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昆眉头皱起,不赞同地看抱女儿玩的曹嵩,但没说话。
曹嵩一脸坦然地点头:“二郎祭过先祖了。也找人占卜了,大吉。”
“唔,那大郎的婚事是不是可以定下了?”
丁小舅的思路跳得太快,阿生和曹操两个面面相觑。你……你等等……你说谁的婚事?
“我家里有两个女儿,年龄都和吉利相当,不如结门娃娃亲?我家虽然不显赫,但总不能让新夫人来决定吉利的婚事吧?”就差明说了他怕继母拿婚事坑继子,“新人没进门,人品还不好说。但我这是防范于未然,就算她没什么坏心思,亲上加亲说出去也没什么可挑理的。”
阿生本来是想反对的。丁宜和丁氏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这个血缘太近了,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比普通人更容易患遗传病。但如果是从利益角度考虑,丁小舅这个提议确实是好。一来,丁家作为曹操的岳家会坚定地支持他;二来,杜绝了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新夫人拿婚事挟制曹操的可能性。
再说了,阿生不记得曹操的原配是不是姓丁,故而她有些怂。万一将曹操哪个重要的儿子蝴蝶掉了怎么办?万一曹丕、曹植是丁表姐(表妹)生的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就闭嘴不说话了。
母亲一场葬礼,三岁的小哥哥曹操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第22章 送棺椁
两宋期间才出现铁锅,这是个误区。
准确的说法,是两宋时期开始大规模用煤取代木柴炼铁,使得冶铁成本降低技术成熟,铁锅才逐渐在民间普及。而大富之家,手握工匠、作坊、矿山,真想要在东汉做个铁锅难道会做不出来?战国末期的技术水准就足以支撑最简陋的铁锅的制作了。至于说汉朝铁器管制,但护院们手中拿着的,难道不是铁器吗?
夕阳金灿灿的光辉洒在院子里,洒在院中铁锅的沸油上。米叔用盐和面粉裹了蝗虫,潇洒地一抖,一盘子白花花的虫体全部抖进油锅里,发出“呲呲呲”的响声。香味四溢。
“怎么非要用铁釜来烹煮?太浪费了些。”丁小舅跟双胞胎一同蹲在走廊下流口水。
这个话题阿生比较有发言权:“因为铜没有铁耐高温,而且铜元素摄入过多容易中毒而铁元素不会。”
丁小舅:“……我怎么听不懂呢……”
曹操举起小手:“我知道我知道,吞金会中毒而死,吞铁则不会。”汉朝所说的“金”有时候是指铜。
丁小舅给两个孩子的脑袋上一人来了一下:“尽学歪理。”他指着曹操说:“大胆淘气。”又指阿生:“满肚子坏水。”
阿生不服,这个世上还有比她更加正直的姑娘吗?
但总归丁小舅乐意跟他们一起吃炸蝗虫,她对他的好感度就很高。“二舅若是肯多留几天,我叫他们做酱爆蝗虫。”她小声地说,“另有一番风味。”
丁小舅吞了口唾沫:“不成了,明日要走了。不如将铁釜和豆油给我罢,我自个儿路上做。”
曹操不干:“丁家就造不出一个铁釜?还要抢我们的?”
丁小舅大笑,笑着笑着又悲从中来:“两位外侄都聪明伶俐,可惜小妹看不到了。”
翌日一早,丁氏的棺椁被抬上了特制的大号牛车,在身穿素白的婢女仆从的簇拥下,缓缓驶出东郊别院。丁宜穿骑装配刀剑,驾一匹黑马,护在牛车旁边。跟随丁宜一起的,还有三十名家丁,都是戎装打扮。
曹昆作为沛国曹氏的代表,在官道上发表了送葬演讲。然后是曹嵩、曹操、曹生父子三人要带头哭一场,跟丁氏的灵枢道别。
丁氏妇医堂就建在官道旁,紧邻东郊集市的官署。此时,在丁针的带领下,堂中的妇医稳婆皆着素服,在道边送葬。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们天天敞开门户开养胎讲座,同时接生了洛阳四郊共三十多个贫困家庭的新生儿。因此,还有不少孕妇和新生儿的家人,甚至是听闻妇医堂名声的平民百姓,远远地在百米外朝着丁氏的灵枢跪拜。
妇医堂后面紧临着的是育婴堂。
育婴堂的本意是想收养母亲死于难产的儿童。然而真正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只死了母亲的往往还有父亲祖父母能够养孩子,构不成孤儿的条件。只要不是家里快饿死人了,谁会将自家骨肉送人呢?
反而是那些穷到养不起孩子的人家,为了减轻压力,巴巴地希望将孩子送进来。但这些人往往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且家人都活着,强行让他们斩断和家中的联系,不符合人情也不符合阿生的预期。在发生了好几起儿童偷东西给父母的事件后,阿生就不再公开收人了,并且陆续将一些有恶习的送回家中。
目前能够稳定留下的真正的孤儿主要有两个来源。
其一,是差点饿死街头的乞儿。
其二,是雒水边的弃婴。
另外还有奴隶市场上被当做添头的小奴隶,他们太小了还无法成为劳动力,因而往往卖不出去,最后大部分会病饿而死。阿生给丁针的指示是,但凡能救一命的就救一命。这些小奴隶虽然签了身契,但也放在育婴堂中和自由民孤儿一起养。
小孩子们无法理解自由的人身权的重要性,反而是希望长大后能够为奴报恩的自由民孤儿居多。社会风气如此。事实上,在这个没有科举的年代里,底层自由民既没有上升渠道,又要承担天灾人祸的风险,还真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奴仆庄户。这既是时代的便利,也是时代的悲哀。
阿生还没有来得及在孤儿中正式开展识字与算术的教学,她准备等丁氏葬礼的风头过去后,再悄无声息地做这件事。
如今育婴堂中教授的,和别院奴仆一样,就是规章制度:饭前便后要洗手、吃饭睡觉要排队、灾祸来临要镇定、为人处世要礼貌等等。很多时候,生活习惯和三观的培养比知识的输入要更加重要。
唯一要求的识字,就是“丁”字。
总共两笔,描上四五遍就人人都认识了。整个育婴堂的孤儿们就只有一支毛笔,可以沾了水在光滑的石板上写字。字迹马上就干了,重复利用几乎是零成本。另外还有沙盘和树枝,用树枝在沙子上练字,也很便捷。
到了送葬这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管事从别院带来了一张原色的大幅麻布,另外还有墨丸与砚台。麻布铺在大路旁,孤儿们按照年龄从大到小,挨个上前在麻布上写歪歪扭扭的“丁”字。还握不住笔的小婴儿,就由成年人抱着,手掌沾墨,划上一横一竖。
丁氏育婴堂创办以来,街上的乞儿为之一空,因而在东郊集市上也有几分名气。这般兴师动众,马上就有聪明人猜到:曹丁氏今日要出殡了。果然,到了辰时,就看到浩浩荡荡的白衣队伍从东郊别院里出来。
孤儿代表——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托着写满“丁”字的麻布献于棺前。曹操曹生在老家亲戚的惊讶目光下出列,收下了这张麻布,盖到丁氏的棺椁上。然后,曹嵩向围观群众宣布,以丁氏陪葬的全部铜钱换取东郊农田,用来供养育婴堂与妇医堂。田契在众目睽睽之下经过官吏认证,钉死在妇医堂正堂的墙壁上。
直到多年以后,丁氏的葬礼依然被雒阳人津津乐道。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模仿的人寥寥无几。
一来,不带一分钱下葬,在深信死后有鬼魂的东汉权贵看来简直是傻大胆。说曹家不孝的声音虽然小,但从来没有消失过。
二来,曹家救助的都是贱民。妇医堂不用说了,免费替人接生还送医送药,就是花钱买名声,还是贱民中的名声,在朝堂上不抵什么用。育婴堂收养乞儿弃婴,大约是给两个小主人培养奴仆家丁,这点不少人也能想到。但这年头买个已经调教好的壮劳力也不花什么钱,灾祸一起人比粮贱,为什么要从婴儿养起?幼儿的夭折率高到吓人,一不小心死了不就是白投资了?且儒家社会讲究忠义,下人们普遍忠诚度高,还真不差那点忠心。
他们哪能想到阿生打着教育的主意呢。
此后的十多年里,有些雒阳的仁善人家也仿照着办过育婴堂妇医堂,但因为除了烧钱看不到什么收益,渐渐也就荒废了。只有丁氏妇医堂和丁氏育婴堂一直存留了下来,在京城底层百姓中打出了响亮的名声。再后来,它们变成了皇家企业,千年来不停重建和翻修,一直是洛阳地区最著名的福利机构。
第23章 纸和笔
阿生把玩着手上的铅笔,光从外表上看,它和后世的铅笔没有任何区别:六边形的木条,中间镶嵌着一根细圆柱的石磨体。用刀片削一削,能够在纸张上画出浓黑的笔迹。
她原本以为要用柳条烧炭之类的方式来制作硬笔,却不曾想中国人使用石墨的历史远比使用松烟墨的历史还要早。无非硬笔一直没能成为书写的主流,石墨和水研磨也不过是一种劣等的墨水罢了。
匠艾垂手站在她的几案前,满是风霜的脸上仿佛还带有户外秋风的肃杀。
“太软了。”阿生说,是一种平缓的没带多少感情的语气,和匠艾这样的技术宅交流不需要鼓励。“你看,我不过是写了十个字,就又需要削笔了。这样一支笔能够用多久?用的过程中又需要多少时间来削笔?而且——”她伸手一抹,白纸上的石墨粉就晕染开来,字迹立刻就模糊了。“你看!”
石墨笔本来就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不然也不会处于弱势地位被软笔压得死死的了。匠艾所制作的石墨笔,跟同时代的产品比起来已经是上品了,至少他知道要蒸煮木材使其更容易被刀削砍,石墨也经过压实处理。
匠艾面无表情,但眼神闪动了两下。“小郎君心有沟壑,就别消遣在下。”
“混合陶土。不一定是要上等的陶土,普通的黏土就可以试试。黏土和石墨不同的比例,可以做出不同的硬度,对应不同的用途。加水混合压实入模再用高温煅烧,质地会更加紧密。”
男子表情瞬间就亮了,变得有神起来:“除了黏土,还需要试试别的吗?比如香料、铁粉、炭粉。”实验之魂熊熊燃烧。
“别……了吧。我跟你说过,控制变量法,贪多嚼不烂。”
“哦。”突然失落。
“且你要记住一条原则。”阿生将铅笔往桌上一扔,“这种消耗品,工艺越简单越好,材料越廉价越好。我是要给育婴堂的孩子和别院下人读书用的。往里面加铁、加香料?呵?是不是还要掺黄金?”
她的冷嘲热讽让匠艾的脸绷得死紧。在工坊中滚打了二十年的大汉被个娃娃嘲笑,稍微有点自尊心的都面上下不来。但偏偏她说的是对的,匠艾技术过关,但往往在一些方向性的问题上会走偏。
“再有,别用铆接法来镶嵌木头。小小的石墨笔外壳,也值得你炫技?找一种好点的粘合剂出来,半机械化生产早晚要用到。”
粘合剂、机械化,这两个词也不是匠艾第一次听到了。事实上阿生提供的金属滚轮组压纸的技艺早就让他对“机械化”这个概念充满了敬仰,这也是他在存够了赎身的钱后反而跟曹生签了死契的原因。
他自诩天才,百工均有涉猎,无所不通。但自从到了这位曹家的小郎君名下,每天都在刷新他对自己专业的认知。她并不是一个专业的工匠,但所知所想,都带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压迫般的前瞻性。
即便面上再傲气,他心中也是门清:跟随此人,或许可以如蔡伦、鲁班一般名垂青史。
“冬天要到了,家里若是缺什么,就跟我说。工作虽多,但不要熬夜,身体最重。”阿生给工匠们的生活待遇非常优厚,对匠艾尤其优厚,是跟史氏、缯氏这样的管事同样的水准。
“在下没什么缺的。”
“家中的下人,我让他们轮流去工坊中帮忙了。若有你看得上眼的,尽管跟我要人。”
“呵!都是庸才!”
阿生轻笑一声:“那行吧。”以后她让经过初等教育的孤儿们去,总有能让匠艾满意的人。
满身肌肉的大汉退下后,阿生的笑容再也压不住了。
“主人很开心?”洛迟问,“在他面前倒是装得严肃。”
阿生捡起铅笔翻来覆去地看,技术进步还在其次,光是这个外形就让她感受到亲切。“其实他往里头掺了别的成分,不是黏土,大约是木粉或是胶之类的,纯石墨要比这个脆得多。而这支已经接近12B了。”
“12B”这个词洛迟听不懂,微笑装乖巧。在小郎君身边经常能够听到新词,一次不懂没关系,听得多了也就懂了。
阿生今日的兴致很高。“你们有谁会画画吗?”她一边问一边在工坊制作的样品纸中翻找,从中挑出一张最厚的,且纤维长不光滑的硬纸。
这题超纲了。从小就卖身为奴的人怎么可能会画画。这时画画至少要有笔墨纸,哪是底层人民能供应得起的。
阿生被泼了一盆冷水,闷闷不乐地将铅笔和硬纸都丢给身后侍奉的颜文。“算了,就当我没问。帮我将外衣取来,今日还要回府念书。阿兄呢?又一大早去祸害赵翁的芸菜?”
芸菜,或者说胡菜,是祖父的朋友从西北送来的种子。阿生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结果一看,好嘛,就是油菜!有了油菜就不用压榨豆子了,明年有菜油吃呢,一想就美滋滋。
如今秋风已经起了。农庄中大部分田地实行的是大豆和冬小麦套种。试验田的田埂旁栽种同样相对耐寒的油菜。阿生对于农业也不是专精,但她知道大豆有固氮作用,套种主粮有利于高产;而油菜是冬季比较常见的蔬菜之一。
“说什么祸害?”小哥哥吉利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说曹操曹操就到”,应声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丢给阿生一个梨,“快吃,知道你喜欢这个。”
好吧,没有祸害油菜,是去祸害果树了。
趁着费亭侯府的车夫还没到,阿生三两口把熟透了的梨啃了,然后带着伴读们与哥哥一同坐车回城。
马车在此时是身份的象征,拉车的马有几匹、车用什么伞盖、装饰是什么材质,都有明确的规制。而曹家这样以宦官起家的,给小孩子坐马车就太过招摇了,因此,阿生和哥哥坐的是牛车。牛车宽敞,可以随意改装安墙壁,就是走得慢。
回到费亭侯府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了。
曹腾将双胞胎上回的功课考察了一遍,再教了几个常用的礼仪常识,便到了午饭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