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儒一愣,“是我糊涂了。”
林珵“呵”了一声,“您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你好好照拂浓浓和林卓,旁的事我也不是一定要揪着不放。只不过若您心里真的过意不去,真想再对我娘做出些弥补,那我也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林珵摇了摇头,“今儿是浓浓回门的好日子,不说这些。”
他朝林修儒举了举酒杯,将酒送到唇边时,眼角的余光却从林修儒身边的小宋氏一掠而过,而后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暮时分,孟桢携林婉宜请辞,林珵夫妇也跟着一道离了林府。等到马车驶出林府所在的大街,林珵便吩咐乔行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前头孟桢时时注意着,见状也跟着一齐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婉宜下了马车,一转身便见到林珵阔步走了过来。
林婉宜立在孟桢的身旁,看着在面前站定的兄长,轻轻地抿了下唇,开口问道:“哥哥是有话想要叮嘱浓浓吗?”
这会儿天色渐暗,晚风习习微微有些凉意,林珵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妹妹的身上,看了眼孟桢后才道:“今日京中来了诏书,着命立即动身往金陵去。为兄与公主商量了,明日一早便走,只怕不能够多陪你与卓儿了。好在如今你有了好归宿,为兄也可稍稍安心。”
“那哥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林婉宜问。
林珵摇了摇头,“为兄奉旨留在金陵,日后如何难说。不过,你也莫要担心记挂,总还有外祖一家照应不是?倒是你和林卓,在信阳如果有个什么,就往城东铜壶巷寻一户悬白色灯笼的人家,到时自然有人照应。”
林婉宜点头记下,眼眶却不由得红了。
林珵微微仰头,伸手在孟桢的肩膀上拍了下,道:“浓浓就交给你了,如果叫我知道你有半点儿亏待她,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放心就是。”
“天色已晚,路上当心。”
等到孟桢赶着马车走远以后,林珵方慢慢地转身回了车上。
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浔阳公主柔声道:“将来若有了机会,求皇兄恩赐,再回信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况且,有乔行在,信阳这边出不了乱子的。”
林珵反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唇,“我明白。”
第57章 五点宠
跟当初到信阳一样,林珵和浔阳公主离开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只轻车简从地便离了城去。
“将军,前面路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好像小公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忽然放缓,林珵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便听到外头随从的回禀声。他侧过身,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视线从近前黑脸的随从赵浩身上擦过,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路口的方向。
空无旁人行过的大道边,一个身穿湛蓝色锦袍的少年领着小厮立在那儿,不住地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是已经发现了停下的马车,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复又顿足,只站在那儿不动了。
认出那人是林卓以后,林珵诧异地挑了挑眉,扭头对浔阳公主低语一句,随即起身弯腰下了马车。
走到林卓的面前,林珵方才惊觉,自己这个弟弟不知何时,个头竟已经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自打他回林家以后,林卓便一直刻意躲着他,兄弟俩这么多日子以来还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站在一起过。
林珵是个上得了沙场走得了朝堂的人,可是站在亲弟弟面前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对林婉宜不一样,他对林卓这个弟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好在兄弟俩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林卓再次将跟前这个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而后下巴微微一扬,“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还总说什么答应了娘要照顾弟妹,现在倒算个什么?什么时候一家子人竟是送行都不能够了?”顿了顿,他声音微微低了些许,“还是说,在你心里只有姐姐是你的手足姊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林卓打小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每次看着同窗的哥哥护着他们,心里不止一回盼着自己的哥哥也能早些回家来。后来林珵回来了,而且还成了他最钦佩的大将军,林卓还未来得及高兴,林珵便把旧案托出,道明宋氏之死跟小宋氏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小宋氏一手害死宋氏的。
这让林卓难以接受。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小宋氏在照顾他,即便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娘亲,可她那一片拳拳母爱和悉心照料仍是教他生出孺慕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拿小宋氏当亲娘,这又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她成了自己的杀母仇人?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如果不是我,或许也不会叫你那么为难。”
他知道,林珵之所以没有对林修儒和小宋氏步步紧逼,或许就有着他的因素。
林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方道:“过去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好好地守好林家便是。”说着,轻叹一声,“要知道,你姐姐妹妹的日后还得你来照料。哥哥山高路远不在身边,你得站直了身子给她们撑起一片天来。”
“大哥还会回来吗?”林卓问道。
“自然。”
闻言,林卓的眼睛微微一亮,咧开嘴道:“那等你回来,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关于林珵在战场上的传说,林卓没少听同窗提起过,心里早对名震四方的常胜将军钦佩不已,而今知道其人就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他心里甚至生出些骄傲来。
而林珵自然乐得看到弟弟跟自己亲近,闻言哪里会说出拒绝的话来,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只是看着林卓,他心里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他叮嘱了句:“日后有关小宋氏抑或是陆家人,凡事多留些心眼。”
陆家人?
林卓不由得轻皱了下眉,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细问一二,就见一青衣黑面的侍卫走过来提醒林珵启程。
林卓翕了翕唇,末了还是把满腹疑惑按下,目送着林珵登车远去。
因着书院里的主学究回乡探亲,林卓也没急着往书院去,领着小厮径直就回了家。只是他刚到林府门口,便看见府里小宋氏院里的两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往门口台阶下的马车上搬东西。林卓定睛一看,瞧出这是在搬运行囊,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提步快速地跑进了府门。
还没走到小宋氏的院子,林卓远远地便听到了林秋宁的哭声,脚下的步子便又加快了一些。
如今正是春暮时分,小宋氏院里的两株桃花树早已落光了花朵,只余下满目葱郁的翠绿桃叶,风吹过时,沙沙声起,满园嘈杂。
此刻,小宋氏一身缟衣立在廊下,身旁的林秋宁正扯着她的衣袖似乎在乞求些什么。
“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庵里去,家里明明也有佛堂的啊?是不是爹爹让你去的?不行,我去求爹爹去!”林秋宁记起早起去主院请安时撞到的场景,猜着自己的娘亲突然提出要去东城山的庵堂清修怕是跟自己的爹爹有关,急匆匆地就想转身去寻林修儒求情。
只是她很快就被小宋氏拉住。
小宋氏看着如今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愈发清秀的女儿,想起林修儒与自己说的话,微微地合了下眼,而后牵唇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不能这样一直冒冒失失的,可该懂事些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家中确有佛堂,可终不如山中清净。娘这些日子来,心绪颇为不宁,总想往山里去拜拜菩萨,吃斋清修些时日,到底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阿娘既是要清修,为什么不去历山呢?”东城山路远山遥不提,山上的庵堂更是荒僻简陋,林秋宁虽没去过,但也听人议论过。东城山上的翠月庵条件艰苦,香火惨淡,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往哪儿去,只有些达官贵人家里会把犯了错的内眷暗地里给送了进去。
对着女儿一双清澈的眸子,小宋氏一时语塞。她拉住林秋宁的手,声音微微轻颤着,问道:“宁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秋宁抬眼,低声道:“阿娘,真的是你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的娘亲吗?”
小宋氏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身子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半步。
“我听到爹爹说的话了,因为阿娘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还有大哥哥的娘亲,所以大哥哥才不肯回家来。阿娘,这都是真的吗?”
小宋氏手扶廊柱背过身去,久久未语。
半晌,才开口唤了一旁的婆子道:“送二姑娘回院子去。”
“阿娘!”
林秋宁被婆子半哄半拉地从边门带了出去,小宋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转身。
“卓……卓儿……”
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林卓,小宋氏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捏着帕子步下台阶,走过去,却又在十步外堪堪僵住了步子。
林珵一回来,那些被掩盖了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刨了出来,小宋氏看着林卓,一时怔然。
当初她住进林家,处处受到姐姐宋氏的照拂,最开始也是满心满意地敬重长姐。可渐渐地,亲眼看着长姐与姐夫恩爱如蜜,看着林修儒体贴周到又学富五车,尚且还是闺中女儿的她慢慢地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当她察觉了自己对自己姐夫竟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感情后,不是没有愧疚过,也不是没有循规蹈矩的刻意与他回避过。然而,当她出门被一个浪荡子纠缠调戏,林修儒当街救下她以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宁愿给林修儒做小的,也不介意姐妹同嫁一夫,可是是宋氏不愿意。宋氏虽然秉性柔弱,但为人却很是精明,一察觉她的心思便处处提防着。只宋氏到底是宋家娇养长大的嫡女,性子直,眼睛里当真揉不得半点沙子。不过可惜,宋氏终归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通什么对付人的手段,她不过稍稍一挑唆,她便对林修儒起了疑心。有道是,夫妻一旦离心,旁人便有了可趁之机。
小宋氏微微垂眸。
原本她也没想过要了宋氏的命,只是……
蓦然攥紧手中的绢帕,小宋氏别开了脸。
这么多年,她厚待林卓,虽是为了笼络林修儒的心,但也存着对长姐的愧疚。如果说没有半点儿真情实意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事情一被揭破,除了难以面对林修儒,小宋氏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便是林卓。
此时,少年的面上全然没有旧日的孺慕之色,与宋氏七分相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却偏偏又未表露半分情绪。小宋氏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有婆子来催小宋氏启程。
前往东城山翠月庵清修,是林修儒吩咐的,而小宋氏心里明白,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其实是林珵。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得要好太多,最起码林珵还是保全了她这个姨母的脸面不是?如今只要林秋宁能够好好地待在林家,好好地议亲,她也不想再妄图其他。
纠缠十余载的噩梦终究该有个了断不是?
因而,当婆子来催,小宋氏朝猝然望过来的林卓扯了扯唇,抬步便往外走去。
“你,当真不跟孩儿解释什么?”在小宋氏即将跟自己擦肩的一刹,林卓转过身抓住了她的衣袖,不同于以往亲昵的撒娇,此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小宋氏脚下的步子停住,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她道:“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过,宁儿她是无辜的。”她害怕,会为着她的缘故,教女儿日后无法过活。她知道,女儿有多依赖林卓这个二哥哥,若是林卓因她而厌弃了林秋宁,怕只怕……
即使早已知道答案,但亲口听到小宋氏说出来,林卓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颓然松开了小宋氏的衣袖,往后退了好几步,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跑了。
昔日慈爱的继母一夕之间成了杀母的仇人,多年的体贴与关怀之下到底掩藏着些什么?林卓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深究。
“该走了,马车该等急了。”
站在小宋氏身后的婆子语气不耐地又提醒了句。
小宋氏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而去。
小宋氏被送到东城山庵堂清修的消息,林婉宜是在半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那一天孟桢进城卖货,在街边吃馄饨时偶然听到了一耳朵,来不及多做打听,便急匆匆地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妻子。
闻听消息,林婉宜手中的绣活立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起身,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孟桢也拢了拢眉,道:“据说她离府出门没哭没闹,欣欣然地就出了城。如果不是行装简薄,去的地方又极是荒僻,旁人都未必能够查出不对来。”
“翠月庵……是个什么地方?”林婉宜偏首问道。
孟桢拉着她坐下,随口解释道:“一个几乎荒废了的庵堂,一般被送去那儿的都是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女眷和下人。”那里面的日子孟桢没有亲眼瞧过,可也听说过一点子,都道,被送进去的女眷很少能够活着走出来,不是吃不了庵堂里的苦,就是叫人暗地里慢慢地给折磨死了。不过这些孟桢不好跟她提,便只道,“庵堂里的生活要比府宅后院里辛苦得多,饱暖都是问题。”
见妻子秀气的眉头几乎皱作一团,孟桢微微摇头,“娘子莫不是心软了?”
他那亲岳母的事情,林珵离开前已经跟他透露了许多。得知小宋氏是害死林婉宜娘亲的元凶,更有甚者害得小姑娘背井离乡将近十载,孟桢震惊之余,只剩下对小宋氏恼恨。若不是林珵叮嘱他不必插手,他都有要到林家亲自收拾小宋氏的冲动了。
林婉宜摇了摇头,“我不会心软的。只是觉得有些太突然了。”她侧首朝门外望去,抿了抿唇,“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情应该是哥哥安排下的。”
其实,真正心软了的人是林珵。
林婉宜能够猜到内里的缘由,大抵是跟林卓与林秋宁相关,或许也是为了她。
一念及此,林婉宜突然转过身扯住孟桢的衣袖,对他道:“我这心里有点儿放心不下卓儿。”弟弟可是几乎把小宋氏当成了亲娘一般看待。
“先别担心,我回来之前已经着人捎了口信给孟桓,让他在书院多留意些,一旦有个什么情况,就立即给家里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