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屋内的方重衣即刻跟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人备轿。他将帷帽重新戴上,无声无息走上前,微妙地错在两人之间,将苏棠半挡在身后。
“阁下的轿子香粉气过重了,恐怕棠棠是不习惯的。”
一字一顿,话里有话,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正是讽刺他喜好流连花丛寻欢作乐。慕容熙当场被拆台,气得脸都变绿了,没想到这位世子本事没有一个,气性倒不小,说起话来竟如此肆无忌惮。只是气归气,他也没好明面上发作,毕竟玉沙和庆国国力悬殊,自家的丝绸香料等出口还完全得仰仗他们,军备更是落后一大截。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这位世子才敢这么嚣张。
方重衣对上旁人时,总算恢复了往日作风,年少轻狂,肆意妄为……苏棠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栏边,不掺和他们。毕竟是特殊时刻,她随了哪边都不好,寻思着倒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她正打算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备轿,门外忽然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小棠”。
三人皆举目望去,一袭青衫的男子撑着素面油纸伞,默立在不远处。他眉目狭长,嘴唇细薄,是那种冷淡的清秀,虽然不及方重衣那般无可挑剔的好容貌,却也十分出挑了。
苏棠微微讶异,竟是她那位哥哥,苏玄修。国主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没有皇子,千挑万选之后,从远房兄弟那里过继了苏玄修。国主有意识地从小培养着,而苏玄修才思敏捷,资质不错,完全没有辜负国主的厚望,如今也成长为能担当大任的人才。
南晟国下一任继承者自然不言自明。
苏玄修是三日前才从南晟赶来的,之前一直忙于政务,抽不开身。也正是因为有他在,国主和王后才能安心出游。
“哥哥?你、你也来了?”
苏玄修走进屋檐下,收了伞,道:“嗯,我见天色不大好,有些不放心,便打算来看看。”
“哦……”苏棠讪讪笑了笑,她这个哥哥性子淡得很,总是不声不响轻描淡写的,来也就是这么默默来了,一个随从也不带。
说话的功夫,各色轿辇都陆陆续续到了,有她自己的,还有方重衣和王爷他们的。自家兄长都来了,苏棠自然乐得有了理由,笑着对慕容熙道:“多谢五皇子好意,我和哥哥一道回去就好。”
说罢,猫着身子钻到苏玄修伞下,一众侍女也低头跟在后面。
“走吧。”苏玄修把伞往苏棠那边遮了遮。
临走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方重衣,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幕,那人静静立在屋檐下,长身玉立,如同水墨画一般清雅衿贵,无处不是景,神色却晦暗不明。
慕容熙讨了个没趣,走了。不一会儿,营地前的轿辇便慢慢散去,只剩下世子的座驾仍孤零零留在原地。
下人们素来了解世子爷的性情,每每这样不言不动站立着,死一般沉寂的时候,最为可怕,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惹。
木屋里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四处扑腾。方重衣回头,缓缓伸出手,雪色鹦鹉亲昵地飞落到他掌心。
他是暗中查过的,苏玄修不过是远房宗亲,同苏棠的血亲关系已经极为淡薄,又算什么哥哥呢?只怕连表兄妹都赶不上。
灰淡无光的眸子里涌动几分戾色,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鹦鹉在掌心挣扎,发出凄厉的哀鸣。
“棠棠!”
旁边的凤冠鹦鹉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忽闪着翅膀飞来蹦去。
方重衣目光微动,回过神,倏地松开手。
*
回行宫路上,苏棠一直心不在焉的,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小棠还是接受不了联姻这件事?”
苏棠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苏玄修苦笑,平静的声音添了几分叹息:“作为兄长,没办法让你自由自在地长大,只能看着你落入这些周旋中,也是无能。”
她倏然抬眼:“不不,父王和哥哥已经很为我考虑了,我是知道的。”长久以来,那个梦境不断侵蚀她,心里早就设了下预防,她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苏玄修转眸定定望着她:“但……我看那些人你都不喜欢,是吗?”
“啊?”她有一瞬间的哑然,清灵若水的眸子飘了飘,“这个我也说不清。”
他叹了口气:“若是心情不好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辉山走走,那里满山的枫红,景色很美。”
“嗯。”苏棠漫不经心点点头,“再叫上母后,她念叨了很多次了。”
苏玄修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原本还在游神的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手在半途微微一滞,片刻后,他失笑:“分开这么久,跟哥哥也不亲了。”
莫约丑时他们抵达了行宫。晚宴比白天少年人之间的聚会正式许多,公主和皇子们之外,国主王后会出席,各国的使臣、长公主和一些喜热闹的贵女也会到场。
说起来,这场宴会远道而来的除了慕容熙和赫连,还有其他几个小国的领主,可能是自知没什么竞争力,他们只是来道贺,商讨些通商、边境安全方面的问题,顺便在大国面前混个眼熟。
苏棠一回殿就被拖去梳妆打扮,绾发髻,戴银簪,贴花钿,嫣红的口脂更显得肤色胜雪,娇艳无伦,环伺在周围的女官们都忍不住频频感慨公主倾国倾城的容貌。
女官们又为她换上出席酒宴的礼衣,层层叠叠的绢纱轻盈如雪,繁复华美的花纹在裙角摇曳,隆重至极。
打扮得越是华美精致,苏棠越是心情黯淡。她无奈拿起画笔,在宣纸上信手画着。
梳妆台即使珠玉和水粉再多,也得留块地儿给公主放纸笔,侍女们是知道的,她最近尤其闷闷不乐,也只能靠这个解闷。
苏棠没有一味逃避,她也仔细考虑过这件终身大事该怎么抉择,毕竟,破罐子破摔到头来苦得还是自己。
但眼前还有个残酷的现实,这件事她不一定能完全做主,还是要由父王综合多方面考虑才能定下。即便父王已经尽可能创造条件,尽量不委屈女儿,但有时候是无可奈何的。
她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想法,手中的笔不觉停下,颜料晕染了雪白的生宣。
第58章 番薯糖
“棠儿, 可还在准备?”
满面春风的王后带着一大群宫人风风火火走进殿内。
苏棠头上缀着华美的步摇, 发丝还未完全绾好, 只能用力同母后眨了眨眼。
“我看那位玉沙的五皇子的确不错,听说从猎场回来的时候,他还打算送你是不是?”王后在她身边坐下, “关键是人长得俊,不错不错……赫连小子我也见着了, 比他模样差一些, 不过还算周正, 而且一看就是老实人,想来对媳妇也不会差。”
苏棠无可奈何笑了笑, 心道母后真是十成十的“看脸”。
“啪”的一声,梳妆台忽然被王后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满脸笑容消失,忿忿不平道:“庆国也真是奇了,王爷倒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居然只是陪跑,来求娶的竟是个脸都不敢露的?”
苏棠一时语塞:“他……”
“他什么?”王后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敢露脸, 要么是面生毒疮, 要么长相拿不出手,故意制造些噱头, 不管哪一样这男人都要不得……”
对,这男人的确要不得, 苏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是因为长相问题……
若单论容貌,母后怕是会当场改口。
“哎……原本你父王是极想同庆国结盟的,但如今来了这么个世子,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王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也不用勉强,不喜欢便不考虑他,父王和母后都不会委屈你的。”
苏棠哭笑不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酉时,华灯初上,沐华宫的宫宴准时开始了。大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缭乱,列队的侍女鱼贯而入,往两侧分散,默然布置水果和美酒,一切都井然有序,隆重而肃穆。南晟作为主家先到了场,国主和王后端坐在正中的首席,苏棠的坐席在父王和母后身侧第一个,旁边是庆国长公主,再往下是苏玄修和其他的世家公子、贵女们。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场,在礼官的迎接下相继落座。苏棠在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眸,却暗中打量今晚的来客。正对面就是慕容熙,依次往下排是赫连逢,庆国的佑王爷方长弈,一些小国领主和使臣们。
方重衣……坐在末席,周围有屏风遮挡,说法是“身患顽疾,不宜见风”,淡淡的影子映在半透的绢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格外低调。
苏棠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不自觉就想:他总是这般,一辈子都不能见到天日,像一个虚幻的、居无定所的幽魂,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在意他。
“听说公主之前……与我们世子是相识的。”
身侧有柔婉的声音悠悠传来。
苏棠转头一看,那女子面若桃花、明眸善睐,眸子里笑意盈盈,五官轮廓与佑王爷、甚至方重衣都有微妙相似之处。
是庆国的长公主,方嘉仪。之前礼官迎接的时候,两人也打过照面了。
苏棠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含糊地应道:“嗯……”
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庆国皇室血脉实在太优越了,像慕容熙、赫连逢这些皇子,放在人群中已经是极出挑的相貌,但是被旁边的方长弈一衬也是相形见绌,与屏风后面那位相比更是不必说……这位长公主,在一众贵女之中亦是最耀眼的存在,举手投足高雅而端庄,笑意流转的眼眸又自带风情。
“世子深居侯府,本宫平日见得少,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也许是小时候有些别的际遇,因此性子执拗了点,公主不要见怪才是。”
这番话说得轻悠悠的,温柔悦耳,几乎令人不好意思反驳,苏棠只好点点头。
方嘉仪又笑道:“执拗之人,往往也是最重感情的,我看世子对公主就十分看重。”
苏棠盯着杯盏里殷红的石榴汁,低低地呢喃:“不知道。”她的心情很矛盾,会忍不住担心所谓的“看重”是不是真的,又觉得那份“看重”太难以承受,害怕是真的。
“没关系,来日方长。”方嘉仪拍拍她的手背,“往后公主觉得闷了,可以来本宫这里坐坐,府上的茶点还是不错的。”
意思便是往后成亲了,小两口若闹别扭,可以来她这唠叨唠叨。
“嗯,好。”苏棠浑然未察觉话中深意,只觉得这位长公主温柔可亲,抬起头冲她展颜一笑。
酒宴正当时,大家开始寒暄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客套话。苏棠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温婉又不失大气的长公主在自己身边,有时候自己答不上的话,她都能帮衬着说几句。
慕容熙好几次把话头抛过来,想对她示好,也被方嘉仪推太极般笑闹着化解了,不然苏棠回应也不情愿,太冷淡也不好,进退两难,必然十分尴尬。
酒过三巡,慕容熙面颊染上一层红,回头低声对随从吩咐了几句,随即冲国主和王后笑道:“说来也奇,我此番路过大兴,有幸遇到了传闻中的轻尘居士。”
方长弈手中杯盏稍停,挑眉道:“哦?那位举世无伦的斫琴师?据说他常年游历各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经他之手所做的七弦琴音色清亮不失古朴,余韵悠长,绕梁三日而不绝,千金亦是难求。”
“王爷说的不错。”慕容熙笑了笑,面色有几分傲然得意,“这次我竭尽诚意,花了大功夫,总算请他出山做了一把落霞式七弦琴,今日特意带了来,赠与公主,只希望能让公主在闲暇时解解闷。”
方长弈不再言语,目光若有似无掠了眼末席,屏风后的影子尤为静默。
随着慕容熙的命令,即刻有随从将七弦琴呈上大殿中央,另外还有人送了缀彩缨的竹笛到他面前。
王后一脸欣慰的喜色:“棠儿小时候的确喜爱弹琴,对音律颇有天赋,如今虽然生疏了,有好琴为伴,想必也能短时间熟悉起来,五皇子真是费心了。”
苏棠面无表情望着眼前那把琴,心头没有一丝波澜。
谁说她喜欢弹琴?
这几天学礼仪的时候,也被迫逼着练琴,勉强学通了一首小调,整个人痛苦难当。
慕容熙得到王后的肯定,更是欣悦,眼神指了指那竹笛道:“轻尘居士还说,在下这把笛子的音色与琴甚为相合,见它名‘月夜’,便为七弦琴取名‘霜晓’。”
苏棠不满地皱起眉头,月夜,霜晓,这一琴一笛的名字听上去就成双成对,相互应和,送给她是个什么意思?
慕容熙又直直看向她:“今日丝竹管弦皆备,公主不若趁此时机,试试看这琴趁不趁手?”
斜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苏玄修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大殿后方是吹拉弹奏的乐师们,一曲《宁月》刚刚好演奏完毕,气氛陷入短暂的安静。斜抱箜篌的琴女低眉垂眸,静默片刻,柔荑轻轻拂动丝弦,流丽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是《春宴》的起手调子。
拨弦声如珠似玉,曲意轻松,清越悠扬。
王后对苏棠笑着道:“是呀,棠儿。这首《春宴》倒也很简单,你合着曲子随意弹几句,没关系的。”
轻松愉悦的曲调此时跟催命符似的,吵的苏棠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地跳。七弦琴是修身养性的必修课,像《春宴》这种入门级的曲子,换做哪家高门贵女或世家公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的。但苏棠实在觉得无趣,当时随意学了首不成形的小调,就扔到一边了。
她不喜欢。
更窝火的是,这首曲子添了花之后,曲意变得繁复华丽,慢慢衍生出琴笛和鸣的变奏,如今晚宴正是奏的这一版。曲调先是低缓悠扬,掺入笛声后如鸿雁来宾,缥缈悠然,随即合入琴声,彼此似游离又似相互低诉,有几分情意缠绵的意思。
因此,也常常是由最心意相通的人来担任琴笛的演奏。
苏棠捏紧了琉璃杯子,这慕容熙分明就是故意的,怎么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呢?
箜篌的前调已经起了,渐入佳境,随即萧、琵琶等也若有若无应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