟悉地形没用,还是得凭真本事。”
他对方长弈的能力持肯定态度,加之彼此没有竞争关系,也算能心平气和。
没想到刚一说完,就看见两人共骑一匹马,慢悠悠进了营地大门。
第56章 丁香糖
坐在前面的姑娘身穿浅粉色碎花枝襦裙, 粉嫩的颜色更衬得肌肤细腻胜雪, 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整个人就像春日初绽的桃花,清丽无伦。
坐在后面拥着她的人……一身墨蓝色常服,头戴帷帽, 遮掩了面容。
慕容熙瞪直了眼,脑子里的火蹭得冒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废物世子?
他之前跑到畅宜园, 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看到, 居然被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方重衣远远看见慕容熙气得吹胡子瞪眼, 无声笑了笑,低头在苏棠耳边轻轻道:“到了, 我带你下去。”
苏棠本身对这些应酬挺抗拒的,眼前这些人一个都不熟悉,方重衣反而是最亲近的。她心不在焉,想到联姻, 心头还有些畏惧,本能地应了一句:“哦。”
方重衣揉揉她的脑袋,下了马,小心翼翼把人接下来。
苏棠搂着他脖子, 脚沾了地才放开。
一旁的慕容熙看得目瞪口呆, 这俩第一天认识,公主怎么就对他这么不设防了?看来这个世子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至少会花言巧语哄人欢心。
他更警惕了,对方重衣的敌意又加深几分。
方炉里的炭火已经烧红了, 侍女们料理好的肉串也上了烤架,香料洒上后,没一会儿风中就飘起阵阵肉香。
但苏棠依旧无精打采,她想到以后可能要远嫁他国,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满目琳琅的烤串也不能激起她的食欲了。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苏棠走上前,对慕容熙回以微笑,道:“慕容公子,好久不见了。”
她被母后的念叨和方重衣的吐槽带进沟里,一开口也喊成了“慕容”。
慕容熙:“……”
这时,赫连逢也从草场上风风火火回来了。他腰间的箭囊还是满的,完全没顾上打猎,反倒一手捞一只黑白相间的熊,后颈上还挂着只猴子。整个人意气风发,红光满面,两排大白牙笑得藏不住,看得出心情非常好。
赫连逢在营地门口左右张望,见慕容熙站得最近,便大咧咧走过去。
“慕容兄,这花熊好生有意思,送你一只?诶,话说在前头,你若拿去可不能烤来吃了,我这是要带回家养的。”
屡次被喊错名字的慕容熙:“……”
营帐前的空地上飘着阵阵青烟,热热闹闹的,莹亮的油水从肉里丝丝冒出来,滴在炭火里便是滋啦一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酒的清甜,分外醉人。下人们左右忙乎着,一旦烤好了什么,第一个拿来公主这边。
苏棠漫不经心吃了几口烤兔肉和烤鱼,便没什么兴致了。侍女见她怏怏不乐的,以为是食物太油腻了,又连忙送了葡萄汁上来。
为了表示对公主的一番赤诚之心,慕容熙开始亲自动手烤肉。可惜今天的风向对他很不友好,他的炉子正好在下风口,热浪灼得他满脸通红,青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还时不时被飘来的辣椒面呛到。辛辛苦苦烤完一盘肉,整个人已经变得风霜满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慕容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端着盘子走到苏棠面前。
“公主,这是山鸡肉,我烤的时候添了些柠檬水,应当不会那么腻,你尝尝看?”
苏棠见他被火熏得灰头土脸,不好意思再推辞,拿起来尝了一小口。
“多谢五皇子费心了,挺好吃的。”
一丈之外的方重衣正在给苏棠烤水果,在慕容熙走出来的时候,视线便紧紧黏在他身上,见苏棠接受了,目光倏地沉下来,闪过几分冷锐的锋芒,火星子溅到手背上,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棠礼节性吃了几口,慕容熙在旁边看着,渐渐露出笑容来。
“我看公主并不是很爱吃烧烤,大抵是嫌不够清爽吧?”
“嗯……”苏棠点点头,随意敷衍着。其实换做平常她还是爱吃的,只是如今心事重重,什么胃口都没有。
慕容熙又见缝插针地道:“公主明日应当有空吧?我这几日在京城逛了一遭,发现城南有条小吃街有不少清新爽口的点心,公主不如跟我去走走?说不定能合你口味。”
“这……”
人家说得句句诚恳,苏棠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拒绝,正在苦恼,身边忽然闪现一道墨蓝色的影子。
“她明天不饿。”
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冰渣子,苏棠差点被吓一跳。方重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不动声色横在两人之间,虽然遮着脸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仿佛时时刻刻冒着寒霜。
明天不饿?这种奇葩理由亏他能说出口……
苏棠对慕容熙扯出一个笑,委婉道:“母后想去辉山那边赏枫叶,我、我明日打算陪同她的,恐怕要辜负五皇子好意了。”
慕容熙被方重衣堵在跟前,只能侧身绕过去,歪着头冲她笑了笑:“没关系的,下次再约也不迟。”
苏棠点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却也没再说什么,相当于默默把话题掐断了。慕容熙赖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也找不到由头继续,悻悻回了自己的位置。
方重衣仍然守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门神似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苏棠幽幽地瞥了一眼:“你还杵我面前干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强硬,就是很直白的在撵人走,说完之后自己都小小惊了一下,冷汗后知后觉冒出来。换做以往在侯府,自己若是语气不好,稍有顶撞的意思,还不被他百倍千倍地整治回来?
她屏气等待着,时刻留神方重衣要发难,却久久没等到回音。方重衣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低声道:“你等我。”
说完就默默离开了。
苏棠一个人留在原地,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反复琢磨他刚才的语气,好像也不带什么怒意?……应该不是去找什么法子来报复自己吧?
她偷偷张望,方重衣在烤炉边聚精会神地……摆盘?说起来烧烤这件事,烟熏火燎的,一旦做起来难免失了优雅,他可能是太沉静,太慢悠悠了,看上去居然和素日里弹琴没区别。
苏棠离得远,看不清他烤了什么,依稀看到五颜六色的,和别人炉子上摆的肉串完全不同。
看着方重衣默然向自己走来,苏棠又开始胆战心惊,天哪,该不会整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来逼自己吃吧?
“棠棠,我烤了水果,都是你喜欢的。”他走到苏棠身边,将那盘花花绿绿的烤食放在方炉上,帷帽下传出的声音轻轻的,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温柔。
她暗暗松口气,仔细瞧了瞧,有菠萝、小樱桃、荸荠等,俱是油亮又鲜润,十分养眼。
之前吃了那么多烤肉,着实有一些腻味,换成水果她还是很乐意吃的。
刚想拿一块,方重衣又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还有点烫。”说罢,从旁边拿了几根竹签,递给她。
“哦。”
苏棠接竹签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烫了好大一个水泡,还冒着红血丝,触目惊心的,讶异道:“你的手……”
帷帽下的人迟疑了一瞬:“嗯?”
见他竟毫无反应,苏棠吓得直抽气,这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因为是烧烤宴,烫伤药什么的自然都时刻备着,苏棠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呈上一个青翠色小瓷瓶来。
她拿过来塞进他手里,迟疑了片刻,不放心,又闷声含糊道:“记得多上几次药。”
毕竟是这么好看的手,留了疤可惜。
帷帽底下无声无息,修长的手把瓷瓶握紧了,半晌,传出低低的一声轻笑,轻柔似水的嗓音道:“好,我记着。”
苏棠没理他,自顾自吃着水果,不知不觉,拿竹签在樱桃上戳了好几个洞。
她觉得方重衣现在变得很奇怪。
应该说,从分别之后,再到游船上遇见,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方重衣的脾气应该是锋芒毕露的,直来直去,肆意妄为,甚至有一点幼稚,有时候动气怒来说的话比刀子还可怕。自己这样频频撂狠话,还支使他,他非但不还击,还继续闷声不吭对自己好,百般的好。
像中了邪似的。
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温柔令她心惊,仿佛暗处有病态的种子在萌芽,一旦压抑到临界点,就会爆发出非常可怕的后果。
“棠棠。”
平静的声音唤了她一声,苏棠回过神,手中的盘子微微一抖。
“晚宴你会不会去?”
苏棠点点头,落寞地垂眼:“当然要去的……”
有些事,说不定在这场宴席之后就定下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定下了。
“不怕,我也会去的。”他又轻声说。
趁那人还戴着帷帽,看不见自己,苏棠尽情地斜睨了他好几眼。有什么好怕的,你去我才会怕呢。
“你也不必害怕我。”淡淡的声音,直接回答了她心中的念头,仿佛能透过那层纱无障碍悉知她脑中所想。
苏棠差点被樱桃果噎着,又是后怕又是哭笑不得,赌气道:“我怕你什么了,我不想理你。”
方重衣毫不在意,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没事的。那天在游船上你说让我哄着你,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
苏棠全身都僵住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醉酒之后说的么?还是他故意耍弄自己?但是看方重衣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像啊。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他又字句重复了一遍。
声音轻柔而低缓,恍惚间竟像梦呓一样。
第57章 波板糖
中午的烧烤宴在一片和谐的“欢声笑语”中渐入尾声。方重衣也不是时时刻刻往她这边凑, 只是偶尔递给她几个剥好的烤栗子, 后来又拉她去看鹦鹉。
马场隔壁的小木屋是饲养人休息的场所, 里边养了好几只鹦鹉,雪白的,头顶凤冠的, 还有一身绿毛的。
许是方重衣经常来这里的缘故,鹦鹉们见了他竟开始不断地叫唤。只是这些鹦鹉口齿都不太利索, 有的轻重音不分, 有的发音不标准, 一时间满屋子盘旋着“柿子”,“狮子”等奇奇怪怪的鸣叫。
“棠棠, 这些可有你喜欢的?可以带回去解解闷。”方重衣眉眼微弯,清朗的眸子似一汪泉水,温柔的笑意乱人心神。
苏棠心头有什么情绪在摇动,飞速移开眼, 自顾自给鹦鹉喂玉米粒吃。
“棠棠!棠棠!”一只凤头鹦鹉忽然扯嗓子喊起来。
它的同伴们也被带歪,纷纷改口,不喊世子了,开始喊她。
苏棠被一片千奇百怪的“棠棠”淹没, 气恼不过, 想到这肯定是方重衣喊她喊多了,鹦鹉们也纷纷有样学样。
她尽量凶狠地瞪了方重衣一眼, 责怪道:“就是你,谁要你喊我棠棠了?”
“一直如此不是吗?”方重衣歪了歪脑袋, 静静望着她,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不然棠棠觉得呢,要怎么唤你?”
她仔细想了想,以前也就神志不清的时候喊过几句,现在怎么一开口就是?
有些亲昵得不像话了。
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他们是……
“你就别跟我说话。”苏棠堵住了这个话题。
“那也不行。”方重衣慢条斯理地回应,眉梢仍然染着笑,眸色却愈渐深沉,“往后许多事,还是要同你说过才好……”
小木屋内光线灰暗,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幽沉,面容也隐晦不明,苏棠反复琢磨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心头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侍女匆匆赶来,对她行了礼:“公主,五皇子在外求见。”
方重衣面色一沉,冷然道:“说公主不在。”
苏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要么是“不饿”要么是“不在”,你的理由还能再清奇些么?
尽管她也不想见慕容熙,但这次是南晟国设宴做东,总不能冷待了客人。更何况自己作为一国公主,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可能都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她无视了方重衣,对那侍女吩咐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刚出小木屋的门,慕容熙便迎了上来,身边的下人亦步亦趋跟着,为他撑伞。
苏棠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乌云密布,时不时有清凉的雨丝飘在脸颊上。
原来外边飘起毛毛雨了,她和方重衣一直待在屋子里,倒是没发现。
“公主,下雨了,我特地让人把轿子抬了进来,不如你便跟我一块走吧,我送你回行宫。待会儿雨下大了,更是不方便。”慕容熙笑容殷勤,指了指五步之外的轿辇。
原先,大家的轿子都停在围场入口的庭院里,慕容熙见天色不佳,当机立断把轿子召进来了,若是能接送公主回去,自然是再好不过,还能顺便在国主王后面前留点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