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河边。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常昀又道。
“哦?”
“褚娘子不信?”他们二人登上了一座拱桥,常昀一边走,一边百无聊赖的用指尖扫去拱桥栏杆上的积雪,“都说皇帝坐拥天下,可我看,并不尽然。金殿之上,不止有皇帝,还有你的外祖父褚丞相哪。”
他将被冻得微红手指收回,放到唇边轻轻呵气,眸中还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森寒冰冷。
褚谧君瞳孔微缩,“君侯这是什么意思。是指责我外祖父擅权么?”
她外祖父当然擅权,不但擅权还把常家人往死里欺负,但这话并不是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褚相废帝、结党、倾轧同僚,但他就是个忠臣。不服的憋着。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常昀又继续去玩他的雪,“褚娘子今日所说的话我会记下,听说皇宫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但我还想要留一条命去见我的父亲呢。”
“清河王近来身体如何?”褚谧君问道。常昀是清河王人到中年,才由王妃朱氏诞下的孩子。算算年纪,清河王比皇帝还要年长四五岁,而今已是年过半百了。
“托褚相的福,家父安好。”常昀答道。
这句话并没有多少不对,但褚谧君听着,总觉得常昀话里有话。
清河王是当过皇帝的,将他从帝座上拽下来的人,正是褚相。
得试探一下常昀对此事的态度,褚谧君这样想着,开口道:“说来,在下外祖父与清河王之间还有一段渊源……”渊源,她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词,“外祖父这些年来,也一直很挂心清河王过得如何。就是不知道清河王,能否放下旧日之心结呢?”
“我父亲没有什么心结。他每日养花、听曲,偶尔出门赌点钱,过得很惬意。要是少府肯多拨些钱帛给他,他会更开心。”
这样啊……
“只不过——”常昀将一只手放在了褚谧君的肩头。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这一突然的动作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暧昧。
褚谧君愕然,扭头看向常昀,后者朝她一笑,刹那间艳光流转于眉目,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但紧接着,常昀用力推了她一把。
“只不过我心里不痛快。”
拱桥的围栏并不算高,在常昀用力推了这一下后,褚谧君陡然失重,摔进了桥下结了冰的湖水中。
冰很薄,冰块碎裂的那一瞬,伴随着常昀嘲弄的声音,“我推你下水,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愿不愿意忘记咱们之间的仇怨?”
褚谧君在冰冷的水中奋力挣扎,而常昀就站在桥上,冷冷的注视着她。之前为了防止有人听到他们的话,褚谧君只让那些婢女们远远的跟着他们,在看到她落水后,侍从们都慌了神,飞快的朝这边跑来。
“我知道你想要听我说——我们两家的旧怨已经一笔勾销,或者是,我们家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好,能活命就感恩戴德,不敢有怨愤。”在被捞上来之前,褚谧君听见常昀这样说道:“我偏不让你如愿。”
作者有话要说:
昀昀吾儿,作这一下你开心么
常昀(故作镇定):我……还好……不过,亲妈,能不能把火葬场的门打开,你把我关进去做什么……快开门
第16章
把褚相的外孙女、褚后的外甥女给推入冬日冰冷的湖水之中后,常昀既没有后悔,也没有多少害怕。
相反,他心中隐隐期待着是什么。
褚谧君很快被救起,而他也被带到了皇后那儿。
褚皇后看向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有些阴沉。
常昀听说过这位皇后的凶名,也知道皇后有多么重视自己的外甥女,据说褚谧君年幼时,曾有一名庶出的公主对褚谧君无礼,皇后重罚了那名公主,以至于那个小女孩早早夭折,其母不久后也抑郁而亡。
当然,可能褚皇后早就想要铲除掉这对母女,褚谧君不过是个借口,但这也足见皇后的心狠手辣。
常昀觉得自己应该罪不至死。褚谧君落水不过片刻就被人救起,也就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而且他也不是宫里庶出的孩子,没有一个妖艳妩媚的母亲来做褚皇后的眼中钉。
只不过,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常昀强迫自己抬起头,和褚皇后对视。但他始终看不懂褚皇后的眼神。氛围颇有些沉闷,褚皇后的神情变幻莫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云奴,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分了。”终于,褚皇后压低嗓子,缓缓说道。
不,不是玩笑,他就是故意的。
“我不想罚你,但不能不让你长长记性。这样吧……”褚皇后深吸一口气,道:“罚你三日不许出门,静思己过。”
常昀有点懵。
居然只是这样么?
关禁闭,思过,他以为只有他的父亲才会这么罚他,而且还只是在他犯了无关紧要的小错时。
他可是让他们褚家的掌上明珠受了天大委屈的人,褚皇后难道不该削去他的爵位么?难道不该将他逐出皇宫以儆效尤么?
这么心慈手软是为什么?赶紧把他从太子候选名单上踢出去呀。
奈何褚皇后完全没有看懂他的欲哭无泪,还以为自己罚的太重,临走前安慰的摸了摸常昀的脑袋,嘱咐他有空去给褚谧君道个歉,说她外甥女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计较。
常昀:……
***
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结果,常昀情绪自然走向了低落。
东宫众人以为他之所以沮丧,是因为才进东宫第一日就挨罚,可实际上,他是因为自己居然还身在东宫而惆怅。
至于常昀为何而挨罚,东宫里没有多少人清楚。有距褚谧君落水之地较近的人说,是因为广川侯将褚家娘子推入了水中之故。
但这一解释没有多少人相信,说什么笑话呢,若广川侯真的有胆子谋害皇后的外甥女,怎么可能只是被禁足这么简单。一定是褚家娘子自己不小心跌下水了,刚好站在她身旁的广川侯被无辜迁怒。
流言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了东宫上下。到了晚间,内侍将饭菜给常昀送来,正处于烦闷期间的常昀一口也没碰,这事传着传着,就成了褚皇后心中怨愤未平,故意不让人给常昀饭吃。
常昀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得到了东宫大部分人的心疼同情和怜悯。
金乌彻底西沉之后,天地一片黑暗。
常昀所住的地方是东宫西南侧的偏殿,这是他到这里的第一天,许多东西都还没有备齐,包括照明用的灯烛。负责贴身照顾他的宫人也还没有安排到位。
常昀走到窗边坐下,今夜月光明亮,窗外还有未融的积雪,倒也勉强能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他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想心事,想着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响起的敲门声吵醒了他。
他身后靠着的木门外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他小心翼翼的敲着门板,低声唤道:“广川侯、广川侯。”
“谁!”常昀还没从睡迷糊的状态中醒来。
“是我呀……常邵,夷安侯常邵。”门外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总算让常昀回忆且那天赌场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来找我?”常昀的声音这个透出一丝狐疑,“我被禁足了,不能出去也不能见人。”
“我知道。”夷安侯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了过来,“可我有些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在坐牢。常昀很想这么说,但他忍住了。他能察觉出夷安侯话语中的善意,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有着让常昀颇为意外的实心眼。
“你回去吧,我被关上三天就可以出来了。”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会害怕么?”夷安侯问了一个在常昀看来有些蠢的问题,“我看见屋子里好像连盏灯都没有。”
“三岁小孩才会怕黑。”常昀嗤笑了一声。
门外的夷安侯沉默了一会,小声说道:“那倒也不一定,我直到八岁,入睡之前,阿母都会吩咐人为我点盏灯。”
灯油不要钱么?跟着父亲从小穷到大的常昀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再说了,他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撒娇的母亲。清河王妃朱氏因难产而亡,常昀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不知怎的,他蓦然又想起了白天那个被他推下水去的褚娘子。他记得从前不知是听谁说过,褚相的次女也是盛年早逝。那个褚家娘子虽然高高在上,但实际上和他一样可怜。
意识到这点后,常昀心中倒是涌起了一丝复杂的情感,类似于同病相怜。
“广川侯,你怎么不说话?”常昀发呆那会,没顾得上回应夷安侯,这让门外的少年急了一阵,还以为常昀是出什么事了。
“行了,你赶紧走吧。”常昀有些不耐烦了,“反正我也不怕黑,不需要你守在外面陪我聊天。”
“本来想给你带些吃的,可惜……”夷安侯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什么好可惜的。办不到就办不到嘛。他又不欠他的。常昀懒得再和夷安侯说话。
过了会,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
果然是走了。
然而那个聒噪的家伙走了之后,常昀反倒觉得有些无聊了。他站起来,沿着墙一步一步的慢慢走,数着步数打发时间。
数到第六百七十二步时,他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灯烛的光芒映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接着他看见原本已经走了的夷安侯居然举着灯又回来了,而他身后,跟着的是济南王。
常昀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该问他们怎么能出现在这。
济南王微微一笑,看出了常昀的疑惑,解释道:“夷安侯担心你这里没有灯烛行事不便,也害怕你未曾用膳饿坏身子,所以找来了这些。”他举了举手中拎着的食盒,“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将它们送到你这里,所以我就帮着一起同门外的看守交涉,终于说动他们将我们放了进来。”
“他们这么好说话?”常昀吃了一惊。
“他们都很同情君侯你。”夷安侯心直口快,“听说你才进宫就被褚娘子所害,得罪了褚皇后,都觉得你很可怜。”
常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你们也是同情我?”常昀坐下,转而又看向了夷安侯,“还是说,报恩?不过虽然我在赌场的确帮过你一回,但你只要把欠我的金子还来就算是两清了。”
夷安侯想起自己忘了还的金子,脸一红。
济南王在常昀对面坐下,将食盒放在案上,“你我三人乃是同族兄弟,互相照应,难倒不该么?”
兄弟。这倒真是个陌生的词。常昀没有兄弟,他父母在他之前所生下的孩子,都早夭了。宗室中虽有不少与他同辈的人,但他从不觉得那些人算是自己的手足。
在这个只有两三盏昏暗灯烛的空旷大殿内,一个与他见面不过两次的少年坐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们是兄弟。这真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们的血缘已经很远了吧。如我没记错,济南王和北海王,都是出自太.祖一脉。”常昀打开食盒,端出了里头放着的粟粥、拨饼和炙鱼、葵羹。即便知道眼前这两人可能已经用过膳了,常昀还是将食物分成了三等分,朝这两人所在的方向推了推。
“我知道广川侯心里在想什么。”济南王起箸,将面前所有的食物都尝了一遍,“不妨将话放在明面上说吧。我们三人既然同被选入东宫,那么今后的天子,如无意外就是我们三人中的一个。古时曾有太伯、仲雍主动谦让王位,为此不惜逃避山野,但这已是很久远的事迹了。你、我、夷安侯,我们注定会互相争斗。”
常昀闻言,神色未变,只是无意识的垂眸表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快。而夷安侯则是神情黯然,目光陡然深沉。
“可我希望,这是一场君子之争。”济南王接着道:“我们三人都姓常,斗得你死我活,只会让外人嘲笑。愿在今日,与二位立下盟誓,往后只明争,不暗斗,凡事留有一线。无论最后落败的是哪两个人,胜者,至少留败者一条性命。”
常昀盯着济南王的眼眸,想要分辨这人究竟是坦坦荡荡,还是道貌岸然,“有用么?誓言可以被推翻,人说出来的话可能与想法并不相合。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说这些,是表明我的立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已经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济南王向常昀伸出手,“我和夷安侯幼年时相识,你或许会以为我与他更为亲近,会在东宫结成一派排挤你。但今日我要说,我们也是兄弟。我们三人,俱是同宗同族的兄弟。”
常昀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伸手,一旁的夷安侯咧嘴一笑,亦伸手过去,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请说出对褚家的印象
常昀:心慈手软……啊不,宽宏大量,慈蔼善良,开得起玩笑,容忍度高
褚谧君:……
褚谧君:……所以这就是你不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可劲作死的原因么?
第17章
落水之后的第三天,褚谧君听说常昀的禁足解除了。
褚谧君对此没做任何表示,但心中到底还是愤愤不平。姨母对常昀的偏心,简直是偏到了令人愤懑的地步。
褚谧君也曾静下心来思考,想要为姨母过度袒护常昀的失常行为找个合理的借口,然思来想去始终没想到答案。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常昀是不是给她姨母下了蛊施了咒。
“真不懂云奴那小儿有什么好,值得母亲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不顾。”新阳前来探望她,都不犹的为她鸣不平。
“罢了,左右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褚谧君故作淡然。
“难道母亲是因为常昀今后可能会是太子,所以想要讨好他么?”新阳怏怏不乐,她打小便对是自己女儿身这件事耿耿于怀,若她是男子,皇位怎么可能落得到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