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他了。
就算生点小病,没有他的关照,过不了多久也能康复。而他远在天边,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记挂着酷暑难捱,他是不是又晒脱了皮,寒冬凛冽,他手脚上有没有长冻疮。他动辄数月杳无音讯,她又要为他担惊受怕。
这种日子她不愿再过了。
她静立良久,和所有宾客一样说起安慰话:“爷爷死得其所,一生无憾,不要太难过。”
她看起来分明比他还要难过。
化雪的天,她穿着一条与肤色相近的打底裤,看上去像什么都没穿。
她头一回这么打扮的时候他见她穿得少,叫她穿厚点,她非说里头加了绒不冷。
等她晚上脱了裤子,他把手伸进裤筒里一试,不冷才怪。
席漠燃没有回应她,沉默着,像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离开他以后,她所谓的万事如意,不过是把胡来当自在。
第4章 第四章
算起来姜郁已经和席漠燃有一年零五个礼拜没联系了。
但时光飞逝,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昨天他们才从民政局出来,劳燕分飞。
有那么一瞬间,姜郁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如果每年他们都离一次婚,见面再复婚,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不同的是,以前席漠燃只会单调地跟她讲工作上的调动,比如指派或者升迁,剩下的因为要遵守保密条例不便多讲,但现在可以说说创业的进度、公司的动态、团队的轶闻趣事。
席漠燃是今年九月从部队回来的,先给席振群打了一个月工,第一天上班就被众星捧月地围了起来,员工一见到他就鞠躬问好,看他的目光好奇又期待,弄得他无所适从,工作一段时间后,觉得自家公司的体系完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很没意思,热情一下消减了一半赫。
正好一个院儿里长大的小伙伴给他接风洗尘,席间谈到自己在尝试创业,现在处在攻坚区,不知何去何从,席漠燃顺着话茬打听了一下,发现他们在做的项目挑战性十足,有兴趣加入。俩人又聊了聊,一拍即合。席漠燃回去和席振群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跟着发小蔺楠跑了。
他们做的是耕地经营的生意。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村的农民把手上的地交给他们统一规划,让他们用机械化手段和新型种植技术把庄稼种得丰硕又好看,各家各户在家坐等收钱就可以了。
问题是大部分农民没文化,数钱的时候眉开眼笑,一旦赔钱,能抄起铁锹砸人脑袋。上个跟他们合作的村官就是这么被砸出了脑震荡,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可怜席漠燃,办公室没坐多久,又去实地考察,上了两个月的班,出了两个月外勤,学了一口流利的方言。
山东的、陕西的、甘肃的、贵州的……
各种生僻的口音,城里人都未必能听懂。
他在群里给同事们发消息,说出差给他们带了礼物,回来那天全公司热烈欢迎,结果一人得了一筐鸡蛋,大失民心。
席漠燃看着远方:“你过得怎么样?”
姜郁和他看着同样的方向,实话实说:“就那样吧,跳槽了,换了个出手阔绰的东家,当了个小领导,因为是空降兵,抢了别人的饭碗,背后的闲话传个没完,只能装作清高孤僻生人勿进,扮演欺负职场新人的恶毒女上司。”
席漠燃比她大两岁,军校读出来就是中尉,在军营里奋斗了五年,勉强混到上尉。
她比席漠燃小两岁,大学的时候就把能到手的证都拿到了,还去英国交换了一年,毕业实习在德勤,刚工作的时候工资只有一万,三年翻了三倍半,进步得很快。
老人马上要下葬,两人再寒暄不合适,对话戛然而止。
历经两个小时,老人终于魂归大地,得以安息。
姜郁站在后排,离车近,帮忙抱了两捧新鲜的花束放到老人坟前。
她蹲在地上,准备起身,一抬头,席漠燃又递给她两束,她顿了一下,接了过来。
又一次祭奠,所有礼节都尽了,众人打道回府,姜郁拜别席漠燃的父母,上了自己的车。
车子刚启动,席漠燃忽然过来敲了敲窗。
她降下车窗,听他问:“我也回市里,能捎我一程吗?”
姜郁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非常想说不能。
今天来了不少车,都是他家亲戚,放着那么多好车不坐,非要坐她的破荣威。
可追根溯源,这还真不是她的车。
席漠燃在部队生活,日常开销几乎为零,前两年攒下的积蓄自己一分没动,给她买了辆代步车,让她每天自己开车上下班,说苦什么不能苦媳妇。
车子开了两年,每年送去年检,没出过问题,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好歹是他花钱买的车,离婚的时候连车轱辘都没要,她没理由拒绝,头一偏:“上来吧,坐前面。”
别搞得她跟他们家司机似的。
话音刚落,席漠燃将五指插进把手,打开车门,先迈了条腿进来,接着极快地将整个身子缩进来,收腿关门,熟练地系上安全带。
发动机暖了,姜郁把眼前蓝色史迪仔的绳子在后视镜上绕了两圈,免得左右摇晃碍她视线。
可她一碰这个可爱的挂件,席漠燃也看见了,姜郁输了气势,面上羞赧却不自知,强作淡定地挂档踩油门,一马当先地行驶在车队前面。
他坐在副驾驶上,一句话没说,端正的坐姿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让姜郁找到了当年考驾照的感觉。
长期开车的人大多都有怒路症,教她的教练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无奈,一种是嘲讽,教学员的时候从来不会好好教,阴阳怪气开玩笑,着急了还动手打人。
想当年她跟席漠燃吐槽,他既不煽风点火,也不接她的话,向席振群借了辆手动档的车手把手教她。
她上道得很,一学就会,他只演示了两把,她已经能出师了。
教练教她踩点看线,离了人为划上的线,她就是碰碰车选手。席漠燃教她看路,判断路况,教她实践,随机应变。
他终究和别人不一样。
这是席漠燃第一次正式地坐她的车,姜郁很紧张,把方向盘攥得死死的,浑身的筋骨都绷着,时间久了难免酸胀。
过了下一个红绿灯,他们堵在三环的高架上,手机里的导航软件播报交通拥堵,水泄不通,她坐直张望了一下,席漠燃早就看出她不舒服,抓住时机说:“我来开吧。”
说完不等她答复,径直解开了安全带,推门下车,从车头绕到了她那边。
姜郁担心一会儿道路疏通,赶紧摁下解扣按钮。
她的脚压麻了,出来的时候单脚落地,蹦了一下,在席漠燃看来像是快倒了,一把扶住她的腰。
姜郁感受到耳根的热度,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开口必然败下阵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把手揣进兜里,小跑到副驾门口,飞快钻进了车里,压根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席漠燃坐进驾驶座,反客为主:“回家?”
“回公司。”
上车后他也不说他去哪儿,就让她一直开,姜郁还很疑惑。
但从他说要换位置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了。
他们结婚,婚房是席振群赠予的,虽然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但她怎么好意思要?直接从协议书上划掉了。
跟他离婚后,她在东三环租了个房开始了她的独居生活。
想空手套住址,门都没有。
席漠燃沉吟半秒,顺着她的话问:“公司在哪条路?”
“光华路。”
那是京城出了名的商务区,交通网线四通八达,无论他是搭公交、乘地铁,还是骑单车,总有一个能让他抵达他想去的地方。
四十分钟后,席漠燃把她送到公司,帮她把车停到地下车库。
姜郁下车,看到妥当停在正中央的车,满意转身,径直走向车库里的电梯。
席漠燃叫她:“姜郁?”
姜郁不为所动地回眸:“你想去哪就去哪吧,不用跟我报备。”
第5章 第五章
姜郁所在的公司叫司南明航,隶属于陆氏集团,现在由陆家正统的继承人陆司南坐镇。
陆司南曾是在华尔街呼风唤雨的狠角色,以一场精彩绝伦的国际金融战打响了声名。国内的杂志社跟他约专访,想把他选作新一期刊物的封面人物。这种互惠互利的好事,双方理应乐见其成,但陆司南拒绝了。
就是这样一号低调的头面人物,拉开了年度撕逼的序幕。
商圈掐起架来比娱乐圈还激烈刺激,媒体记者为抢独家争得面红耳赤,竞相取博眼球的标题制造噱头,一时间把一桩家族丑闻弄得人尽皆知。
陆家掌权人陆潮生罹患肺癌,弥留之际被亲生儿子气得中风,含恨咽气。
陆司南不但没有为父守孝,反而将父亲生前的势力连根拔起,对公司人员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换血,就势公开揭露了其父陆潮生的恶行——
六年前陆司南有过一个孪生兄弟,一出生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
陆潮生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有任何缺陷,在分明可以救治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儿子痛苦死去。
陆司南从小被强制灌输绝对服从的思想,被陆潮生严苛地培养成了一个完美高效的工作机器,成年后经济独立,有了自己的想法,脱离原生家庭赴美打拼。
陆潮生眼见着养大的奴隶不受控制,不顾妻子已是高龄产妇,急于生一个孩子给自己养老,最终酿成了惨剧。
围观群众了解完来龙去脉,大呼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有人说豪门哪有真兄弟,不过是陆司南为开辟国内市场使用的宣传手段,他捡的又不是烂摊子,而是殷足的家业,不惜踩着亡父上位,才是真的心狠手辣。
司南明航是陆司南出国前建来练手的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交出来前就已经初具规模了,经营状况始终良好,只不过后来被陆潮生塞了一堆牛鬼蛇神,业绩一落千丈,成了职员混日子的养老公司。
姜郁入职后无声无息潜了月余,总结出公司内部没有派系争斗,无非是个人为了一己私欲暗搓搓耍点小聪明。
她刚来没多久就见识到了。
在职场里摸爬滚打的人都十分精明,知道在厕所和茶水间说人短处容易被人听见,建了个微信群在里面议论。
一来方便及时交换情报,二来诋毁讨厌的人的时候不用多次重复就能广而告之。
姜郁初来乍到,对公司的人事还不熟悉,叫同事给她一个工作群,以便日常联系。
恰逢新年伊始,群里消息刷得很快,没人注意到她进来,没几天就有一个同事在群里聊她的是非。
拉她进群的同事生怕她没看见,专程私戳她,说不好意思给错群了。
怎么可能给错群呢?分明是早看嚼舌根的人不顺眼,借此机会举报给她,希望她给对方穿小鞋。
姜郁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好,你把正确的群给我吧,我退出来。
不久这件事被另一个有心人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两人的塑料友情瞬间破裂,一夜间从手挽手说笑的好姐妹变成势不两立的死对头。
不知是谁眼红她年纪轻轻就坐到了财务总监的位置上,四处造谣她上任不足一周,把公司弄得鸡犬不宁、人心涣散,泼了她一身脏水,成功招来了老板。
陆司南一出现,整个公司的人都变得如履薄冰。
陆司南来到她的办公室,坐到她的办公椅上,叫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姜郁没有趁机打压诬蔑她的人,没有说任何人的坏话,不卑不亢地将所谓的污点一一澄清,顺便把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汇报了一遍,对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问陆司南的意见。
陆司南和她恳谈了半个小时,叫她继续做自己分内的事,不要因此受影响。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告黑状的人没有被处理,说闲话的人也没有被警告。
姜郁没有肖想过陆司南会为她打抱不平,也没有刻意在陆司南面前表现自己、伺机谋求赏识和嘉奖。
但是三个月后,陆司南问她要不要去集团本部上班。
面对这个惊喜,她考虑了很久,回复说要量力而行,感谢陆总认可。
陆司南承诺,只要她同意,给她一年八十万的酬劳。
她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您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去的。您委以重任,不过是因为觉得我踏实可靠,但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可以为司南明航省一笔钱,但无法让这么大一个集团稳步向前。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揽,万一搞砸,丢掉我的饭碗不要紧,连累无数人没饭吃,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司南说不勉强她,让她一步一步往上爬。
姜郁对这个老板印象很好。
如果不出意外,她可能会在司南明航干到退休。
姜郁的办公室在大办公室的尽头,用磨砂玻璃单独圈出一个隔间,外面是财务部职员的格子间。
她从电梯里出来,一路碰到他们部门的人,纷纷叫她“姜总监”。
严舒月闻声猛地回头,看到她眼前一亮,赶紧从工位上跑过来:“师姐你提前销假了!谢天谢地,天不亡我。”
严舒月是她的助理,小她两岁,和她同是光华管理学院毕业的,名副其实的小师妹,姜郁素来照顾她。
姜郁输完密码,打开电子锁,推门道:“进来说。”
严舒月尾随她进了办公间,脸上一阵欢喜一阵愁:“再过一周元旦放假,既是月底又是年底,可她们连资产负债表都没配平,我们可怎么做报告啊。”
姜郁诧异抬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连资产负债表都配不平?差多少?”
严舒月回答:“贷多借少,借贷差了两个亿。”
两个亿也太多了,谁也不敢在账面上一贪贪两个亿啊,记录失误无疑了。
姜郁皱眉:“弄清楚怎么回事了吗?”
严舒月气得不轻:“还不是陆总那个小表妹,读了四年大学什么都不会,又开后门把三个室友放进来了,也是不学无术的货色,咱们财务部已经成她们宿舍的大本营了。平时杜姐她们还能忍忍,大不了多干点活,但年底不行啊,就稍微分给了她们一点任务,结果一步错,步步错,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
就凭那几个应届生的能力,能交给她们什么事儿啊,只好把最基本的原始凭证的审核汇算和记账凭证的录入工作布置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