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点头。“《新规》第四条,会背吗?”
少年放在泥地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把头低了下来:“主家所供应的一切物资,包括衣食住行用,不得私自给予外人。若有遗失或不得已的赠予,需要主动向管事上报。反之,不得私自向外人索要任何财物,若有不得已的借用,同样需要主动上报并待日后等价归还。”
“背得不错,《新规》第五条?”
“凡亲朋有难,或为人所挟持,或犯法乱纪,或穷困破家,诸如种种,上报主家再行救助,不可擅作主张。以此为由叛主或违背其他家规者,罪加一等。”
阿生摸摸手炉上细腻的镂空鸭子铜雕,匠艾又炫技了,大约是艺术之魂憋得难受。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孤儿违规和故交亲人见面或者私相授受,这半年里发生得太多了,丁针她们都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措施了。因此被育婴堂赶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还是每个月都有新人再犯。
说到底是她和这个社会之间的理念冲突。
少年将皮袄赠给穷困中的朋友,道德上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在此时是受人褒奖的,仁、孝、善。但站在阿生的立场上,他们这是在慷他人之慨,是在拿慈善当冤大头成就自己的名声。
如果她赞成少年的做法,又不能看他在这个冬天冻死,就得给他第二件皮袄。然后他又会将第二件皮袄送出去。再有第三件、第四件……直到他所有的朋友都有冬衣穿。他那些朋友若是讲义气,还要再资助别的穷朋友,穷朋友再有穷朋友。如此,就是个无底洞。若是育婴堂中人人效仿,她即便富可敌国都不够他们讲义气的。
所以,只能严惩。如果一开始不能杀鸡儆猴,育婴堂就会成为一个大窟窿,哗啦啦地给东汉的人情网络漏血。
这种事情可能短时间内禁绝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将这种不愿意遵守新规则、与外界牵扯过多的人淘汰在她的圈子之外。
“是你申请帮助朋友之后,管事没有受理吗?”
少年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你们每十日就能直接给我写信求援,我没有收到你或者你让人代写的信。是信件遗失了吗?被扣押了吗?”
“……”
“你新来不久,可能识字不多。那是大家都拒绝帮你写信吗?”
“……”
阿生眨眨眼:“你没有写信向我求助,也没有向管事申请,对吗?”
“……对。”
小女孩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轻描淡写:“你是不是觉得不服气呀?救人就救了,救人有错吗?为什么还要有这么麻烦的流程?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没有上报就要遭受惩罚?”
少年猛地将头抬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阿生依旧俯视,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我来告诉你,因为,即便你穿着我给的衣服,吃着我给的食物,被我的房子和我给予的温暖所保护,你内心深处却依旧不相信我会帮你。你依旧不相信这个集体会帮你。”
庭院里静的可怕,连鸟雀都仿佛被冬日吓跑了。只有阿生稚嫩的声音带着惆怅。“你一个人能帮什么呢?一件冬衣?没有冬衣的人家能有足够的食物吗?不会遭遇盘剥和抢掠吗?你帮得了今年帮得了明年吗?你明明知道,我能做的比你更多,集体能做的比个人更多,但是,”她轻笑一声,“你们呀,就从来没想过要通过遵守规则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那即便把规则背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呢?我费心定下种种制度来保障你们的权益,又有什么用呢?”
少年猛地将头磕到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小郎君的善心……”
他在哭。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被毒打的时候没有,挨饿受冻的时候没有,小伙伴接连死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本该稚嫩的心被一个又一个的寒冬冻成愤世嫉俗的坚冰,只剩下羞愧能够让它流泪。
阿生问丁针:“按照规定,他这样的要怎么罚?”
“廿七是初犯,但按家规多罚一等。当通报全员,罚十日鸡蛋,扫一月溷厕,再弥补丢失物品的双倍损失。”
“丢失的是狗皮袄。”
“婢子等商定的结果,是让他扫完溷厕后去狗舍打一年下手。但狗舍主管是曹九,这事还需要主人跟小大郎君商议。”
曹九是祖父补给吉利小哥哥的护院之一,不是阿生的下属。因为他明年要开始学御射,因而狗舍和马厩现在就要开始安排。随着双胞胎渐渐长大,阿生和曹操开始瓜分东郊别院的产权和奴仆,车马护院田地这些传统的大多归了曹操,育婴堂妇医堂养鸡场和匠艾的实验作坊,则被阿生拿走了。
虽然各自划分地盘,但双方还是有十分密切的人员往来的。让廿七去狗舍做义工不算什么,她也没什么想驳斥的念头。
“史氏,你主管家规赏罚,丁针所言合适吗?”
阿生已经很久没叫史氏“史家阿母”了,她现在不在双胞胎院子里了,转而担任饭点时分考察家规的工作。这个人权利欲重、忠心有余而机变不足,也就适合这个耀武扬威专门挑刺的岗位了。
史氏挑了半天没挑出丁针的错来,板着脸说:“还算合乎小郎君的规矩。”
阿生又问院子里的人:“这个处罚,跟你们所了解的家规和新规可有不符?”
上到颜文洛迟,下到粗使婢女,都屈膝摇头:“没有不妥。”
阿生这才转回到廿七身上:“丁针所言的处罚,你有不服吗?”
廿七已经止住了眼泪,但还跪在地上:“愿领罚,无不服。”
“嗯,那就这样吧。”阿生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散了。
“小郎君!”廿七突然大喊,“小郎君!我的朋友都是西南城郊的乞儿,每逢冬季就有人冻饿而死。三年前还有十多人,如今就剩下了五个。一件狗皮袄,就够两个最小的当被子盖,求小郎君帮帮他们吧。”
阿生原本准备转身进屋的,这个时候停住了。
“小郎君!我知道你只收留东郊集市上的孤儿。但我本是西南城郊的,日前我染风寒病重,小弟小妹们以一袋麦糠为价求人送我到育婴堂门口,我才得以活命。可他们还身处陋巷无从脱身,为游侠恶霸所驱使,日日乞讨缺衣少食,我又怎么能安心以鸡蛋为食,以皮袄裹身呢?小郎君若肯帮忙,我这条命就是小郎君的!我给小郎君做牛做马!”
“口才不错,但比起试图用感情打动我,你可以试试用规则。”
廿七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努力按照阿生的思路走,走了半天终于走通了。“我……我……《新规》第十八条,若需要检举,或遇到规则有不完善,或需要向主家求人情,可每十日一次写信上诉,若不受理或信件遭扣押,可求助任一管事要求当面上诉。对了!我需要求人情!我给小郎君写信,我能写信!”
阿生今天第一次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你既然到了我的跟前,那就别写信了。也没这么死板。洛迟,按照信件上诉的流程来,今日值外勤的护院我记得是曹三和曹十一吧。刚好曹三和四郊的游侠都有相熟,那就让他去吧。”
洛迟领命,从屋中取出一本由纸张装订的册子,刷刷几笔就写好了记录:
“申请人:廿七,育婴堂孤儿,新入;
“时间:永寿三年十二月初三;
“申请内容:救助并收养西南郊相熟孤儿五人。
“执行人:审批负责——曹生,记录——洛迟,查证——曹新、田牛、曹三,救援——曹三,支出——丁针,善后——曹三、丁针,收养——丁针。”
阿生看后签了字,洛迟也签了字,最后是让廿七签名。
接下来就有人去喊了护院曹三,以及小主人的小耳报神曹新和田牛。他们看了记录二话不说,就带着冬衣、干粮和人马朝西南面疾驰而去。
不到两个时辰,牛车就回来了。车上载着四个跟小冻老鼠似的小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因为冻伤了腿已经送进医堂抢救去了。
第26章 硬笔绘
曹操从护院的训练场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他踢踏两下蹬掉了木鞋,就跑进房里,马上就有曹新曹旧上来接过他的玩具小弓和箭囊,以及防护用的皮革护具。
曹操自己跑进屏风后面,换掉汗湿的衣服,用热水简单擦洗一下,就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出来。“阿生今天来借你,是有什么事情?”他一边擦脸,一边问正在收拾弓箭的曹新。
曹新笑嘻嘻,给主人讲刚刚发生在西南城郊的事:“一个六岁的女娃,四个男娃,其中一个叫杜密的冻伤了腿,小二郎君看了说,要是再晚上一会儿,就得截肢了。不过我看如今这个样子,也够呛,大约得跛。”
曹操将擦完脸的布巾交给乳母,坐在榻上烤火。“阿生还是心肠软,我看她巴不得能养尽天下孤儿。”
这话曹新接不下去,以他的立场不能对曹生评头论足,只能等曹操一个人将这个话题叨叨完:“如果是我,这些不守规矩的,没有撵出去就算对他们好了,哪还管他陈情不陈情。”
“阿兄又在背后说我啥呢?”阿生的声音从隔壁书房响起。
曹操咧嘴一笑,从榻上蹦下来。果然,没过几秒钟,阿生就领着颜文洛迟和一个成年的男仆进到卧室。
“阿生!”小哥哥讨好地给她塞柿子。
阿生一点都不领情:“阿兄刚刚说我什么呢?”
“……”
“曹旧,你说。”
曹旧老实人,脸憋得通红。“主人没允许……”
“行了行了,你别欺负曹旧实诚。”曹操给妹妹顺背,“我说你对那个什么廿七太好了一些。”
“好么?我都按照规则来的,没优待他。”她指向守在门口的男仆,“曹三已经报备给了祖父。新来的那几个背景都在查,查干净了才能登记进育婴堂的名册,也是按照规定来,不曾优待。”
曹操笑笑,他最近学了百千万亿的概念,阿生又喜欢拿别院的账簿和集市物价作为教材,因而他能够很自信地说:“阿生想养他们就养吧。每天两碗小米粥加一个鸡蛋我们还养得起。”
阿生让乳母缯氏给自己捣柿子泥。“我不曾优待他。该罚的没少,然只要他还没被赶出育婴堂,我就得按照正常标准受理他的请求。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我以为人治社会最大的弊端就是上位者根据喜好作决策。”
“这又是什么说法?”
“举个简单的例子:盗窃的人再可恶,也只能按照的盗窃的罪名来量刑。不能因为你讨厌他,就趁机杀了他。刑罚超过规定,与刑罚过轻一样,都是对律法的践踏。因为一旦开了这样的先例,将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小错而受重罚,下位者因此不再相信规则,而上位者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滑入暴政的深渊。”
小哥哥秒懂,他是真的在这方面非常有天赋:“阿生的意思是,盗取冬衣的惩罚中不包括取消申诉之利。如果因为廿七曾盗取冬衣而不帮助他,相当于惩罚超出了规定的范围,属于刑过于罪,是不可取的。”
“阿兄得之矣!”阿生开心极了,她衣食无忧,最大的困扰是与时代理念的种种冲突。越来越多的身边人能够理解她,哪怕只是极少的一两个点,也让她感到温暖。
曹操从妹妹的碗里挖了一大勺柿子泥,他心里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理念。曹操其实是一个天生的法家,他天性中是喜爱用重典和雷霆手段的,因此阿生的现代法思想并不能完全说服他。既然知道此人不好,又因为他没有犯大罪而只能留下他,那不是有养虎为患之嫌吗?这是要冒风险的,阿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还能选择公正,本身就是仁慈了。
他从软垫上站起来,揉阿生的脑袋:“《论语》曰仁,我一直不明其意。今日看来,阿生这样的,大概就是仁了吧。”
阿生护住自己的脑门:“不能不能,会长不高。”
曹操于是不揉脑袋了,改而上手捏脸颊。“就你多怪。”
“阿兄呜呜呜,我刚刚还发现了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嘿嘿。”阿生献宝一般翻出一张黄白色的硬纸。
“不就是……纸么?”曹操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揉纸张,“又厚又硬,关键是粗糙得很。不算上品。”
“不是啦,是画!你看,画!”
“哦?”曹操拿过纸,借着室内十多根蜡烛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纸张上画着铅笔画。画的是室内一景,有桌案,还有软塌,桌案上还有烟雾袅袅的粥碗,笔触稚嫩,但构图和比例都非常准确,因而画什么像什么。“还不错吧。石墨笔画的吗?这个倒是新奇。”琴棋书画中,双胞胎才刚刚开始学书法,因而曹操也说不出画的好坏来。
“对吧!这是颜文画的。她是不是很有天赋?”阿生看上去比过年收礼物的时候还开心,“我不过是随手将硬笔和硬纸赏给了颜文,她就自学画画了!”
曹操也来了兴趣,问颜文道:“你怎么想到要学画?”
颜文低头一礼,不亢不卑:“屋中无人会画,主人因此不悦。婢子虽驽钝,也想替主人分忧。”
曹操就让人赏给颜文一串铜钱:“你不错,好好听阿生的话。”他还是个豆丁,却越来越有兄长和主人的架势了。丧母是一件毁灭童年的事情,不是让人变得顽劣,就是让人变得成熟。
至于阿生,已经被一张没有光影效果的素描画乐得找不到北了。颜文平日里存在感很低,凭借着“少说、多做、不出错”三条占据了阿生贴身侍女的位置。阿生原本是打算将颜文朝管事这个方向培养的,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
她想看看,颜文在绘画这条路上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