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实话和您说,两宫里都是拿这料子赏了粗使的宫女穿,她们得了赏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谁能埋怨主子赏的东西不好?也就是您,竟还指望着这三两匹布料上身来这里和我们这些下人们计较。您要是不嫌事情大,奴才倒可以替您往外宣扬宣扬,也正好替咱们这些难做的奴才们在万岁爷那里诉诉苦。”
素玉彼时被羞臊的无地自容,当然听得懂旁人笑话她寒酸,只气得将衣料踩在脚下泄恨,却拿狗眼看人低的内侍没有丝毫办法。
他们嘲笑的不错。放眼后宫之中,潜邸的几人除了白氏以外,余者家世都不算高,能傍身的财物自然也少。
但是,人和人生而不同,后面际遇更是千差万别,她何尝不想做得人上之人,而不是在这里被几个奴才嘲笑奚落。
由此不难想到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某人,那便是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成妃。
说起来,成妃以内务府秀女身份入宫之初,拜素玉所赐,只在膳药间做个伺候医婆的医女,纵使后来走运入得长春宫做的也是末等的宫女,她身后的家族海佳氏更是低微的紧,甚至还曾是梅赫理氏的家奴,因抬旗成了上三旗的包衣才有机会参加小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已经跃身成为被皇帝青眼相加的一宫主位,连她身后的氏族和父兄都连连擢升,且不知为何深得太皇太后的喜爱,大概正验证了那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后宫里的奴才们,无不见风使舵,对容妃和成妃两位,极尽谄媚讨好。
素玉从前也曾做过长春宫里的大宫女,彼时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不甘。
论才貌,她自认不输海佳氏半分,论出身,她家里好歹也是正经在旗的官身。落到如今境地,且还是被她从前针锋相对的海佳氏踩在脚下,她只怕到死都合不上眼。
左思右想,还是要寻了强援靠上去,等有机会承宠,后面的荣华和地位再徐徐图之。
素玉最先考虑的依附对象自然是才入宫不久便如日中天的容妃,毕竟素玉从前是皇后一脉,从关系上和郭络罗氏亲近一些,也方便搭话。
可不想,接连几次她亲自上门拜访,容妃都以种种接口拒了,近来一次直接让她吃了闭门羹,劝诫她安分守己。
素玉既恼且恨,但也知道这位容妃出身望族,和太后沾亲带故,连皇帝都给她几分体面,是这后宫里她惹不起的存在。
她掂量一番,把余下几人多方考量一番。成妃在皇帝面前够体面,奈何两个人从前有旧怨,不是她愿意娶攀交的;顺嫔性子软和好说话,可是位份低,说话也没有分量,更无法在关键时候替她在皇帝跟前进言,成为她晋身的阶梯。
综合考量,也就只剩下白氏,是值得结交的对象。白家虽不似老牌勋贵根基深厚,但白氏的好兄长在军中的威望正高,皇帝为了安抚军心势必要礼让三分,只要战事一天不止,白氏便一天不会沦为弃子。
至于白氏继惹恼图佳郡主后同样失了圣眷,这件事刚好可以成为她们两人同仇敌忾共御强敌联手的契机。
是以,素玉几经思量,这才登门拜访同样没有随扈资格的白氏,企图借机达成某种共识。
她没有十足把握,只有在赌,对白氏而言,大概也需要个对海佳氏有着天然敌意的盟友吧?
素玉在堂屋等了片刻,白氏换了身华青色常服出来。
“玉贵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好几日没见着二阿哥了,怪想的,顺便像白姐姐讨杯茶喝。”
白氏知道这是托词,也没说破:“却是不巧,二阿哥方才睡下,这会儿恐不要抱出来。玉贵人既如此喜欢孩子,可要想办法努力啊,总归谁的孩子才同谁亲近。”
素玉佯作叹气:“白姐姐这是羞臊我呢。这后宫里谁人不知道,皇上自登基以来,从未召幸于我。既无宠,又何谈子嗣。”
白氏见素玉话头说到这里,又往下垫了垫。
“皇上忙于公务,本就于此事不上心,想来过些时日忙过了这阵就好。不过说起来,妹妹可听说传言?说是皇上不日将携宫眷前往热河行宫避暑?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素玉听白氏主动提起热河行宫的事,自然打蛇随棍上。
“白姐姐也知道此事了?那你可听说,这随扈的人选,都定了哪些人?”
白氏表面无争,只托词:“总归是新入宫的那三位新人吧,至多再加上两位无子的贵人?反正二阿哥还小,我是不耐烦带着他出门折腾,能留下来在京中守着也挺好的。”
竟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气。
素玉自然不信白氏不清楚此行的热议人选是成妃和顺嫔,也不信她能甘心被人压过一头无动于衷。
“白姐姐难道没听说,容妃这次随扈,领了慈宁宫的令,除了负责安排宫眷们的车马和膳食之外,另要将大阿哥的事情全权握在手中。姐姐你难道对此一点都没有想法?”
白氏还真没听到过这个消息,但疑心素玉是在诈她,只故作无争:“大阿哥的事本也和我没甚么想干,玉贵人若无旁事,我还要去丹贵人那处坐坐……”
素玉见白氏油盐不进,只好咬牙央求:“白姐姐,我此来确是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氏见她上了钩,也没再继续端着,摆手遣走了众人。
“人都下去了,有甚么话,妹妹这下总能说了吧。”
素玉知道眼下的情形,自己仍出于劣势,只得委曲求全:“请白姐姐帮我。”
“妹妹这话就奇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若论宠爱,我及不上永寿宫里的成妃,若谈信重,我也比不过初来乍到的容妃,你有事不求她们,反倒登了我的门?我还真想听听呢。”
素玉见她话里有戏,赶紧凑近了几步奉承:“谁不知道白姐姐在这后宫里容貌出众,性情和顺,且又有个聪明健康的二阿哥为伴,更别提,白家十数个好儿郎皆在军中,是为国争光的好二郎。我与白姐姐也算是从潜邸一道过来的旧人了,此番除了您,又能去求了谁去?”
白氏感觉熨帖,捻起手边水晶蘸里的玛瑙葡萄放入口中:“妹妹既如是说了,我要是一口回绝,倒显得不体贴你。说吧,是何事要我帮忙。”
素玉略抿唇:“说起来,也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白姐姐也知,此次热河之行,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呢,就算您无意争胜,不怕旁人借机西奚落嘲讽,总要替咱们二阿哥想想。”
白氏将手顿了一下,眉头略皱:“接着说。”
素玉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放低姿态且开诚布公:“我有一计,定能让原本将要随扈的人无法同行,到时候资格自然会落到我们头上。”
白氏抬头看她:“说说看。”
“最近暑热,我听闻不少宫中都用起了止痱散,若是能再其中加上一些相悖的药物,必然适得其反,到时候因发肤之症,自然不能随意出行。”
白氏心里一惊,这不就是涟滟替她想到的方法吗?没成想素玉也是同样打算,这实在太巧了。
“你既有了定计,为何还来找我,自己悄悄办了,省得隔墙有耳。”
“白姐姐你也知道,我位份低微,不比你在宫里神通广大,纵使有了这样的良策,奈何弄不到那良药。我听说,令兄在西南一带领兵多年,应是见识过不少苗彝族的药剂,这点致人皮肤症候的东西,想来不少,所以此番前来,既为投诚,也为求药。”
白氏有些许犹豫,这东西她刚备下,素玉就来求,未免太巧了些,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人主动代她身先士卒,也没什么不好,大不了事发以后,推个一干二净,不认就是了。
“这药不是问题,但你要如何保证能送去各个宫里?”
“我既然敢提,自然有些门路,白姐姐放心就是。”
白氏虽觉得冒险,还是决定一试,只允她:“今晚取膳,你派了信得过的人过去,我会让人藏在食盒里给你带去。”
“多谢白姐姐成全。”
“旁的我不多说,万万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迹。”
“我办事,白姐姐且宽心,你等我好消息就是。”
第101章 【事发】
“这趟出门, 我预备带了铃儿、阿蘅和汀兰与我同行,福泽的随从让寒姑姑带着两个奶娘周应。我琢磨着, 万许人手不足, 回头和皇上央告一声再多带一两个,总归为了咱们三阿哥,想来他不会驳了这些微小事的。”
姝菡虽没见到最终随扈名单, 但确信皇帝不会让她和福泽留守在京, 索性私下里和丫头们商量着过几日同行的人选和永寿宫的安排。
“语卉和玉琉你们虽在京中无甚大事,也要看好了门户,不要让人乘机拿住了把柄, 尤其是一些来历不明的物件,宁可再三小心, 也不可贪图小利,更不要轻信他人。再有一件,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你们替我看顾着寿康宫里的老祖宗,但凡那里有什么消息,哪怕是捕风捉影, 也要按着轻重缓急处置,待我回来必要仔细过问。”
寒姑姑闻言连连点头,又在一旁提醒:“主子,宫外头递来消息,您家里人已经在昨日抵达京城,您可否要安排女眷们进宫一见?”
姝菡闻言点头:“必是要见的, 只是不知道额娘她身体如何了,经受多日颠簸,还要到宫里来见礼,我实在不忍……我寻思着,最好还是由我请旨出宫一趟方好……”
说起来,一道宫墙,几百丈远,是寻常车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距离,可是于宫中的人而言,无异于天堑一般。
皇帝虽有回护,但历来后妃出宫要经由皇后首肯,再责令礼部事先安排。眼下如此仓促,虽少了皇后阻碍,但仍是繁琐,即使皇帝肯破例安排,掌着凤印的太后却未必肯纵容她特立独行带歪了风气。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见到海佳氏的人再说。
正说着话,殿门外小良子求见。
“请成主子安。”
“良公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万岁爷他有什么要事吩咐?”
阿蘅主动代姝菡询问,看小良子眉眼间有喜色,知道定是个好消息。
果然,小良子开口就是道喜。
“成主子大喜,承恩侯一家今日在方家胡同御赐的新宅中已经安顿好,方才递进来的请安折子万岁爷已经准了,奴才此来是问,您最近几日可得空,也好召了府上的大少奶奶进宫问安叙话。”
承恩侯是索多木,这大奶奶自然就是他家新入门不久的长媳,也就是姝菡名义上的亲嫂子。
这也算是定例了,毕竟只有女眷方便入后宫。
姝菡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有一瞬不安,按她所想,岚姨但凡身体撑得住,也不会让个刚进门的晚辈代她走这一趟,尤其姝菡当初进宫还是那般情形,甚至来不及言明就匆匆分别,如今大好机会却是个从没见过的替她来,可见岚姨身体状况不佳。
“我阿玛额娘既已入京,且宫中不日将大举出行,进宫请安的事自然宜早不宜迟,我有意往前赶一些,还烦劳良公公回去和皇上禀报,越早越好。”
“主子尽管吩咐就是,万岁爷再没有不许的,那奴才领命先告退了。”
送走了小良子,不过半个时辰,养心殿就传出了皇帝口谕,命承恩侯家中长媳次日入宫觐见。
姝菡心里担忧,众人知道她是忧心“其母”的病况,均往好了劝。
次日一早,姝菡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后,就按品大装,只等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嫂子”进宫叙话。
辰时三刻,汀兰亲自打外头迎进来一位五品诰命服冠的年轻妇人,看起来体态匀称,步伐稳健,脚底生风,倒像是习过武的。
汀兰把人领到了跟前,和那妇人引荐:“这就是咱们成妃娘娘了,按制要行大礼的。但咱们主子有话在前,一家子亲戚骨肉,在内就不必行全礼了。”
那妇人闻言赶忙掀开衣袍跪了下去,丝毫没敢怠慢。
“臣妇承恩侯府长媳索佳氏拜见成妃娘娘。”
姝菡一向不是个苛责的人,但仍是受了这位名义上长嫂的全礼后才叫起赐座。毕竟是头次见面,且不知道这索佳氏是不是知道自己替雅珠应选的内情,不好贸然示好或施威,且看她做派,也是个耿直的。
“你我虽为姑嫂,但礼法大于家法,还请不要见怪。”
索佳氏听到这句赶紧起身俯身道恼:“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倒折煞我了。来之前婆母就反复告诫臣妇,万不要仗着娘娘宽仁,圣人体恤就失去分寸,既给您生事,又给府里招祸。此番代公婆进宫问安,已经是天大的荣宠,您万万不要再纵了我,且咱们阖府上下都念着您的深恩,没有您,便没有府中的一切……”
姝菡听到最后一句,基本知道,这索佳氏十有八九是知道选秀的猫腻的,既然知道内情,那说明在家里有着一席之地,有些话也就方便说了。
唯有雅珠的事,眼下人多口杂,不宜点破。
姝菡先拣了最紧要的事来询问:“礼法该守,但这样的客套话也再勿说了,让人听着生分。我心里没有其他挂念,只问嫂子你一句,额娘她眼下身体如何了,我离家匆忙,竟然没机会当面同她叙了离情。”
索佳看姝菡称她嫂子,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人,只按着家主吩咐半实半虚答话:“娘娘且安心。婆母仍是积年的老毛病,肺咳时不时就犯,不过自打几月前服了御用的丸药后,已经见了起色,精神头也足了,这还多亏了娘娘您的隆恩。”
姝菡知道定是皇帝吩咐的,也没点破。
“那额娘她如今可能待客?家中琐事又是谁在发落?”便是想寻机会和岚姨见一面。
索佳氏忙回:“婆母她身体虚弱,侯爷担心她不堪负累,眼下是臣妇在替婆母理家。”
姝菡也分辨不出她话中真假,既担心岚姨是受了索多木的辖制,又怕她身体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更加坚定要找机会亲眼见过岚姨才好。
姝菡看这位娘家嫂子说话拿捏分寸,也算周到,把最想和海佳氏传达的主旨借此机会点明。
“说起来,海佳氏一族,本是微末的包衣之流,蒙圣上天恩,才有如今造化。我在这宫中,也幸而得长辈庇佑,皇上信任,才有今日盛景。嫂子今日既来看我,总要担待我多说几句肺腑之言。无论到了何时何地,均要记得,天下事最忌的便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再一点,登高要思跌重,务要凝神静心,别被眼前繁华遮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