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亲王府里,嫡福晋那木都鲁氏一只手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一只手接过倩儿端来的燕窝。
只低头看了一眼, 随后她皱眉:“今日的燕窝是谁挑的?恁不精心?”
下首站着的映儿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婢一时大意,望主子看在小阿哥的面子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那木都鲁氏看是她, 心头怒火更盛, 顾及着腹中骨肉不宜见血,便将那燕窝摔在她身前:“滚出去到外头跪着。”
常嬷嬷赶忙上前替她顺气。
“主子这么金贵的身子,可别跟个不长眼的奴才置气, 回头小阿哥出来,再是个火炭脾气。”
那木都鲁氏这才压制着上涌的邪火, 闭上眼睛念了两句静心咒,常嬷嬷朝身后摆摆手, 让小丫头们收拾了地上残骸, 映儿也不敢再留,只默默退出去在院子里跪着。
屋里众人只当福晋是孕期易怒,且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才如此, 无人敢求情,只老老实实办差,想着忍过这阵子就好。
只有常嬷嬷知道主子心绪暴躁的真正原因。
安亲王五月里走的时候,那木都鲁氏深感他大势已去争储无望,便把希望寄托在亲生儿子大阿哥福元身上。
等她六月里诊出身孕,正值朝堂上荣宪亲王风头大盛, 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眼光,于是仗着子嗣求了贤妃给安亲王去信,提及册立王府世子的事。
安亲王倒是痛快允了,可请封的折子押在御案上,直到今天也没有回音。
等到七月宫掖生变,英亲王谋逆,她早就放弃的丈夫安亲王振臂一呼卷土重来,从个遭贬斥的落难王爷变成了握着权柄的监国皇子,再看养心殿中的圣人眼瞅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捱日子,荣宪亲王威势也成了昨日黄花,说不得很快安亲王就要再进一步,名正言顺坐上那把椅子,她心里实在是慌。
从安亲王围城,到后来入住紫禁城,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半月。
这期间他只回府两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虽他没有只言片语责难她先前的无知短视,但态度难掩冷淡。
这也就算了,三日前她去宫里给太后老祖宗问安,竟然瞧见了本该在热河行宫里的王府侧福晋海佳氏。
一问才知道,她住在寿康宫已经好多天,且刚诊出两个月的身孕。
她挂在嘴角的、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险些当场绷不住,回府后小腹也有些胀痛。
她既恨自己有眼无珠,也恨老天如此不公。
随着心态崩坏,对待府里下人也越是苛待。
今日映儿挑的那盏燕窝,凭心而论,和往时无大差别,但她此前曾被派去伺候过海佳氏,那木都鲁氏这火发不到那位头上,只能拿个下人做筏子出气。
待到这会儿平复下来,只对着一旁的常嬷嬷说。
“我今夜尤其心神不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让奶娘带大阿哥过来一趟。”
常嬷嬷明知这时候福元已经安寝,还是遂了主子的意。
不多时,大阿哥被奶娘抱着进了屋。
“福元,到额娘这里来。”
大阿哥被从睡梦中吵醒,哭喊着捶打奶娘的后背正闹脾气,等听见那木都鲁氏喊他,立刻挣扎着下地。
奶娘松了手问安,大阿哥便扑腾着往他额娘怀里钻。
“额娘。”大阿哥今年五岁,奶声奶气,正该是讨人疼的年纪。
可常嬷嬷怕他没有分寸误伤了主子,赶忙劝:“大阿哥当心,你额娘如今受不得冲撞。”
那木都鲁氏笑着将大阿哥拉扯到榻上:“咱们福元最是懂事的,也肯定知道心疼弟弟。”
大阿哥却撅着嘴趴在她身上:“额娘,我想要个妹妹。”
常嬷嬷赶忙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谁不知道福晋一心想再要个嫡子,也好在府里站得稳当些。
“为什么想要妹妹?额娘给你生个弟弟,到时候陪你一起去上书房不好吗?”那木都鲁氏也只有在面对大阿哥的时候,才能始终和颜悦色,毕竟那是她下辈子的指望。
大阿哥有些闷闷不乐,只埋在她颈窝嘟囔:“他们说,额娘要是生了小弟弟,就不喜欢我了。”
“额娘最疼福元了,别听那起子奴才胡说。”
大阿哥立刻就高兴起来,“那我到时候带着弟弟一起读《三字经》,给他讲孔融让梨的故事。”
那木都鲁氏慈爱地拍拍他的背。“好。今日除了去上书房,可见到你阿玛了?”
“昨日阿玛来看我了,今日没有,不过上书房的小太监们都说,阿玛每天都去寿康宫看老祖宗,那里还住着一位咱们府里的长辈,不久也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额娘,是不是到时候我就有三个弟弟了?”
那木都鲁氏先是一愣,等想明白他说的是海佳氏和白佳氏两人怀着的胎,只在袖子里把手心攥紧
“福元,你记住,只有额娘肚子里出来的,才是你的弟弟,旁人生出来的,都是和你争食的狼崽子。”
大阿哥抬头看见面目可怖的额娘,本能地瑟缩着要下地,却被她死死按在怀里。
“也只有额娘,才是世界上对你对好的人,你长大成.人,也定要好好报答额娘……”
002
是夜,安亲王府睡不着的不只有嫡福晋那木都鲁氏。
前几日刚得册封的侧福晋白佳氏同样也辗转反侧。
自安亲王五月离京,白妤婷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自家王爷人影。
那木都鲁氏忌惮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敢让她出事,便想方设法拘束着她,连王爷家书都不予她说半句。
白妤婷忍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安亲王监国的喜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苦尽甘来。
就在方才,使女涟滟还带来了一个让她振奋的消息,她远在西南的兄长,数日前在边境打了场大胜仗,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她要不是因为月份渐大,不能大动,真恨不得痛快喊出来发泄过往压抑的心境。
那木都鲁氏虽想困着她,但毕竟她在府内也有暗线。
要知道,白家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已经给即将登顶的安亲王赢来了大片疆土。
相比之下,嫡福晋的阿玛,可是刚在眼皮底下放走了叛逃的英亲王。
孰高孰低,立时分明可断,纵她有个原配嫡妻的身份又如何。
等封了宫,再诞下麟儿,她白佳氏一族未尝没有力量在此间一较高下。
大阿哥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按下多日,想来安亲王对那木都鲁氏早有不满,到时候那顶凤冠,指不定会落到谁的头上。
至于那个同样传出有孕的海佳氏,更不足为惧。她家里别说兵马,连个像样的出身都拿不出来,又凭什么和她争,最终也不过是后宫斗法里的牺牲品罢了。
带着这执念,白佳氏下地推开了窗,果然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了光华,最迟下个月,她便要换个地方赏月了吧……
003
姝菡进宫多日,除了头一晚住在老祖宗的罩房里,此后都是在侧殿。
只因为她入宫第二日午间闻了鱼腥味干呕,请来顾嬷嬷扶脉,当场确认有喜。
太后老祖宗心疼她前段时间涉险,又考虑到安亲王府已经有两个人有孕,怕顾及不到,不由分说让她留下养胎。
安亲王当日早上本去问过安,欲将姝菡安置在离他近一点的空院落,却被太后严词拒绝。
等晌午过后,他听到姝菡有孕的喜信后,便又兴冲冲过来,此后每日不管多忙,也要抽身看她一趟。
有时候干脆带了奏折,一边批复,一边看着她入眠。
如是到了八月十三这一晚。
姝菡替安亲王把带来的折子按颜色分好,把请安折子又剔出来往后放。
安亲王从书案后抬头,赶忙握紧她的手将他拉到身前。
“不是说了,不许你劳神?”说着,将大手覆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姝菡闪了闪身:“这哪里会劳神,王爷恁大惊小怪。”
安亲王气她不领情,就不作声,圈着她在怀里,执笔的手却不停。
姝菡看了一会儿,今日方知他的字写得如此有锋骨,似乎能从中看到丘壑满卷指点江山之态。
安亲王看她没发觉自己不高兴,就在她耳边怨诉:“这折子有这么好看?”
姝菡从他语气中捕捉到些许情绪,主动奉承:“折子不好看,是王爷的字好看。说起来,王爷当初收走了臣妾的《药经》还没还呢?可是收到府里了?”
安亲王听她夸赞,嘴角略弯出弧度,口中却不讨好:“那么丑的字,留着干嘛?”
姝菡低笑:“当初王爷可是夸过的,再说,要是丑,您把它拿走干嘛?”
安亲王心里欢喜她把旧时点滴记得清楚,捉住她唇香了一口,却口是心非:“给灶下引火。”
两个人玩笑一番,安亲王怕她动了胎气,便不再招她。
姝菡也知他每日少眠,耽搁了这一桌子,又得耗到天亮。
她不能陪太晚,正准备去盥洗就寝,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叩门。
随后小邓子未经通禀将门推开。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趴伏在地上扬声喊着:“圣人驾崩了。”
……
第67章 【国殇】
帝星陨, 山陵崩。
天子晏驾不过两个时辰,京城里近百处大小府邸已经闻讯撤红挂白, 有官身诰命的老爷夫人们大装起来, 随时等候宫里的传召入大内哭灵,没有官身的内眷入不得宫,也要敦促下人们换了素服, 此后整年都要禁止宴乐玩闹, 百日内还要禁了嫁娶。
商户人家和寻常百姓消息没有这么灵通,均是在次日早间接到官府的通告讣闻。
若有人于晨曦中站在十余丈高的城楼远眺,只会收尽满眼缟素, 再见不着往年为中秋团圆准备的节日喜庆景象。
姝菡得到消息时正和安亲王在一处,但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 竟不是安亲王即将继承大统的欢愉振奋。
而是太后她老人家又将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怎样痛心。
“太后老祖宗那边可知道了?”
小邓子答:“应是不知, 不过想来也快了。”
安亲王思量一下, 转身嘱咐姝菡:“你去老祖宗身边守着,我去请几宫主位往养心殿去,再召集朝臣进宫。事已大定, 我后面守灵还要兼顾政务只怕更忙,我把小良子放在你身边,你若是有事,就让他来报我。”
听意思便是有可能这些天不能过来了,且也不准备让她回府。
姝菡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却分身乏术,只点头称是, 随后便去看太后那里的情形。果然如她所想,老祖宗刚听到消息,因过于哀恸,又复发了风疾,眼下已经人事不省。
太医还在路上,自姝菡外嫁、铃儿出宫,豆蔻勾连废太子被发落,寿康宫里一直没填补新人,一屋子七八人忙得团团转。
宫嬷嬷虽尽心,毕竟一把年纪,姝菡便当仁不让张罗起一宫的琐事,只按了时辰用膳再进些养胎的汤药,余下时间基本守在太后床前寸步不离。
宫嬷嬷劝不过,另让人搬张床榻置在太后卧榻外边,另让顾嬷嬷日日来给姝菡诊脉。
相比后朝女眷,安亲王肩上负荷更重。
纵他知天子情况不好,也没料到去的如此之快。
从前皇考在世的时候不待见他,死后也是留给他一个烂摊子,虽不至于山河破碎,但外有番邦虎视眈眈,内有朝纲弊旧腐败,连着户部的巨额亏空,都似压顶的一座大山,猝不及防向他袭来。
故,安亲王这个时候未觉得有多意气风发,可还是要强撑着疲累身心继续走下去。
……
安亲王最先到养心殿,门上除了侍卫,另立着总管太监郭公公和副总管崔公公。
两人看到有主事之人来了,均双双跪下叩头。
安亲王不忙着叫起,只问他们:“皇阿玛是几时去的,当时谁在里面伺候?”
“回王爷的话,章太医酉时进去给圣人施针的时候,奴才在一旁看着还好好的,后来贤主子和淑主子带人来过,出门时说圣人睡下了,敏妃娘娘带着十格格也来过,但听说万岁爷歇了就没进门。半个时辰前,奴才和奴才的徒弟进去给万岁爷换褥子,这才,这才发现他老人家,殡天了。”
“我知道了,旁人问起,也这么照实说。”说完,带着身后小邓子往里面去。
郭公公突然出声留人:“万岁爷今夜睡前曾开口说话。”
安亲王顿足立刻返身,圣人中风以后失语多日,不知道他走前说了什么?是不是留了明诏?
“你随我进殿详禀。”是避开旁人的意思。
郭公公遂起身随他往里头去,看左右无人,才贴近了他耳根。
“万岁爷走前,念叨着茉儿,想是看见了已故的珍妃娘娘……”
安亲王还以为皇考闭眼前所说之事关乎立储,没想到他生前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这件事,只摆手放郭公公出去。
郭公公一阵后怕,其实圣人在那句‘茉儿’之前,还说了‘改诏’。只是这话掂量一番,临时怯场,终是没敢说破。他死不要紧,宫外头,还有他置下的一大家子等他活命呢。牵扯到储君废立,他便是讲了实话也是个死。
安亲王不再理会旁人,把小邓子留在外间,独自进了寝殿。
昏黄烛影里,一生多疑又酷爱权利的大行皇帝正安静躺在榻上,穿着件日常的寝衣。因中风关系,他的五官此刻有些失衡,脸色也有些惨白。
安亲王在床边立了片刻,本来想对一生都在历练打压他的阿玛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转了身去外间,等其他人同来验看。
无意间,他在临窗的书案上发现了一本眼熟的手稿。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一页,恰写着齐茉儿幽居之初对大行皇帝的思念与不切实际的盼望。
“小邓子,把这本书殓进梓宫。”
小邓子很想说这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什么叫规矩,以后自家王爷说什么都是规矩。
002
大行皇帝的丧仪按着皇家凶礼的最高规格有序进行着。因没有明诏册立储君,此间仍是安亲王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