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菡连着身后伺候的小邓子赶忙上前去扶:“王爷您没事吧?”
安亲王半是丢人半是恼怒:“晚上便将它们给本王都炖了。”
姝菡罕见他的蠢态,此刻逢着忍不住笑出声:“王爷勿恼,这鹅杀不得,臣妾还要留着它们下蛋的。”
小邓子和小六也憋着不敢笑。
正这时候,身后传来问安的声音:“卑职参见王爷。”
几个人回身,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穿了白鹇文官补子朝服的男人站在鹅栏外头,正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安亲王眯着眼睛打量,这个人似乎在前在哪里见过。
“你是何人?”他口气十分威仪,可是头戴着斗笠、身上的常服被鹅群叨得又皱又乱,令他这威风有些失色。
“卑职乃承德府知州柳敏之,因上个月去往京师述职,于昨日才归家,不想竟错过了恭迎王爷大驾,所以今日特地来向您请安,也请王爷恕罪。”
安亲王想起来了,此人从前是山西巡抚叶成汛荐上来的人,刚得提拔不久,算是自己一脉。
“免礼,此处不是议事之地,容本王更衣后再见。小邓子,带柳大人去堂屋用茶。”
“卑职不敢叨扰王爷,今日除了请安,并无要事禀告,听闻您此行未带侍女同行,便特献了两个丫头过来伺候,还望王爷不弃。”
安亲王抬眼看了看停在府门前的马车,顿时了然,这是专程来送礼的。
从前也常有类似情形,都是官场上的积习,一般为了成全对方面子,他有时也会当面收了人,随后赏给下属或幕僚,要不干脆交给府里福晋处理。虽然从不会严词拒绝,但自己真是没有留用过。
此次也不例外,兼想到姝菡此行就带了一个丫鬟,虽素玉马氏名义上也归了她使唤,终究不得用,于是想想也应了。
“你费心了,等过两日本王设宴,届时再去寻你。小六儿,待会儿直接把人带去东屋到侧福晋屋里伺候。”
姝菡一阵错愕:“王爷,臣妾不缺人使。”她又不傻,这人分明是孝敬给他的。
那柳大人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概是惊讶一个破衣烂衫中人之姿的女子竟然是堂堂亲王侧福晋。不过再一看戴着斗笠的安亲王,也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他虽然担心安亲王真把今天送来之人当做普通婢女,但看着这位侧福晋的尊容,瞬间又慢慢拾起信心。
“那卑职就不打扰王爷和侧福晋休息了,卑职告退。”
002
安亲王送走了柳敏之后便去沐浴,随后还要出门。
姝菡身上不爽利,恐是葵水将至,就回到屋里歇乏。
一进屋,铃儿正对着两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训话。
“此地虽不比京城王府里规矩大,但你们伺候的可是上了玉牒的亲王侧福晋,要是敢仗着主子脾气好,自己没个所谓,别说我禀了王爷知道,到时候打了你身后主家的脸面。”
姝菡了然,这是替她敲打那两个新来的使女。
她有些好笑,这两人怕是经过千挑万选上来,被那位柳大人寄予厚望笼络人心而来,却被安置到她屋里了,当真是暴殄天物。
虽然还没瞧见两个人容貌,但她十分确定,准保美若天仙,说不定还身怀绝技,不然哪敢呈到当朝王爷面前。
还没等走近,就听其中一人顺从地应诺:“这位姐姐教训的是,却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跟了侧福晋有多久了?可知她有何避忌讲究?我们初来乍到,还得请你多提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个金灿灿的元宝,露出一截润玉般的手腕。
姝菡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这动作也似曾相识。
铃儿对着门口,正好发现姝菡进门,没去接那金锭,赶忙过来问安:“主子回来了,可要用些点心,王爷昨晚就吩咐下,让灶上做了红枣蜜酿,这会儿应该得了,奴婢这就让人去取。”
说着,便要回头去差遣人。
姝菡不想陌生人经手自己吃食,只说:“不急,这会儿没甚胃口。”
又转头问向那两个人:“我知道你们是奉了上令过来伺候王爷的,但你们方才也听见了,王爷开了金口把你们赏给我,我也不是那强人所难的人,现如今只想要你们一句真话,是想就这么跟着我为奴做婢,还是想另谋了高就?这会儿说清楚了,也省得日后裹乱。”
“奴婢愿意在侧福晋身边伺候。”又是方才那个拿金子向铃儿示好的女子。随后她身边的人才跟着附和。
姝菡拿眼打量了一番,此女不仅生的相貌好,气度也从容,一双水葱似的指头未经磨炼,绝不会是个下人。她旁边那位一直跟她错了半个身位,也从始至终不先表态的,才是下人该有的做派。
脑海里隐约有个想法,将前两日坐了马车来打听消息的女子和眼前的人一对照,竟然十分契合。
心里存了疑问,便不愿轻易安排她们差事:“铃儿先带她们去北边找个空房间安置下来,不急着当差,等我用她们自会吩咐。”
铃儿遂带着人出去。
姝菡随即另叫了小六来:“你去查查,柳大人送来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历?”
小六头次得了个能显山露水的差事,马上着手。
也不须费事儿,只把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几个仆妇挨个问了一遭,便有了答案。只因她们有人是知府肖家的旧人,对柳知州家那些事儿也是耳熟能详,便是那两位“侍女”,都有人见过数次。
姝菡原以为,这女子顶多是柳知州刻意教养出来的瘦马之流,却没成想,她竟是他亲生的女儿。
虽是庶出,但以一个使女的身份奉上来,这遮遮掩掩的做法也太荒唐了些。且看意思,那柳小姐也定是愿意的,不然就不会刻意来那一趟,问府里有没有女眷。
事情前因后果清晰了,姝菡有些犹豫,这人该如何处置。
安亲王应是不知道这两个使女的真正身份,所以才随手给她差遣。
若是那位柳大人对安亲王足够有用?安亲王又觉得应该借此安抚,他又会不会因这层关系改变主意把人留用?
傍晚时候,安亲王特意遣了小邓子请姝菡到主屋用膳。
往常姝菡和他也不一定总在一处用膳,全看他是不是有公事要忙,又是不是又有外臣在。
像这样正正经经来请,姝菡还真有些纳闷,再三确认没有旁人在,姝菡这才穿了身便装过去。
这一趟,姝菡特意把隐瞒了身份的柳小姐带在身边。
安亲王见姝菡进门,一伸手就将人禁锢在身边,随口吩咐:“传膳。”
立在姝菡身后,全程眉目含春、风情万种的柳小姐暗暗使力,期望能换来安亲王一顾。
安亲王看倒是看了,只问姝菡:“怎么没带铃儿过来?”
“臣妾留她在房里整理书册。”
安亲王便不多说,只将端上来的碗碟一道一道让人报上菜名。
“烧子鹅、烤全鹅、蒸鹅掌、酱鹅胸、黄焖仔鹅……”
二十几道菜式,凑了个全鹅宴。
姝菡觑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安亲王,只口中嘟囔一句“恁记仇”却还是将他亲自布的菜吃地个干净。
饭毕,安亲王遣走了众人,只拉着姝菡往卧房去。
“王爷,这不合规矩。”一个侧室,便是嫡妻不在,也不能住这正房主卧。就好像紫禁城里侍寝的规矩一样,除了正宫皇后,其余的后妃任你再得宠,也不能彻夜睡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
安亲王见姝菡神色恍惚,便抬起她的下巴:“当真不想住这里?”
姝菡坚定摇头。“真的不想。”
安亲王便不迫她。
姝菡见他朝着后面澡间而去,赶忙出声留人:“王爷可知柳大人所献美人的身份?”
安亲王回头看她,没从她的眼角眉梢看出一丝情绪。“是谁都不打紧,你看着处置。”
说完转身又朝前走。
姝菡有些不懂他的用意:“王爷不说,臣妾会误以为您此举是因了我……”
安亲王打断她的话:“我若有任何用意,都会同你直说。”
姝菡低头思量,却听见他又喃喃自语般低诉:“我也等着你和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一日。”
第二日,姝菡将那位柳家小姐和她的从人一并送回了柳府。
安亲王回来时似乎心情大好,不等晚膳便捉了人往东厢去。
姝菡一边推拒一边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王爷,臣妾正来小日子……”
第61章 【离】
是夜, 弦月当空。
姝菡独自宿在东厢房,一觉醒来越发睡不着。
推了窗隔着夜色望向院子里的碗莲池, 只有两三只影影绰绰孤绝立着, 形影相吊。
未及关窗,无意间瞥见正房里有灯影一炽,男人于案牍劳神的影子便凸显个清楚。
姝菡知道那是安亲王还在忙公务, 左右困意全无, 索性披了件斗篷带了些点心去看他。
也不叫人跟着,只借着屋檐下灯光,信步而往。
“王爷还不休息吗?”
姝菡进门后一边说, 一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窗下的桌案上。
安亲王本在凝思,见她来了, 便朝她伸手,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里面目有些模糊。
姝菡感觉出他一身疲惫, 而旁人都不在, 遂上前去,准备帮他按按肩背。
安亲王只用他惯常习武带着茧子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揽进怀里置于他的膝上, 随即吻了吻她的额角,正巧是她留下印痕的那处伤口。
姝菡并不担心他有绮念,左右得三五日之后才能侍寝,便放心大胆任他把自己搂紧,把自己脸颊寻了个舒服姿势半偎依在他胸口。
他有心事,可姝菡知道他要是想说, 不用她问。
良久,安亲王将她斗篷拢了拢,十分平静地把几件大事讲给她听。
“京里来了书信,虽无须你做甚准备,但你心里也要有数。”
姝菡正了正身子,安静听。
“宫里宣妃被诊出痨病,老三得恩准回京侍疾。”
两个呼声最高的成年皇子都在外派,朝中有个皇孙被天子捧高,在这个当口,宣妃她病了?姝菡有些不敢相信,但唯一可以确定,英亲王回京对自家王爷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一来,就只有他被孤立在权利核心之外。
可是担心归担心,还是要劝。情势用不着她分析,他心里明镜一样。
“王爷无须忧心,便是他常在京城,也得不了圣人的青眼,若是想扶他,也就没有那位皇孙的事儿了。”
姝菡还是头一遭在安亲王面前公然提起朝堂上的事,安亲王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应是老祖宗走前和她提起过。
对这说法,安亲王不置可否,又接连说了两件事,和他们息息相关:“福晋前几日查出来两个月的身孕,说是怀相不好,母妃写信来,欲让我立了福元的世子位,好安抚她孕期不易,我欲准了。”
姝菡虽然觉得,这话和她说不合适,但既然话赶到这里,她又不能装聋作哑。
“恭喜王爷大喜,福晋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为您再诞育一个嫡子的。”
“那你呢,就不想给我生一个孩子?”
姝菡佯作娇羞:“臣妾要陪着您的日子还长,便也没那么心急。”
说起来,两个人五月里成礼,现在是六月,姝菡显然没有受孕,他多少有些遗憾,但想到两个人相处时日还短,便又换了个话题。
“这个月底是母妃生辰,我欲请旨回京,你是跟了我回去,还是留在此间等我?”
姝菡当然不会犹豫:“王爷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安亲王说了声“好”,便又抱紧她不再吭声。
姝菡隐约知道他为什么难受,却不说破。
贤妃和那木都鲁氏这个时候请求立嗣,多半是觉得,安亲王大势已去,与其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不如再栽培一棵新破土的幼苗。
至少那木都鲁氏应该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必如此急切。
她这做法也不是没有经过考虑,圣人虽对儿子们不大放心,但待几个年幼的孙辈,在爵位上还是愿意纵容一些的。
002
自那日后,安亲王收起当晚的颓废,重新又忙碌起来。
姝菡小日子走了几天,安亲王也只是偶尔才来,温存过后,只把她锁紧在怀。姝菡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是维持这个姿势,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彻夜都没安寝。
姝菡知道他定是有大事在筹备,并不多说多问,只亲自打理他的饮食穿戴,再将院子里的人拘的严一些,只求不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
又过得近二十日,似乎一切归于平静,宜照斋夜里往来的暗卫不再出现,侍卫们陆续少了几人,据说是被派出去督工,而安亲王也不再顶着眼下的黑影,甚至于某日天不亮主动提起带姝菡在山庄里四处游览一番。
姝菡心里没底,还是满眼信赖地对他说“好”。
仍旧一个字没问。
安亲王这次也不骑马,将姝菡抱上马车后,他也随即坐进来。
这一行一共两辆车,仆从只带了铃儿和小邓子,外加两个车夫和半车行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归置的。
姝菡看着外头茫茫白雾,心里隐约知道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有些担心宜照斋里的众人,脸上却要装作一无所知。
马车在便道行了三个多时辰,姝菡快要被颠簸得散架,车速终于减缓下来。
肖光顺隔着车帘禀告:“主子,到地方了。”
一路上闭目养神不多话的安亲王这才掀开眼皮,不急着下车,而是朝着姝菡舒朗一笑:“给你个惊喜,先不许睁眼。”
姝菡便真的如他所言,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由着他把自己抱下马车。
大概行了十几丈远,又上了段石阶,耳边才响起声音:“好了,可以看了。”
姝菡此刻还被安亲王托着膝弯抱在怀里,手也环绕在他脖颈,看他没有松手放她下地的意思,便扭过头向身后望去。
此刻他们正处在一处于缓坡上建好的八角亭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