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兄长今日可得闲?还是也领着军务?我只怕一时半晌也讲不清楚。”
“我这次是奉命在直隶地界征粮,已派了下属去忙,三两日之内倒是不急着走。你若感觉身体撑不住,便挑了梗概来说,总归以后还有机会。”
“那便从白景瑞那厮奉命到松江府捉拿任了钦差调查河工贪墨的父亲那天说起吧。”
“那一日,母亲带了我去给即将从松江府迁往河间府的岚姨一家送行,刚出门不久,府里一行人便被一伙儿官兵截住了。彼时我正在一间糕点铺子里给雅珠姐姐挑表礼,等出来的时候没见到人以为母亲先往岚姨家去了,便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等到后来得知家遭巨变,父亲母亲已经遇害,已经是数日之后。虽外头风传费家的独女已经投江没了,但岚姨不便在风口浪尖将我带在身边照顾,就连夜找了艘船把我送走,托给杭州府一户人家照顾。两年后,又让我以岚姨表甥女的身份去了呼兰府,连同假造了汉女身份。”
“既如此,你又怎么会在渔阳境内出现,是嫁到了此间?”
姝菡苦笑:“兄长问到此节,菡儿实不知如何启齿。”
“是你遇人不淑?还是突逢变故?别怕,无论如何,为兄在此便不会再让你受苦。父母当时定罪,本就未祸及家中女眷,且幕后驱策之真凶日前已经贬为庶人,你如今大可恢复身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到时候兄长报了家仇,再与你说门好亲,再不必担心手足离散。”她见姝菡自始至终没提夫家之事,还当她所嫁非人。
“兄长说的这些,再不能够,我如今的身份,是海佳·雅珠,安亲王府上了玉牒的侧福晋……”
费孝瑞蓦地起身:“怎么会如此?是海佳氏逼你代人选秀?”
“是我自愿,雅珠所爱之人中箭危在旦夕,她绞了头发但求同死。我这些年蒙岚姨照顾,不忍看她全家因避选而刺配流放,便主动冒名入宫。至于后面入了安亲王府,成了侧福晋,也实在是因缘际会。”
费孝瑞攥紧了拳头,青筋绷起,想不到亲妹的命途竟也如此坎坷,但事已至此,只能尽言安慰。
“安亲王在诸位皇子之中,确是有大德之人,今时今日也大可进益一步,不过我只问你,他待你好不好?”
“王爷待我很好。”
费孝瑞不信。“既然待你好,为何让你独自涉险?”
“是我甘心为饵,他不知情。”说到这里,姝菡想起紧要之处:“兄长昨日救我时,可有旁的人在场?另一辆马车里的邵先生在何处?又有没有人察觉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
若被堪破了身份,往大了说便是欺君。
费孝瑞同她保证:“你放心,除了曾伯父和方才屋子里的女娃娃,再无旁人知道。”
“曾,伯父?”
“嗯,便是昨日为你治伤的曾郎中。他幼子曾是我手下副手,如今还在西北,我们也是今早才知道这层身份。我等会多叮嘱他几句,他万不会把我们的身世泄露出去,毕竟我曾经两次把他家老小子从鬼门关救回来……”
“那就好,不知我昨日获救又是个什么情形?”
“我遇见你时,车夫已经中箭奄奄一息,你同车的女子也已经毙命。你说的马车我倒是瞧见,它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且后头没有追兵,我便只顾着围剿匪寇。初见你时,你中箭昏迷,并没认出。后来因见你手旁的平安符,才惊觉上天待我们费氏不薄,终究留下两条血脉……”
“能再见兄长一面,菡儿死也瞑目了。”
“我们兄妹重逢,勿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笃笃笃,“孝瑞贤侄可否容老夫打扰一会儿?门外有个姓邵的先生,说是来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女主要重逢了,搓手。
今天要安利一篇大佬的佳作,是一位给过作者菌很多帮助的良师益友,喜欢的宝贝儿们欢迎去捧场。
《(穿书)土系憨女》by木木木子头,一本正统欢乐修仙文。
第65章 【不诉】
昨夜落了场大雨, 噼里啪啦砸到曾郎中家客房的青灰瓦片上,甚是扰人安眠。
姝菡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幸而已经能勉强起身, 便索性下地开窗观景。
她这次伤口愈合得极慢,大概是暑湿燥热加上心火太旺。
距离兄长募粮离开已经有十七八日,邵先生更是在确认她生还当日就离开去寻安亲王。
虽然他们都没有对她透漏外界的情况, 但姝菡隐约感觉似乎并不十分乐观, 不然安亲王早就会派人来接她回京,而不是把她留在一个陌生民居里任其自生自灭。
邵先生临走前倒是提议过给她寻一处更好的宅子,但她以伤口未合不便挪动为由婉言谢绝, 只留了五六个护卫在此守着。
可以确定的是,安亲王已经成功突围, 她便失去了被追杀的价值,毕竟没人相信安亲王会为了个侧福晋而束手就擒, 花费时间和人马掳她就毫无必要。
姝菡每日趟在床上, 觉得日子过得格外漫长,一会儿担心安亲王的后援不能及时赶到,一会儿又担心兄长送粮路上遇到英亲王的人无力抵挡。
曾郎中对她身份也知道个大概, 且得人所托,平常也不和她多说外间如何,只让她安心养伤。
大妮二妮一般会在白天轮流给她换药送食。大妮今年十二已经知道祸从口出,轻易不会乱说话。姝菡便常和二妮闲谈,偶尔也能得到有用的消息,比如京里正打仗, 此间又开始征兵;又比如南边的水祸未平,流寇四起,瘟疫有蔓延的趋势,来家里求药的人越来越多。
任是谁在这个节骨眼都无法心安。
按理说这么些时日,胜负早该定了,怎么还没有一个准信儿?姝菡越发拿不准,人也消瘦下来。
更让人烦心的是,她这个月的小日子没来,但曾大夫诊脉过后也没确认她是不是有喜,毕竟和安亲王分开是上个月的事,间隔太短。
她既有些盼望,又有些担心,此前为了止疼消肿可是内服了不少汤药。
如是,又过了十日,到了七月底。
这一日天色大好,已经好得差不离的姝菡正在窗下抄经。
二妮兴高采烈地奔进屋来。
“仗终于打完了,这下可以出门玩了。姐姐你想不想吃糖,我听说街角的杂货铺子开门了。”
姝菡攥住她的手:“这仗是谁赢了?”
二妮咧着嘴:“是当朝四王爷,叫什么封号我忘了,不过大人们都说他这王爷应该当不了几天了。”
姝菡大惊:“你把话说清楚。”
二妮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紧张,还是把偷听来的消息如是吐露:“听说老皇帝生了大病,正四处寻访名医。现在就是那位四王爷监国,他们还说,指不定哪天老皇帝殡天,这四王爷就成了新皇帝。”
姝菡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可信,只呆呆望着桌上摆得厚厚的一摞经文,手却抖得握不住笔。
“姐姐你可千万别和爷爷说我告诉给你这些啊,爷爷说这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姝菡强扯出个笑:“放心,姐姐不说。”
八月初三这一天,恢复的差不离的姝菡难得出了门。
抄经用的笔墨都没了,她嫌侍卫们买回来的不合用,就顶着日头出了门。身后自然尾随了四个,她只当没看见。
等买好了东西回去,一辆双骑双辕马车停在大门口,堪堪挡住她视线。
她还没如何,几个侍卫均摩拳擦掌。
此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机会没了,还要被留在这里保护个只知道描文绘字的女人,哥儿几个心里难免憋屈。
看见马车,便意味着有人来接,他们的好日子也不远了。
果然,进去没寻见姝菡的人这会儿从院子里出来。
“请侧福晋安。”
姝菡看着眼前人朝自己施礼并没有躲,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处。
“邵先生会来,想是京中大势已定,却不知我们何日启程?”
002
邵先生会亲自来接,姝菡并没有想到,毕竟安亲王监国,英亲王在外逃窜,一个荣宪亲王架在半空没有着落,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所以姝菡也没有矫情,在邵先生抵达当日就收拾行囊上了接她的马车。
其实没有太多行李要带走,毕竟很多东西不合府里规制,更带不进宫里,挑拣下来,左不过几件换洗衣衫,一摞经文,再加上二妮塞给她的几样点心。
走的时候二妮十分舍不得,红着眼圈说等姝菡回去看她。
姝菡很想答应,可这个主,她真做不得。尔后抱抱她就上了车。
这条官道,姝菡不是第一次走,两次下来心境都不太平。
离京时,她陪着遭到天子厌弃的安亲王于夜里动身,对前路充满了未知,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这趟回京,已基本确认安亲王胜券在握,只差一纸明诏便可问鼎御极,可她仍没感到多少欢喜。
再见面,他们便不是热河行宫里亲密无间的眷侣,也做不得山间携手、田间喂鹅的寻常村夫民妇。
她将面对的,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她也知这失落没有来由,且十分不合时宜,终究归结于,她毕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修炼不成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菩萨,所幸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
抵达紫禁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那时红霞满天,晚照正好。
邵先生拿着安亲王府的腰牌领着姝菡畅通无阻地从玄武门进了宫。
她记得选秀也是走的这道门,要经过重重盘问搜身。
比起那一次,整个内城充斥着肃杀的气氛。
姝菡路上已听邵先生讲过朝中局势。
英亲王大败,乘船过海逃去了琉球,圣人自知时日无多本欲禅位于荣宪亲王,却在拟旨当晚接到了寿康宫送来的一本名曰《赚杀鱼儿》的手稿,另附了太后亲笔:鄂卓一族狼子野心;灵惠一脉血统有亏。
紧接着大理寺便查出御前投毒的周院判尚有党羽漏网,正是一名史姓吏目。搜府后得到明证,废太子多年前便和周、史二人暗中勾连,便是荣宪亲王本人,也在近期内多次乘便暗中偷窥圣人的医案……
圣人气得中风,口不能言手不能绘。
久居深宫的太后和三宫主位便出面召集了朝中重臣,推了勤王有功的安亲王代天子监国,重臣协理,自是一呼百应。
天子凭着人参吊着一口气,便是再不甘心,再不满意,也回天无力。
姝菡一路上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幕幕险象环生,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王爷宿在宫中?”这个时辰,该落钥了,可邵先生却带着她往三大殿的方向去。
“因未立储位不能大朝,王爷便临时在隆宗门内设了个‘军机处’,以便及时处理紧急政务,也便于去临近的养心殿请圣人明断。朝中大事积压,王爷已经好些天没合眼了,诸位大人也被留在宫中候命。”
姝菡听到这里,都要为出了这智计的人拍手叫好。不大朝就是不需听那些反对之人的阻滞之言,所谓的听圣断想来也是无稽之谈,至于设立军机处,更是神来一笔,能选进去的,必定是她家王爷心腹倚重之人,这样无形中等于把住了整个六部,乃至整个天下的脉门。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站在后宅之外的地方直视她的夫她的天,却难免生出一股敬畏,生生将人愈推愈远。
连养伤时渴望相见的迫切心情,都似乎被这禁宫里的权谋利欲黑腐的血腥气冲淡。
到了军机处门口,正赶上十余位大人被放出来用膳。
邵先生还没有入朝封官,不好接触里头的奏折和宫印,就把姝菡交给在侯在门口的小良子,自己也还有差事要办。
姝菡心情复杂地跨进门槛,隐约见书案后头坐着那人,就头也不抬地蹲下身请安,没听见叫起,随后被大力拥紧在某个灼热怀抱。
里头伺候的小邓子见状赶忙给徒弟打了个眼色,自己也退出去关上门。
安亲王毫无顾忌,似只饿得久了的渴兽,直将姝菡抵在门板上铺天盖地吻下去。
姝菡先时默默受着,待他一只大手解她的衣领子,另一只往衣服下面皮肉探,她才忍不住出言制止。
“王爷,圣人还在养心殿养病……”
安亲王气恼地咬她嘴唇,碾吮了一会,终于再把人抱进怀里。
姝菡感到他在压抑,只回拥着他,把头也埋藏在他颈窝。
安亲王抱起她,走向后面临时休息的床榻。
不为贪欢,只是不舍得放开。
“不怪我这么晚才接你回来?”
姝菡其实是有些怪他的,但看他一身疲态,连两颊的颧骨都凸出了不少,又实在怪不出口。
无处出气,便伸手去掐他的胳膊,像个无赖的小孩。
他就低笑着把她抱得更紧。
良久不分。
姝菡抬起头,想告诉他,她的小日子有两个月没来了。
可是肩头的脑袋低沉,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
竟是睡着了。
姝菡有些心疼,这是有多累啊。
于是动手去帮他脱鞋,欲扶他躺下。
安亲王却猛地醒神。
姝菡满脸嗔怪:“王爷宽了衣再歇吧。”
安亲王揉了揉惺忪睡眼。“不能睡,刚议定了治水救灾的事儿,还有一百几十道折子没批呢。”说着扶着姝菡站起身。
“我先让人送你去寿康宫休息一晚,老祖宗她念叨的紧,我明早上去接你。”
姝菡看着他青黑眼圈,又劝不出口,只用手抚上他清瘦脸颊,“臣妾不敢耽误您的大事,但您千万也要以自己身体为重。要不然臣妾留在这里伺候您笔墨吧,保准不扰了您正事。”
“乖,随小邓子去吧,你在这里,我哪有心情看折子,怕是一晚上都批不完一本……”
第66章 【崩殂】
八月十三, 月轮扁着半边藏在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