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姊身为姨母的女儿,都没弄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何况是我。”
“不能轻易放过那人。”新阳一把抓住褚谧君的胳膊,“上回是八郎,这次是你,他现在还不知得意成什么样了。”
“那表姊告诉我该怎么做?”褚谧君不是看不出来新阳是在鼓动她和她一起对付常昀,褚皇后对常昀的态度让身为皇后亲女的新阳都不犹生妒。
不过褚谧君也确实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常昀。
“去找外祖父?”
“前日外祖父因边疆屯田一事,一直忙碌到亥时方归,听外祖母说完我在东宫遇到的事情后——”
“他怎么了?”
“他将这当成了一个乐子,笑得险些被茶水呛着。”
新阳:……
好吧,也许在日理万机的褚相眼中,这件事的确不痛不痒。褚相需要挂心的是与四夷的纠纷、是大宣的太平,两个少年人的小打小闹,拿到他面前实在是不够看。
“那外祖母呢?她素来疼你。”
“外祖父笑的时候,外祖母是跟着一起的。”
新阳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
“要不……你试着在长辈面前哭一哭,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你受了委屈了。”
褚谧君缄默了一会,站了起来:“罢了。”
“你难道不打算——”
“怎么可能。”无需婢女帮忙,褚谧君自己动手披上了外袍,“我亲自去东宫走一趟。”
***
禁足令解了之后,常昀依旧很忧郁。
使人烦心的事很多,总之他很确定东宫不是他想待的地方。东宫的讲学个个皆是当世之大儒,然而他们所授的内容常昀怎么没法耐心听下去。
好容易熬过了太学博士教授《礼记》的时间,又到了学射箭的时候。
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六艺,他每一样都得学,接受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未来皇帝该有的教育,这才第一天就让他觉得累。
校场之上。
济南王和夷安侯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拉弓,常昀则躲到了一旁偷懒。对此,并没有多少人会劝诫或管教他。
自从上元过后,天气便一日更比一日晴。冬日的积雪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消融,只是阳光太过灼目,惹得那两个弯弓搭箭的人怎么也无法瞄准箭靶。
常昀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多懒的羞愧。
但笑着笑着,他表情变了。
他见到了褚谧君。
三天前才被他推下水的那个女子正从远处朝他走来,常昀猜得到她是为什么来。
无非是心中有气咽不下,所以来找他麻烦来了。
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褚谧君不可能对他动武。当街厮打那是泼妇才会做的事,褚家的娘子想必为人端庄又自矜,不会做出那种有损褚氏颜面的事来。
那她来找他,难道是想要与他做口舌之争么?
常昀记得那日自己和褚谧君之间似乎还有一场没有结束的争论,有关先辈恩怨的。如果她想要为那些事揪着不放的话,那她就来吧。
常昀轻笑。
褚谧君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紧跟在褚谧君身边的新阳差点没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自我年幼之时,长辈便反复教导过我,做事需三思而行,不可浮躁妄动。而我眼下之所以来到东宫,是受了你的激。”说到底,她的心性修为果然远不及外祖父。
新阳面露不甘,“怎么,你突然想通了,要打退堂鼓?”
“我凭一时之意气所驱使,闯来这东宫,可心中却并没有周密的谋划。最初我是想着狐假虎威,借着外祖父的名号,来磋磨常昀一番。可走入东宫,见到这人竟敢在师长尚在的情况下荒废学业,便知在他心中并没有什么能够使他敬畏的人,故而他也不会害怕外祖父。”
“是这个理。”
“上回他与我说起长辈之间的一些往事,我本想找些话来驳斥他,让他心甘情愿的认错。可仔细想想,我却觉得是我错了。”褚谧君遥遥看着远处倚在矮墙边朝她浅笑着的少年,“当年清河王无罪被废,本就不该。之后数十年,清河王一直活得浑噩且安分,可外祖父的权势能够压制住他的言行,难道还能磨灭他心里的想法么?他会恨外祖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主意变得也太快了些。”新阳有些急了,但又没有办法。
远处的常昀好像也看穿了褚谧君的犹豫,笑容愈加放肆。
这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有着和褚谧君迥异的性情,且不缺魄力与聪颖。他不是褚谧君从前遇到的那些唯唯诺诺,连下棋投壶都抢着输给她的“同伴”,他是一个需要褚谧君足够重视的人。
对付他,她必需慎重。
看着少女缓缓转身离去的身影,常昀轻蔑的扬了扬眉。
还以为有多大的阵仗等着他,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这人便自己先怕了。
谁知褚谧君却径直走到了校场边,负责拿着箭囊和弓的宦官那儿。
常昀微愕,忍不住站直了身子。
却见褚谧君豁然转身,引弓如满月,下一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箭矢带来的劲风凌厉的划过,钉在了常昀身后靠着的墙上,距常昀的左耳只有两寸的距离。
霎时间周遭静默无声。
但这还不是结束。褚谧君以一种不急不缓的步子朝常昀走来,边走边放箭,每一支箭都精准的钉在了常昀身侧。
褚谧君的箭术还不错。
君子六艺,她也学过。身为褚家唯一的孩子,她自小是被当成半个男孩养大的。六岁那年外祖母请人教她骑射及剑术。那时褚谧君还很不高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娇养着的,如同庭院中的名花一般被精心照料,凭什么她要吃这份苦。
“你外祖父树敌太多,指不定有心思阴毒的人会找你下手。”卫夫人是这么和她说的。
“外祖母不是为我请了护卫么?有那么多人保护着,为什么还要自己学着舞刀弄枪。”年幼的褚谧君并不好哄骗。
“万一他们没能保护好你呢?万一他们与你失散了呢,万一……”
卫夫人一口气抛出了一堆的万一,然而没有哪一个成功吓到了褚谧君。六岁的小女孩仍是坚定的摇头,死活不肯接住下人递上来的小弓。
看见她这双手了么?白皙、细腻、纤细、柔软,这双手只能用来捧书卷、执团扇、以及拈花、调香,若是握住这些凶器,被磨得粗糙且布满老茧了该怎么办?褚谧君那时年纪虽小,但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她该如她的姨母那样做个优雅华贵的女人才是。
只是最终褚谧君还是被逼着学了这些在她看来有损她优雅的技艺。一向病弱的卫夫人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亲自将她拽到了庭院,强迫她拿起了和她本人差不多高的汉剑。
“世事如云烟,最值得你相信的,是你自己。”那日卫夫人收敛了往昔的慈爱,冷冷的告诉她:“我可不希望我的外孙女是个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废物。”
感谢卫夫人。
果然这个时候还是靠自己比较好。
褚谧君又一次瞄准,射中常昀头顶三寸的地方。
她现在心里畅快的很,若是旁人代劳,哪会有这样的效果。
最后她走到了常昀跟前,直到这时才有人猛地从惊骇中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褚谧君。可是上前几步,又不由自主的被褚谧君身上的凛冽与威严所震慑,不敢靠近。
就连常昀亦浑身僵住,只愣愣的看着褚谧君走近。
最终,她在距他三四步的地方停下,两人目光交汇。
褚谧君笑了起来,她很少笑,这是她在常昀面前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君侯那日说的话,我记下了。我承认君侯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
略顿,她又接着道:“你要怨恨褚氏,请随意。但令尊被拥立,乃是因为权臣乱政,被废,也理所当然。”
她略微压低了嗓音,凑近常昀说道:“若没有实力反抗,就最好什么抱怨都不要说。怨恨又怎样,就算你心里有再多的怨恨,清河王也只能是清河王,没有实力的人注定不能赢得尊荣。就好比现在,我若是想杀了你,你也阻止不了我,因为你两手空空,而我拿着利箭和弓。”
常昀无意识的将头往后仰了仰,仿佛是要躲避褚谧君给他带来的威胁。
褚谧君摩挲着手中最后一根羽箭,却只是笑了笑。她扬起手,一旁被吓坏了的宦官战战兢兢上前接过了弓箭。褚谧君理了理衣袖,扶正头上摇摇欲坠的玉簪,转身从容而去。
她走后,其余人才如梦初醒,赶到常昀身边。
“你……没事吧。”济南王等人问道。
常昀面色煞白,好半天才回过神,动了动。
钉在他身侧的箭矢被他碰了一下,落在地上。褚谧君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力量不足,射出的箭根本没有钉牢牢钉入墙内。
可那时她的气势,却是真的很可怕。
常昀捂住胸口,心跳前所未有的激烈。
作者有话要说:
嘀!常昀攻略进度+5%
褚谧君:???
褚谧君:这样都能加?
褚谧君:他是抖m么?
没错,他就是抖m本m了
今后请务必更加粗暴(?)的对待他
第18章
那天褚谧君总共对着常昀射了十三箭。
但之后并没有人来向她问罪。身居高位的长辈们又一次忽视掉了这场少年人之间的争端,敷衍潦草的将这事揭了过去,就当从没发生过。
这在褚谧君的意料之内,正因如此,她才敢在东宫做出那样出格的举动。
回到家中后她也没和卫夫人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学习骑射时下的功夫比从前更多。无论是十年后她遭遇的那场刺杀,还是不久前和常昀之间的冲突,都印证了卫夫人的那句话,有自保之力真的很重要。
她也不知道自己十九岁那年会死于谁之手,但若是她有了足够实力,或许……就能够逃过一劫。
当她在庭院里一次又一次的拉弓瞄准的时候,阿念就坐在廊下安安静静的看着她。
上回常昀挟持她侍女的事,虽说没给她造成多少阴影,但也一定程度上磨灭了她外出的兴致。
“阿念也要试试么?”褚谧君某次忍不住将弓递给了阿念。
阿念坚决的摇头,那模样像极了小时候褚谧君。
“若有机会,还是得学些防身的本事。”褚谧君打算找机会向外祖母提议,为阿念也请一位老师教她剑术。
褚谧君可没有忘记十年后的阿念体力有多差,她待在阿念的躯壳中,完全没有办法试着反击。
阿念还是满脸抗拒的神色,像是猜到了褚谧君心里在想什么,她抱住褚谧君的胳膊蹭了蹭,好像是在撒娇一般。
褚谧君在阿念身边坐下,因为她只是阿念表姊的缘故,也不好逼阿念太多,于是便放下弓,说起了别的事。
“阿念从琅琊来到洛阳,这一路可有什么不顺?”
阿念摇头。她这样乖巧的孩子,怕是就算有什么不如意,也不会主动说与人听。
“阿念,为何当时迟迟不愿进入洛阳?”褚谧君又问起了这件事。
“我听见有人在哭。”阿念给予的还是这样一个瘆人的答案。
褚谧君从前不信鬼神,但经过上回那诡异的一梦后,她有些信了。
“我还看见洛阳城得上方,有黑色云气盘旋。这是不吉的兆头。”
褚谧君听说“望气之术”,有些人生来便有这样的本领,能够看见旁人看不到的“气数”。
“我还知道,表姊那时候,离魂过。”阿念的下一句话,让褚谧君微微一愕。
“离魂?”褚谧君下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你果然知道。”她从十年之后回来,就一直觉得阿念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嗯,离魂。”阿念点头,“我看见表姊的魂魄暂时离开了这具躯壳,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阿念用清澈而童稚的嗓音告诉褚谧君。
她和褚谧君一样是名门贵女,又不是什么巫觋之流,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她懂的也不是太多。
不过以前好像依稀在哪里听过,唯有执念,能牵引魂灵。究竟是谁那样思念她的表姊,苦苦求索只为见她的魂魄一眼?阿念噘着嘴,陷入了思考之中。
但褚谧君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个答案,她又不是什么爱刨根问底的人,“别将这事说给别人听。”
褚谧君只担心自己的亲人们在知道离魂的事后会多想,怕他们找她追问,怕他们知道她的早夭后,会伤心。
“放心吧,不会说的。”阿念郑重道。
她紧紧抱住褚谧君,语调中带着些自怨自艾,“反正除了表姊,也没有谁会信我的话。”
那是因为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没有经历过什么吓人的事啊。褚谧君摸了摸表妹的柔软的头发,与之无声的依偎在一起。
***
到了二月初,常昀和东宫其余几人大致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而这时,皇帝也终于想起了要召见他们几个。
在他们进宫十多天后才正式见面,这日子有些迟了,不难猜出皇帝内心对他们几人的抗拒。于是那日三人一同乘车从东宫出发之前,各自心中都有些忐忑。
“我猜陛下是不会喜欢我们三个的。”常昀撇嘴,小声的说道。
“我想也是。”夷安侯的声音压得更低,“等会我们都小心些,不要触怒了他。”
济南王跟在这两人身后,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可陛下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儿子呢?”夷安侯皱着眉。他也是孝顺自己父母的孩子,对于过继之事抱有本能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