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老爷子听了欣慰,这才勉强住下来。
大院离席老爷子的住处不远,他小时候周一到周五上幼儿园,周末去爷爷家蹭饭,父母经常公务缠身,没法跟他一起回去,就让司机把他送到爷爷那儿去。
席老爷子这儿清净,只有一个阿姨伺候着,家里头四个人,没人说话。他年纪小,好动,跌跌撞撞乱跑,爷爷在后面笑吟吟地跟着他这个捣蛋鬼,看着他摔跤,再让他自己爬起来。
再大一点,席老爷子教他读书识字,过问他的课业,说自己文韬武略样样在行,教出来的孙子不能孬。
在老爷子的精心栽培下,他的各项能力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不仅成绩名列前茅,品格也因老爷子的言传身教列数上乘。最难得的是在蜜罐里泡大还能返璞归真,二十四节气背得滚瓜烂熟,不像现在的富家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算把他丢到深山老林里,他也可以设法生存。
如今他建功立业,却没了孝敬老爷子的机会。
带着对老爷子的追思和怀念,他在灵堂里跪了五六个小时。
清早堂妹过来接班,说席振群有话和他谈。
他应了一声,一下没站起来。
晚上风大,灵堂森冷,过了一夜喉咙干痒,他瘸着走了两步,强撑着用平常的姿势走出灵堂,去书房见席振群。
席家家风优良,秉承了勤劳的美德。住大院的时候有起床号,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搬离大院后仍然准点起床,如果不是老人过世,需要操持丧事,平时这个点,父子俩应该在公园晨跑。
席漠燃打了个报告进门,席振群先递给他一个盛满水的白瓷杯,让他喝点热水再说话,嗓子都哑了。
席漠燃用唇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席振群指指桌子让他把杯子放下,却没准他落座,肃着脸,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席家世代忠良,恪尽职守,对家庭也负责任,只有你,不到三十岁就和姜郁离了婚。要说为大家舍小家、身不由己,我跟你妈是怎么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家姜郁默默无闻在你背后支持了你这些年,没有沾你半分荣耀,到头来你就这样对她?你和姜郁是在我和你妈的祝福下结的婚,你和她离婚都不跟家里商量一声,如果不是你先斩后奏,我们家怎么会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是不是怕我说你,办完手续急忙赶回了部队?我告诉你别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姜郁是我席家的媳妇,你要是不把人给我追回来,今后不要说你是我席振群的儿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席漠燃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没有反驳。
是他没有平衡好家庭和事业,弄丢了妻子。以前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姜郁的事情,可后来他明白了,他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和他离婚,就是对不起她。那时他觉得自己耽误了姜郁,如果放手,她一定能过得了无牵挂,平安快乐,而今天他发现,姜郁爱他,放手就等于辜负。
通宵达旦,他眼底蓄满了殷红的血丝,显得有些疲惫:“您说什么我都认,我会竭尽全力弥补,但是姜郁有选择的权力,我不能强迫她回到我身边。过去嫁给我的三年她过得很辛苦,受了不少罪,我总要偿还了再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复婚。”
“那是应该的。”席振群的怒火稍稍平息,“那个姑娘你是怎么处理的?”
去年地震,他所在的部队赴灾区赈灾,来回运了几百趟空投,物资投下去需要人接应,当地政府组织了一群志愿者。
说是志愿者,但是没有受过正规培训,去了也是添乱。
半小时后发生余震,建筑二次坍塌,他身手敏捷地带着那姑娘躲过一劫,水泥板轰然倒在脚边,掀起一地扬尘。
这样九死一生的场面他习以为常,可平时养尊处优的女孩吓得不轻,腿软得动不了。
其实当时他连夜作业已经累得不行了,但没工夫多想,把人抱到了安全区,继续执行任务,谁知这一抱抱出了天大的麻烦。
小姑娘已经不小了,大学毕业正在实习,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他的姓名住址,坚持给救命恩人写信寄特产。
收到东西他就猜到这姑娘家世不凡,很多事情都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姜郁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会来插一脚,把他们夫妻的矛盾揽到她身上,去找姜郁解释。
姜郁说这姑娘是故意的,他说能舍生忘死去灾区救援的人心思不会复杂。
就因为这次争执,最终导致了他们婚姻的破碎。
现在想想,他觉得姜郁说的是对的,一个人不可能太纯粹。因为善良,所以单纯,逻辑上也说不通。只可惜当时两人针尖对麦芒,冷战处于白热化状态,无论姜郁说什么他都会认为她不够理性。
席漠燃想起往事后悔不已:“我跟她谈过了,说会复婚的,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上大恩大德,但好歹救过她,希望她不要恩将仇报。当时她哭得很伤心,说我误会她了,我说误不误会不重要,她就走了。”
“这些话为什么要等到把姜郁气跑才说?”席振群神色威严地训斥,“我早就告诉过你,男儿立世要铁骨铮铮,磊落坦荡,不要处处留情,跟人暧昧不清,没着落的事,就不要给予别人一丝一毫的希望,你听不进去,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这样的错犯一次就够了,否则别说姜郁不肯回你身边,你们复婚我头一个反对。”
席漠燃挺身立正,军姿标准,铿锵说“是”。
席振群打了个手势示意放行。
席漠燃拧开门,跟准备敲门的姜郁撞了个满怀。
他胸膛炙热,气息温暖,姜郁把碎发撩到耳后,用手遮了半张脸:“奶奶让我叫伯父下楼吃早饭,伯母在找你。”
第3章 第三章
书房的门是实木材质,过去的做工比如今的精致扎实,姜郁只听见席振群严厉的训斥声,并没有听清父子俩谈话的内容。
但她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左不过是席漠燃干了混账事,他老子在给他讲道理。
席振群出身行伍,胆大心细,二十出头的时候当过炮兵,而立之年小有所成,后顺应时代潮流投身国家经济建设。
一生波澜起伏,阅人无数,眼界开阔高远。
席漠燃是整个炮兵大院唯一一个调皮却从没挨过打的男孩儿。
小伙伴们羡慕不已,都想要这样一个温和睿智、沉稳大度的父亲,在学校闯了祸通通往席漠燃家躲,席漠燃也因此成了孩子王。
在两个男人的庇荫下,席漠燃从出生到二十七岁万事顺遂。他骄傲、自信、神采奕奕,姜郁曾为他的志得意满沉醉痴迷,也曾被他的专断强势折磨得伤痕累累。
他总是居高临下,不愿低头,就连认错都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以至于她时常觉得他不够诚恳。
譬如此刻,他攥住她的手腕想和她说些什么,看到她平静淡漠的眼神松了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走了。
姜郁控制不住地回头,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没等她请,席振群自己出来了,叫她一起下楼,和蔼地问她的近况:“姜郁,最近在做什么,忙不忙,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姜郁恭敬地答:“劳伯父挂念,我没在事务所工作了,去了一家上市公司。清闲倒不清闲,但不用频繁出差,月末才需要加班,已经没怎么熬夜了。”
她原来在事务所上班,夜夜工作到凌晨不说,还经常天南地北的跑,多半是国际航班。
十几个小时飞过去,舟车劳顿,又要开始新一轮战斗。
资本家的加急方式十分简单粗暴:砸钱,砸钱,以及疯狂砸钱。
商场博弈导致她们无辜受牵连,几乎所有雇主都会说,这攸关我们公司的生死存亡,麻烦你们快点。
最重要的是前途受限,资源永远握在上一级手里,还没等升上去就已经心力交瘁。
很多人在这工作一两年,把事务所当跳板,漂漂亮亮写在简历里,多的是公司抢着要。
总有人卖情怀,指责跳槽的人意志不坚定。不管别人怎么看,姜郁看着自己越来越少的发量以及不断上移的发际线,觉得不能把青春和健康就这么无私奉献在这里,果断辞职了。现在的公司聘请她做财务总监,包五险一金,给她开年薪,税后四十万,不算年终奖和全勤。
席振群颇为赞许地说:“不熬好,你们这代年轻人没人管着难得自律,不论有没有事做都不能按时作息,首先得管得住自己,才能管理好团队。”
到楼下,席漠燃和胡新梅也碰了面。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
“姜郁吃了吗?”
“吃过了。”
“她吃了几个?”
“五个。”
“那我也吃五个。”
“你吃得饱吗?”
“吃得饱。”
席振群闻声看了眼姜郁。
她微微颔首,神色难辨。
他决定替儿子说个情:“漠燃从小就这样,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会直接说出口,但容易在细节上流露出情绪。摔跤蹭破了皮,你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拍拍屁股就起来了。让铁架砸折了腿,你问他疼不疼,他也说不疼,眼眶里全是泪。说他心思沉,心事藏得不深,说他直白坦率,又比常人能忍。他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觉得愧疚,但是他怕你为难,所以浅尝辄止,看上去有点像是为了保全他的尊严,实际上是怕你可怜他,带着同情心,做错了决定。”
姜郁不敢苟同:“诚恳道歉,求得原谅,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是为了做什么呢?既然他觉得出于同情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决定,又何必摆出追悔莫及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伯父,我是个大方的人,送出去的东西,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从来没奢望过回报,也没有要回来的道理,珍不珍惜是他的事情,丢掉了又来索要,这就贪心了。”
“话是这么说。”席振群一顿,看向她,“但是姜郁,感情不是别的东西,给出去十分,就要拿回来十分,不能一分不给,也不能一分不得,不然终究意难平。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孩子,谁也不会拖累谁,本是可以携手走向幸福的。当时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回过头看,不过是芝麻大点的事。过日子就是这样,不可能事事如意。漠燃为了跟你复合,连他热爱的事业都舍弃了,我没有批评他,一是相信他在别的领域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二是他的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们离婚有见不了面的因素,这是他该还的。你和漠燃都还年轻,压根没好好爱过,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呢?凡事有得有失,因为害怕失去,连可能得到东西是什么都不看一眼,老了是会后悔的啊。”
姜郁觉得席振群说的在理,难免动摇。
席振群又说:“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婚姻不是儿戏,值得花时间考虑。我和漠燃他妈妈始终持中立态度,谁也不偏袒,也不打算干预。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不想看着你们两个有情有意的孩子就这么散了。要是当初你满心委屈地跟我诉苦,说不定我也会让漠燃别再祸害你这么好的姑娘,但是时过境迁,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用客观的眼光来看这件事,不得不说,或许你该给漠燃一个机会。”
姜郁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她有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判断力,知善恶,识好歹:“我知道了伯父。”
席振群叫:“姜郁。”
姜郁眼神认真:“您说。”
席振群对她的评价很高:“你是个天资聪慧的姑娘,有灵气,能力高于野心,就算没漠燃帮扶,也该能干成一番大事。拘泥于儿女情长,不成熟。成家立业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叫你们结婚,面上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实际上是给事业一个有力的后盾。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看‘齐家’是和什么放在一起的。家庭和睦,事业稳固,才算圆满。看问题不能狭隘,做事情不要畏手畏脚、患得患失,不然自以为躲过的劫难,终究会让你一事无成。”
姜郁虚心听取:“多谢伯父教诲。”
——
老爷子有三儿一女,也就有四个孙子辈的人物,眼下只有席漠燃没孩子。
席振群买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想过家里会来这么多人,只是买来给老人颐养天年的。
四兄妹里只有他一家在京城发展,发展得最好,他又是长子,挑着照看老人的担子,自然给自己一家安排了位置,考虑到逢年过节兄弟姐妹要回家探望,特地预留了三间客房,平时各家人为学业事业奔走忙碌,就是新年也不见得能阖家团圆,按理说是够住的,可遇上特殊情况,只好委屈席漠燃这辈的三家打地铺。
一大早几个刚学会跑的孩子在家里健步如飞,被家长喝止。他们是初生牛犊,不知道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的太爷爷慈颜永逝了。
老爷子一辈子省吃俭用,留下一笔遗产,依照遗嘱分配了。
遗产分配得很均匀,没有念着谁在身边伺候得少一点,就少得一点。
况且两位老人是席振群一力赡养的,他不在乎那些积蓄,也就不存在利益纷争。
三家人姜郁都见过。
席漠燃不在家,三个小侄女出生办满月酒,她代表席漠燃随过礼,把家事料理得滴水不漏。
每年国庆是席家的大日子,比春节还要隆重,几个妯娌坐在一起话家常,男人们则帮着老人做家务。
老爷子教的儿孙个个作风端正,媳妇也曾经由老爷子过目,姜郁跟她们聊天从不觉得拘谨。
闲下来说无聊也无聊,但要想把一天混过去,不要太容易。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货车开进了院里,家里的男人搭了把手,把老爷子的棺木和摆了一路的花圈一一搬上了车。
大喇叭放着凄婉的哀乐,花圈上的挽联在风中飘扬。
姜郁的头发被大风吹得异常凌乱,席漠燃过来在她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她半张脸,欲盖弥彰地解释:“奶奶让我照顾好你,别来一趟,回去就感冒了。”
姜郁闻言静静看着他,不置一词。
以前席漠燃提醒她加衣服,她总嫌他像八十岁的老母亲,可真不小心着了凉,又要麻烦他去买药。
也不知是不是在大事上深明大义、思虑周全,所以非要在小事上惹点麻烦,借此感受他的关爱。
后来她觉得自己的做法太幼稚,忙于工作和学习,忽略了这些旁支末节,等停下来再看,发现她期待的这点爱轻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