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儿,你替我去趟寿康宫,把我抄好的佛经给老祖宗送过去,顺便问问她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再去膳药间一趟,让灵芝把给大格格预备的药取回来。”
铃儿领命痛痛快快走了,姝菡则把阿蘅叫来:“随我出趟门。”
“主子这是要去哪?是否要准备仪驾?”
“不必,只你和小六跟我去,莫惊动旁人。”
阿蘅见状,也不敢多问。
主仆三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荒草丛生之地,姝菡驻足让阿蘅去叫门,小六才反应过来。
“主子怎么跑冷宫来了?”
“无须多问,我有正事要当面问白妤婷,你在外头替我把门,尽量别惊动旁人。”
“这?有什么话不如让奴才代您问了,这里不吉利,您身份贵重,实在不宜亲往。”
“事虽不大,却似压在我心头的大石,我只有当面问过,才好安心。”
小六知道主子历来有成算,只好听命。
不多时,斑驳墙垣内,有里头守门的内监来开门。
阿蘅按姝菡吩咐,没有亮出永寿宫的腰牌,而是将姝菡从前在膳药间的旧木牌递过去。
“奉命去给白主子请脉,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说着,将一锭银子递将过去。
那内监守这冷衙门多年,鲜少有油水可捞,忙不迭把阿蘅让进去。
“公公且去忙,我带的人自会帮您守着门庭,必不会误了您的差事。”
“这?”内监有些犹豫,阿蘅却掩唇一笑:“公公难不成还怕我将什么人带出去不成?”
“那不能,那不能的,那这位姐姐请自便。”
阿蘅把事办成,返身将姝菡和小六迎进去,小六直顶了门倌儿的差事,在里头关好了门,先头的小太监其实也不敢走远,独自在门房里隔着窗扇张望。
姝菡裹紧兜帽,直接朝里去。
此处在白氏住进来之前,弃置许久,如今,只寻了声音寻去就是。
隔着老远,就听见一阵砸瓶子摔盏的动静,姝菡和阿蘅对视一眼,知道寻对了地方。
“一会儿你在门口等我,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主子不可,那白氏如今如地里头烂泥,万许得了癔症伤了您可怎么办?”
“你放心,她还有力气打砸家什,就是人还没疯魔,不过有些躁罢了,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她总归要念着二阿哥的。”
阿蘅便不再多言,替她开了院门,目送她进门。
进到里面,眼见一个青衣小宫女正冷眼看着白氏撒泼。
“你愿意打砸东西,我也拦不住,但我须好心提醒你一句,咱们冷宫本就没有什么物件,这损了的东西,没有个一年半载再难补上来,你要是不怕日后没有家什用,大可继续发难,说不定,你一把火烧了这屋子,还能睡得敞亮些。”
白氏听着那宫女话里有话,气得将一个小杌子砸向她。
“你个贱婢,竟然敢这么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乃是当今的仪妃,我兄长乃是超品的公侯,我白氏满门也尽是高门厚禄的显贵,你如今敢这么对我,等我从这里出去,定要灭了你的九族。”
可惜白氏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丢出去的东西连那宫女的裙摆都没沾到。
“哈哈哈哈,我许久不曾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冷宫,非犯了大逆不道不可恕的罪责而不可来的冷宫。你难道不知道,自开朝至今,这里关押过的宫妃,还没有谁活着被赦出去的。 ”
那宫女一边将地上的小杌子摆好,一边又继续嘲讽白氏:“哦,我方才说的不对,也有一人是活着出去的。”
白氏一时被她故弄玄虚唬住,不由问她:“她是怎么出去的?”
那宫女抿唇一笑:“那位得了天花,被一苇席子抬出去,活埋了。”
白氏先头还嚣张的气焰立刻就弱了三分:“你,你说谎,你个贱婢,一派胡言,我父兄必然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皇上就算不看在他们的面上,也定会为了二阿哥着想。你既是此处的宫婢,只管伺候好了我,旁的无须你操心。”
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被那宫女说的天花活埋之语震惊到了。
姝菡见两个人总算平息,在门口轻咳了两声。
那宫婢见有人来,且一身气派,赶忙迎过来。
“不知这位姐姐是哪处伺候的,怎么会过来这冷宫?”
姝菡还不等开口,刚刚发现她的白氏先开了口。“怎么是你?”随即不知脑补了什么:“是不是皇上他回心转意,让你过来接我回去的?”
姝菡没有明言自己身份,只对那宫婢吩咐:“我有话同白氏讲,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说着,摸出几颗金瓜子不动声色压在她的手心。”
那宫女立刻笑逐颜开:“那姐姐就请便,我出去给您沏茶去。”
姝菡见人走出去,且掩好了门,又听见阿蘅说了声“主子,人走了。”才转身看向满脸期待的白氏。
“我此来,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那你来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姝菡抬头看了看被四角颓败檐脊掩逼得阴沉的天空,只含笑对她:“我来,自然是要看你的下场。”
第105章 【暗流】
白妤婷是家中幼女, 且因颜色生的好,这辈子过得可谓顺风顺水。不过在冷宫半日, 就尝尽人间冷暖, 她先是被个小宫女磋磨,又是被宿敌打压,再一想到皇帝的翻脸无情, 一时间没缓过心神, 捂着心口晃了几晃,幸好扶着身旁一株细柳才不至跌倒。
“你素日里装作一派和善无争的样子,今日总算露出了真容。你看我今日走低, 便学着那起子小人来落井下石,你焉知我明日没有翻身的时刻, 就不想着留个余地?我的父兄家族是不会丢弃我的,你想看我的笑话, 做你的春秋大梦。”
白氏颤抖着, 咬牙切齿地看向姝菡,恨不能掌掴她几个巴掌,但知道眼下形势不如人, 且幻想着被皇帝赦免重回宫闱,不敢造次把事情做绝,只空逞口舌之利。
姝菡不徐不疾,气定神闲坐在方才的小杌子上,眼睛看着白氏的方向,又似乎没看着她。
少顷, 她无比平静的开了口。
“我是什么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个什么样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时至今日还没想明白?若你心存仁善,不曾为恶,纵使我对你有再多介怀,也伤不了你分毫,而你自己种了业因,得了恶果,这会儿竟然还想着翻身?是把当今万岁的金口玉言当耳旁风吗?”
“你别得意太早,皇上就算无情,也得顾忌我身后的白家?我是父兄的掌珠,他们不会不管我的,且我诞育皇嗣有功,总还有转圜余地。”
姝菡见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心存幻想,索性把话点破。
“白妤婷,我要是没记错,你还虚长着我两岁的,陪着圣上的时间也比我久一些。但你怎么如此不了解咱们的这位万岁爷?你看他平日里从不过问后宫里的事,也鲜少亲自踏足各处宫室,但这内帷之内发生的阴私事,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且他眼睛里更揉不得半点沙子,你看看如今皇后的下场便知,咱们这位爷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也不会做出朝令夕改的事来。你想靠着家族求情豁免?你怎么不明白,要不是你家里功高震主,皇上说不得未必会对你下如此狠手。若你想借着皇上和二阿哥的骨肉亲情,我也要劝你息了心思,看看大阿哥,你也该知道,他虽是慈父,却亦是国君,礼法天威远远比那些所谓亲情重要的多。此番你到了这冷宫,确实如方才那小宫女所言,再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
“你说的我才不信,我们白家根深叶茂,且如今兵祸不断,皇上就算想铲除我们白家,也不是朝夕可以连根拔起的,何况他们君臣相得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半分体面?”
“呵,白家,是啊,你们似一株参天大树,眼看就要顶破了天去。可惜你们武将千好万好,只太不懂得鸟尽弓藏。你大概不知,你的好兄长借着领兵在外,撺掇着家中子弟联名上书请告增拨军费。更有甚者,你兄长陈情的亲笔信函竟然落拓不羁,通篇压着胶封不知讳名。御史当场就要参他个大不敬,还是皇帝强自忍下来。”
“我父兄靠的是真刀真枪拼杀才有今日功勋,自傲些也是自然,不像你海佳氏,父兄封了侯爵又如何,再难拎得出一个像样人物,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你也不用在这里危言耸听,我是不会相信你说的鬼话的。”
“我何必在意你信不信呢?你,包括你身后的白家,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我不需动一根手指头,就能看着你们全家如同海市蜃楼随风湮灭,这样的快活恣意,既是你带给我的,我自然要分享给你知道,也不枉你平日里对我的‘关照’,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白景瑞那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白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为何如此憎恨于我,不对,你为何要和我白家过不去?”
姝菡自然不会把实情告诉她,大仇还未得报,眼前不过是剔除了拦着前头的一块绊脚石。
“你此前对我做过什么,难道你自己不记得?自我入安亲王府起,你就联合旁人处处针对我,此番又指使素玉投毒,要不是我防范的紧,我的福泽说不定已经罹难。不止这样,我年初早产,也是你的杰作吧,你故意买通了坤宁宫里的人,把巧儿的尸首摆在我回宫必经的路上,险些害我一尸两命,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就算是个菩萨性子,也难容你。”
白氏先时听了还无动于衷,听到后半段,不觉错愕:“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往坤宁宫里买通过人?你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往我头上安,别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巧儿笨儿的,就算我有那心,彼时正禁足,哪有余力把手伸得那么长?”
姝菡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白氏的神态和语气,见她没有否认投毒的事,只辩驳后者,心里更加拿不准。
她也不是真的怀疑白氏,这件事在她心里悬了多日,始终想不出结果,所以今日才特意走这一趟,为的就是在白氏情绪失控之时迫使她说出实情。
可眼下,她反而有些倾向于:白氏确实不是暗中下手害她早产之人。
姝菡便不想和她费更多口舌:“你自然不会认,不过也无妨,反正在皇上眼里,你已经是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活死人了,你的终局已到,可我的日子还长,这便是对你最大的报应。”
白氏忽的大笑起来:“就算我不能翻身,你以为你就能笑到最后?你且看着,如今三个新人入宫,还没有诞育子嗣就已经深得太后倚重,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后宫里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包括你生的小孽种,也会被大阿哥,被容妃所生的孩子狠狠踩在脚下,到时候,你定然比我摔的更惨。”
姝菡听着她的赌咒,心里厌恶,脸上却越发平和。
“你与其在这里咒骂我的福泽,不如想想你的二阿哥。他今后便也要如大阿哥一样,成为一个失怙的孩子。你该知道,这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捧高踩低的小人,而没有人庇护的皇子,更是可怜。当然,皇上可能不会因你白家的种种劣行而迁怒到亲儿子身上,说不定会为他重新找一个额娘,你猜猜,会是谁呢?”
白氏听完脸色一白:“你要对我的福安做什么?我不许你染指我的儿子,你休想,你要是敢打福安的念头,我就算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姝菡摇摇头:“你放心,二阿哥是死是活,我不关心,也没有兴趣抚养仇人之子。”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连大格格都肯养。”
“那不同。大格格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自下生,便不受她亲额娘的待见,且皇上将大格格交给我,是出于对我的信任。皇家的女儿再金贵,也无关夺嫡,我才可以少了顾虑。但福安却不同,他就像是一柄双刃剑,于那些没有子息的宫妃而言,养好了是她们飞黄腾达的利器,养孬了也是引来杀身之祸的祸端。其实,你该盼着我愿意接手福安,不然,若他落入其他宫妃手里,一旦养母有了自己的亲生子,他便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白妤婷似乎把这话听进去了些,直勾勾盯着姝菡,既愤恨,又有些犹疑,很怕自己会一辈子关在冷宫,而她的福安也要收到戕害或利用。
姝菡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再耽搁。
“我们的恩怨,在今日算是了结,你大可不必恨我,怪只怪,你错生在了白家。”
说完,不等白氏有所反应,起身往门口行去。
白氏待人走出门,才反应过来。
“你别走,你给我回来。我求你,求你替我养着福安,我不求他将来飞黄腾达,只要,只要你保他衣食无忧,我便日日替你焚香祷告……你别信旁人的挑唆,我除了这次用毒粉谋算随扈的众人,真的不曾加害过你,你不要因此嫉恨上我的福安……”
姝菡听着身后的鬼哭狼嚎渐渐平息,转身吩咐阿蘅:“我们来冷宫的事,定然瞒不住皇上,但我和白氏所言,你万勿和第三人讲。”
阿蘅谨慎地点了点头。“主子放心,便是寒姑姑,汀兰和铃儿,我也不会说的。”
002
午后的阳光炽烈,两株刚移栽过来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汀兰见姝菡独自一个人在树下发呆,连个宫婢都没带,便走过去相询:“姐姐这是怎么了?你方才出门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是在外头惹了闲气不成?”
“没什么,就是见了一些景致,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有什么心事,可能同我说说?”
“不过是缅怀先人,追忆过往,诵一段经文,也就安心了。”
汀兰见她不愿多说,又宽慰了几句,便劝着她回了屋。
姝菡心里有事,却不能惊动旁人,索性歪在榻上,假装午睡,脑子里乱成一片。
先是想起了费家满门的冤案,凭着自己微薄之力不知何时能平反。
又想到白氏的下场,既没有同情,也无太大快意。白氏有今日不过是玩火自焚咎由自取,并非她出手,也谈不上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