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宫女说道。
“陛下?”阿念显然有些不信,但又不得不信。
湖畔坐着一个青年,怡然自得的举竿垂钓,一大群的宦官卫兵侍奉在侧。
“娘子还是不要见陛下为好。改日太后自会安排人带娘子去太和殿正式拜见陛下。”宫女说着,就想要将阿念往另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带。
但皇帝那边已经有人看到阿念了,一名宦官从石桥上急急赶来,拦在了阿念面前,“这位便是东安君之女?”他笑了笑,“陛下想见见。”
既是皇命,阿念也不敢推辞,只好依言跟在了宦官身后。附在阿念身上的褚谧君则极力想要看清楚湖畔青年的容颜。
距离不断拉近,那人的侧颜便也逐渐清晰。他的打扮委实不像是个皇帝,穿着一身绛色宽袍,不戴冠,不束发,看起像是哪个隐居山野的闲人。褚谧君那只来得及看见他笔直的鼻梁和弧线精巧的下颏,阿念便将头低了下去,朝他稽首跪拜。
“用得着这样怕我么?”褚谧君听见青年轻笑着开口。
他的嗓音低哑而柔和,倒是好听。
“起来吧。”
阿念由宦官扶着站起,皇帝也转过头来看向她。褚谧君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居然真的是他。
曾经的清河王世子,常昀。
皇帝无子,褚谧君猜测过姨母是不是要将常昀收为嗣子,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少年和青年的长相,差别还是很大的,至少现在的常昀看起来不再像个女孩了。他生得最好的地方果然还是眉眼,轻笑之时,风华流转摄人心魂。
和褚太后一样,这时的常昀也给褚谧君一种陌生感。褚谧君记得自己遇上的那个常昀,是个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的孩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和冰雪一样。
在褚谧君借着阿念的眼睛观察常昀的同时,常昀也在打量着阿念,最后他说:“你生得真的一点都不像你表姊哪。”
这句话若是让旁人来说,只怕有些唐突无礼,可常昀的神情和口吻都是那样平易近人,就好像他只是阿念一个久未相见的友人,与阿念的谈话,不过是故人之间的叙旧。
“陛下,与表姊的感情应该很好吧……”这句话是阿念问出口的,语气还是战战兢兢的,但阿念却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着常昀的眼睛。
常昀垂眸,避开了阿念的视线,“上回你我见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之后洛阳动荡,你也回到了琅琊郡,我们便再没见过了。”
“是啊。”
“难得重逢,我已命人在太和殿设宴,可愿同往?”
既然已经命人备下了宴席,看来是专程在此等候。
褚谧君很好奇他到底想要和阿念说些什么,但长信宫的那两个侍女早已得了褚太后的吩咐,不许阿念和常昀有过多接触。因此她们两人一起上前,对常昀道:“太后吩咐过,过一会的晚膳,太后会和娘子一块用。”
常昀的目光陡然间冷了下来,“朕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反驳了?”
“这、这是太后的意思。”
“行,太后的意思。那么……”常昀点了点头,“就让太后她亲自来救你们好了。”
话音才落,跟在常昀身后的卫兵便上前一步,豁然拔出了腰间佩刀对着两名宫女斩了下去——
“且慢!”和宫女们的惊叫一同响起的是阿念的声音,这丫头在关键时候胆子倒是不小。
然而卫兵根本没有听她的,电光火石之间,两名宫女因惊慌而摔倒在地,凭着本能就地一滚,这才堪堪躲过利刃。
“先等等。”常昀开口道。
卫兵这才收刀入鞘,后退了一步,重新站回到常昀身后。
“阿念好像有什么话要和朕说,说吧。”
褚谧君注意到他用了“朕”这个自称。之前那种平易近人的错觉顿时消散,他从温柔亲和的兄长,一下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阿念愿意跟随陛下前去太和殿,还请殿下放过这两位宫人。”
常昀却笑了起来,“你错了。朕不是在和你做交易,杀这两个人,和带你去太和殿是两码事。她们忤逆圣意,本就该死。”
“请陛下宽恕他们这一次。”阿念恳求道。
“凭什么?”
“她们不过一时犯错,不该因此丢了性命。阿念请求陛下饶恕她们。”
阿念心慈,但在褚谧君看来,常昀却不是个善类。光恳求他有什么用,应该告诉常昀,这里靠近长信宫,两名宫女又是太后的人,他杀了她们,弄不好会和太后彻底撕破脸。
然而出乎褚谧君意料的是,常昀非常好说话,“既然阿念都这么说了,朕当然可以答应。好容易故人重逢,若是沾了血,倒是真的不吉利。”常昀的态度变得十分快,好像方才他根本没有露出杀意凛凛的一面,“那么,阿念愿意去太和殿么?”
愿意么?
不愿意也得愿意。
阿念毫不犹豫的点头。两个宫女试图阻止她,差点丧命,她要是再不乖觉点,谁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后的剧情主要用来破案和剧透,十年前的剧情用来谈恋爱刷好感度
不用担心表妹会和男主会有什么牵扯,无论表妹壳子里的是不是女主,表妹有自己的人生,和男主不会有暧昧
男主这里对表妹特殊的态度是有原因的emmmmmmmmm不剧透了
*
导游兼导演:游客对今天的行程有什么感受?
褚谧君:……我想静静
导游兼导演:咋啦?
褚谧君:老妖精小妖精,都特么有两副面孔
第5章
身为外戚,褚谧君不止一次被召入宫中,皇宫的许多地方,她都熟悉的如同是自家一样。
眼前的太和殿和褚谧君记忆里的那个没有多少分别,听说常昀已经当了四年的皇帝,可四年的时间过去,常昀几乎没有碰过这里的摆设。
太和殿内有众多侍从,却几乎听不到人声。宦官宫女们很少交谈,行走时亦是脚步轻如落羽。
在一片寂静中,猫儿的叫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褚谧君吓了一跳,阿念转头,接着便看到一扇屏风后,藏着一只浑身乌黑的老猫。
它看见常昀后便朝他蹒跚着跑了过来,褚谧君注意到它的左后腿似乎有些不大灵便,所以它的行动也颇为滑稽可笑。它的年纪也实在是大了,皮毛黯淡无光,眼睛半睁半闭,若是缩在什么地方不动弹,就像是一团废了的黑色丝线。
但常昀却蹲了下来,摸了摸这只猫的头颅,然后将它抱在了怀里。
“它今天好像有些不高兴。”常昀说。
几名负责照看这只黑猫的宫女即刻跪下请罪。
“自己去领罚吧。”常昀淡淡的说道。
没有人对常昀的命令有丝毫的迟疑,立时便有人上前将这几人带了下去。被罚的宫女也并未哀嚎求饶。
整个太和殿,都秩序井然,足以见到常昀在这里绝对的威慑力。
联想到他之前差点在长信宫附近杀了太后宫女的事情,可见常昀虽然是被她外祖父拥立登基,却不是个乖巧安分的傀儡。
常昀费尽心思将阿念请来太和殿,褚谧君还以为他要摆出多大的阵仗,可事实上,所谓的宴席只是普通的家宴规格,在席上他也只是和阿念随口闲聊。
但看阿念的态度,这两人也仿佛不是那么熟悉。很多时候都是常昀问一句,阿念答一句,若不是宴上还有乐师奏曲助兴,只怕气氛会沉闷得有些吓人。
阿念和常昀的一些谈话,褚谧君也听不大懂,因为她来自十年前的缘故,许多后来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比起没边际的闲聊,褚谧君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来也是奇怪,阿念明明看不到她,她也无法操作阿念这具身子,可阿念却好像能够知道她心意似的。之后阿念便在常昀面前频繁的提起褚谧君。但常昀就仿佛没听见一样不予回应。好像褚谧君不是他的未婚妻子,而是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
看样子未来的她和常昀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褚谧君心想。否则怎么会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阿念这次打算在洛阳留多久?”常昀忽然问。
“不知。”阿念摇头,“不过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等母亲思念我的时候,我便也该回琅琊了。”
“不在洛阳久留一阵子么?”常昀说:“这正是洛阳牡丹盛放的时节,不要错过了。太后身体不好,阿念能陪太后赏花游园,朕想,太后一定会很欢喜。”
不,太后才不会欢喜。
看得出来褚太后对阿念虽然不讨厌,但绝不算喜欢。
太后不知为何并不希望自己的亲外甥女做皇后,可身为皇帝的常昀却故意接近阿念,他希望阿念能在洛阳久留,为得又是什么?他想让阿念做皇后么?
阿念含糊应下。而常昀却不在乎她的答案什么,自顾自的低头逗弄怀里的猫。
褚谧君也曾见过京中贵人豢养猫犬或禽鸟,以此消遣,可从没见过有谁养一只又老又丑的黑猫。偏偏这只猫被常昀珍重万分。它用已经不甚锋利的爪子攀着常昀的袖子一路往上爬,先是停在常昀的肩头,然后直接跳到了御案之上,品尝那些专门为皇帝备下的菜肴。
若是这不是一只猫而是个活人,敢这样对帝王无礼,只怕早已罪连三族。
在面对这只又老又丑的黑猫时,常昀显得格外有耐心。他没有丝毫阻止黑猫行动的意思,黑猫弄脏了哪盘菜,他最多让宦官将那盘菜端到桌案另一头让黑猫独享而已。偶尔他伸手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黑猫已经干枯无光的皮毛,这只猫儿也不领情,一爪子对着常昀挠了过去。
“真是个没良心的。”常昀笑了笑,轻声说道。
“陛下还真是爱惜这只猫儿。”阿念感慨道:“几年前见到陛下时,陛下就与它很亲近。”
“它呀,又老又丑,还废了一条腿,我再不爱惜它,它岂不是没了活路。虽然它的确是到了该老死的年纪了。”常昀仍然微笑,低哑的嗓音中透着些许哀凉的意味,“我听说猫的寿数最多不过十余年,它若是变成人,只怕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叟,可是,也许它就是不甘心死去呢,想要多活几年,再瞧几眼人世风景。”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它也撑不了多久了,前些日子它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送命。偶尔我离开它一会,都要担心回来时,它会不会已经断气了。”
阿念没有接话,因为常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眸中不沾染任何情绪,可烛下的身影却瞧着无比的寂寥。
褚谧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所谓的九五之尊,其实是个只有一只猫能陪伴在左右的可怜人。
从常昀和阿念之前的谈话来看,常昀的生父清河王应该已经逝世多年。眼下前朝后宫,皆由褚家人把持,常昀自嘲说他是金殿之上的一尊塑像,这话或许有夸张,但绝对不假。太和殿内,人人皆畏惧他,可这些人服从他却未必肯效忠他。
哦,还有,她这个未婚妻也死了,常昀至今都还没有妻子,真可怜。
孤家寡人,说的可不就是他么。这只猫似乎他养了多年,大概是他身边仅剩的陪伴了。
他也没和阿念再说话,桌上的食馔已经差不多快被猫给糟蹋完了,他给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看着殿中央的歌舞,一边品啜。
突然间,清雅的管弦之乐转而激昂,十余名手持长剑的少年鱼贯而入。
阿念先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那些都是伶人,他们手中的剑也并未开刃。
“剑舞……”阿念喃喃。
少年们和着慷慨飞扬的乐曲飞旋,剑花绽于灯下,寒光灼目。他们共有十二人,皆是相似的身高体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赤红长袍,行动整齐划一,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剑术与舞结合,既赏心悦目,又让人血脉沸腾。
“表姊当年,最喜欢的便是剑舞。”阿念低声说道,忍不住眼眶稍红。
这个表姊指的是她么?褚谧君有些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喜欢过剑舞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以后会喜欢。歌舞、管弦、美馔、醇酒,这些在褚谧君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消遣。她从小严以律己,不会耽于声色。无论是剑舞、鼓舞、楚舞、巴渝舞,在她眼里都一样,不喜欢,也不讨厌罢了。
这时乐声逐渐低沉,之前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让人想起激烈厮杀的战场,而眼下却像是英雄战败,同袍皆死伤,独留将军提着长剑,对月悲啸,月光下是遍地的尸骸,鲜血干涸呈绛色。
筝、瑟、笙、鼓皆停,唯有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讴女曼声高歌,唱的是一曲旧时乐府中所载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山的水自高山奔流而下,我独自一人,飘然行于苍茫旷野之中。
不过是四句再简单不过歌谣,然而在此情此景,衬着烛光、剑光及窗外冷冷月光,竟莫名的悲戚,催人泪下。
常昀以箸击节,跟着一块低声轻唱。这首歌唱到最后,他忽然拔剑而起,跃入殿中央,和那些红衣少年一同随乐舞剑。
他对于剑的掌控,远胜于那些伶人。之前褚谧君总觉得少年们的剑舞之中少了些什么,这时猛地惊觉,这场剑舞,缺少的是常昀。如果说少年们是战场上的兵卒,那么他便是无可置疑的主将,只要他出现,众人的目光就会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他的身上。
即便已然成年,常昀体格仍偏于瘦削修长,阴柔与刚劲之美糅杂于他一人身上。所有人都自他的舞中黯然失色。他步伐略为凌乱,剑势迅疾凌厉,如旅者于荒野怆然狂奔,如亡魂对月自怜。手中长剑那些少年只是在执剑起舞而已,只有他是真正做到了以剑来诉说心中喜乐哀惧。
筝音、笛音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常昀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最后褚谧君只能看到凛冽的寒光。那十二名少年畏惧他的锋芒,纷纷退开,渐渐围城了一个圈。他们的阵型早在常昀加入他们时就散了,常昀一人就压制住了他们所有人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