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琬一惊,不由睁大眼睛,很是匪夷所思的咦了声,“你怎知道?”
温良良摆了摆手,又问,“是谁救得父亲?”
冯玉琬叹了口气,像是在追忆往昔,整个人陷入恍惚之中。
“不知道,那人救起你父亲便匆忙走了,我只看见一个背影,是个姑娘家,穿了一件天青色素衫,很是倜傥的样子。”
温良良嗯了一声,刚要说话,便见冯玉琬如梦初醒,想起了什么,掌心一拍桌面,神秘兮兮的说道,“她是女扮男装,人走以后我发现地上有枚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白”字,还没看清楚,便被你姨母踢进江里了。”
“母亲与父亲竟是这样的渊源,若不是姨母已嫁,大约自己便上赶着领了功劳,何以轮得到母亲?”
她话里的讥讽很是明显,偏偏冯玉琬没能听出,还很是得意的附和,“确实,我也是凭着你父亲腰间的玉佩断定,他出身高贵,要不然,也不敢贸然行事。”
冯玉琬吃了口茶,心满意足的望着白沫漂浮的茶面,感叹道,“姑爷给的茶团,果真比寻常买的香甜。”
温良良兀的一愣,冯玉琬不解,放下茶盏蹙眉问道,“怎的,姑爷没去找你?”
“他何时来看你的,怎不与我说一声?”温良良有些气急,愤愤不平的望着母亲,这样的人情,总该与自己商量一下。
“是他叫我别声张的,再者,你们已然和离,也不好再...不是我说你,这样好的人家,便是你寻遍金陵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又来了,每每提到顾绍祯,冯玉琬总会唉声叹气,连番惋惜。
“母亲,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冷不防被问出口,冯玉琬先是一滞,接着便双颊土黄,有些尴尬的避开温良良的直视,低头搅弄着帕子,连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你父亲娶我之前,有过一个相好的,是逆臣之女!”
她故意强调逆臣二字,见温良良并未吃惊,便有些遗憾的嘟囔,“我也是嫁进温家才知道。
那年数九寒天,你祖父与父亲去往幽州办事,数月未归,那女子便找上门来了。她手边还领着一个孩子...”
不知为何,冯玉琬忽然停住讲述,转而认真的看着温良良,她伸出手,包裹住温良良白皙的柔荑,叹了口气。
“我自是不敢留她,至于那个孩子,无凭无据,怎能这样轻易入了温家的族谱。良良,你能理解母亲当时的感受吗?”
温良良凝视着冯玉琬,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错了什么,便点点头,“应当妥善处置,最好将那女子和孩子留在府内,待父亲回府之后,再行商议。”
闻言,冯玉琬警惕的抽回手,捻着腕上的玉镯道。
“许是我做事不妥当,我斥走了那女子,她带着孩子从此再未出现过。”
温良良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场雪虐风饕,铺天盖地的雪片子打在女子和孩子的身上,冰冷到脚指头都失去了知觉,她打了个寒颤,忽然开口。
“母亲,那时我多大。”
冯玉琬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由怔了片刻,又端起茶盏抿了抿唇,低头含糊不清的回道,“你尚在襁褓之中,很小。”
“母亲,你与我说实话,到底那日那对母子离开之后,有没有派人跟踪,亦或者说,你是否知道她们二人栖身何处?”
作为强有力的对手,冯玉琬便是再悠然,也会警惕有着父亲子嗣的女子,若说她浑然不管,温良良决计不信。
“问这个作甚,又不能...”
“母亲!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滔天寒雪,那对母子但凡有出路,便不会上门求生。你断了她的最后一点自尊与希望,难怪会一直内疚到现在。
母亲,温家没有多少血脉,若那个孩子还活着呢?我想将他认回温家,经商也好,做个小官也罢,总而言之,他是父亲的孩子,便该归到温家族谱。”
冯玉琬眼泪汪汪的瞪着温良良,抬起手擦了擦腮颊,“你也嫌弃母亲,要与母亲生份了。”
温良良吁了口气,直截了当的回她,“母亲莫要凭白多想,他,是哥哥吧?”
若不是男孩,兴许当年冯玉琬能抬手留她们进府,若是男孩,她定然会多加考量。
“是,她们母子住在汴京城城郊。”冯玉琬剧烈的咳嗽起来,她弓着腰,用帕子掩住口鼻,好似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母亲,我们回京吧。”
温良良替她轻轻拍打着后背,眼睛澄澈潋滟,冯玉琬没作声,许久点了点头,抓着温良良的手腕靠在她胳膊上。
“回去吧,找到那个孩子,认回温家。
母亲的病大约好不了了,自打年后我便一直想着,死后要与你父亲埋在一起。良良,你得带我回京,趁我身子骨还能经受的住,回去。
再者,姑爷也在京城,他若是照应你....”
温良良很是无奈的将手贴在她肩膀,揉了几下,再三嘱咐,“我俩已经和离了,我攒了些银子,便是不靠他人,亦能过的很好,母亲,日后你千万不要再叨扰他,安生过好我们的日子,足矣。”
.......
顾绍祯倚靠在窗边的塌上,无端打了个喷嚏,抬头,便见朱桑怀里抱了只雪白的猫,湛蓝色的眼珠灵动的望着自己,小小的团缩在朱桑怀里。
他稍稍坐正了一些,漫不经心的翻过书页,“弄只猫来做甚?”
朱桑献宝一样将猫举到顾绍祯跟前,那人皱着鼻子连连后退,紧接着又是一声喷嚏,“公子,这是彭叔白日里去鸿胪寺抱回来的,说是他国使者带来的猫儿,金贵的很。”
顾绍祯蹙眉,很是嫌弃的拂了拂手,“抱走,臭。”
朱桑耸拉着肩膀,摸着猫儿水滑的毛,下意识的偷看顾绍祯的反应,“彭叔说,姑娘家多爱这种软糯可爱的东西,便寻思着抱回来将养,日后夫人回来,也好有个消遣。”
顾绍祯捏着额头,思量片刻,“这样臭的东西,她会喜欢?”
那猫仿佛听懂了人话,喵呜一声,尖锐而绵软。
朱桑连连点头,“这猫灵着呢,可会讨人欢喜。”
顾绍祯抬手指了指偏房,从容道,“那便留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各位小主,我切橙子把手的食指切了,敲字敲得很是费劲,今天揭开才敢码字,一会儿再重新包扎,早上九点还有一章哦~
☆、024
想是多日前便收拾妥当,故而当温良良临时决定改道京城时,却也算是准备充足。
思及冯玉琬的身子不宜颠簸,温良良特地在宽敞的车内铺满锦衾,缎面光滑,手感柔软舒适,足够冯玉琬斜躺浅眠。
几案上面放置着熏香和果点,驱虫的香囊悬在边角,因着初夏,已有蚊虫,冯玉琬身子娇弱,便是一丁点的脓包,也要好些日子才能消退。
从金陵往汴京城,他们走的皆是官道,虽然慢了些,却足够太平。
“母亲,是在京郊的石门村吗?”已经入了京畿地界,人群也渐渐熙攘起来,温良良素手挑开帘子,见桥头三三两两坐着几位老者,悠闲的垂钓。
暖风和煦,杨柳依依。
冯玉琬跟着探过头,逡巡了一圈,眼神迷惘的念叨,“这是哪?怎的跟从前不一样了。”她伸长脖颈扒着框沿,忽然拽了拽温良良的袖子,兴奋道。
“那座桥我认得,登鹊桥,过桥后右拐,会看见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石门村”,对了,就是这里。”
她神情激动,又忐忑无比的牵着温良良的手,拖到自己膝上,拍了几次,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那年雪大,她们母子二人清贫拮据,我终是不落忍,给她们留了银钱买炭火和吃食。十几年了,那孩子也该成人了。”
“自然,我都这般大了,他长我数岁,兴许与父亲那般魁梧了。”
温良良一想到马上会见到与自己有着血缘亲情的哥哥,便不觉有些热血汹涌,感慨激动。她甚至在脑海中偷偷描摹过那人的长相,温润如玉,斯文儒雅,与父亲一样博学聪颖,最不济,也该是本分顾家之人。
因而,当她落地望着简陋破败的房屋,四周杂草丛生无处落脚之时,心中的落差叫她很是失望。
冯玉琬见温良良回过头,便赶忙落下帘子,隐在马车之中。
院门没有落锁,经年的竹子破开纹路,上面爬满了藤蔓,迎着日光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影子。
吱呀一声,温良良提起裙角,轻轻推开那扇有些年岁的竹门,院中有口井,大约是枯的,井边开了稀稀落落的野花,五彩斑斓,竟也招来不少蜂蝶围绕。
屋门口随意支起铁锅,旁边堆叠着长短不一的木柴,锅下点了火,就着干草滚出浓烈的白烟,那人背对着自己,一身粗布青衣,腰间别着一把扇子,正弯着身子低头用嘴卖力吹火,气息稍微收回,白烟便吸进肺里,他两手使劲扇了扇,直起腰来朝天嘬了嘬嘴。
温良良一动不动的打量着他,他揉了揉鼻子,紧接着便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唾沫星子满天飞。打完便反手从腰间掏出扇子,朝着火堆猛烈的扇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猝不及防的声音传到耳中,那人吓得弹到一旁,转过身一手扬着扇子,一手搓了搓眼,睁圆了瞪着她。
他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精瘦结实,脸上呛了烟,乌黑难辨,袖子挽到肘间,露出两条有力的胳膊。
两人互相打量了半晌,那人将手中的草芥含在嘴里,挑了挑眉毛,双手掐腰走到温良良跟前,低了下巴,却有一股玩世不恭的风流模样。
“叫声哥哥,我告诉你名字。”
说完,他哈哈笑了几声,又直起身子往锅边走。
“哥哥。”温良良的声音温软柔婉,听得那人浑身一酥,见鬼似的慢慢转过头来,狐疑的上下将她仔细扫了一遍,阴阳怪气道。
“这位姑娘难道是被我风流无双,貌比潘安的容貌所折服,故而一见钟情?”
说罢,故意眨了眨眼睛,唰的打开折扇,将头发扇的虎虎生风。
与父亲无半分相似之处,粗鄙浪荡,狂妄纨绔。
这是温良良见他的第一感受,她拧着眉头,忍下恶心的味觉,忽然身边窜出一道影子,却是冯玉琬踉跄着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声泪俱下。
“你母亲呢,她在哪?”
那人看傻子一般看着闯进院中的两人,推了冯玉琬一把,随意道,“早死了。”
说完,便一屁股蹲下,对着锅底猛扇起来。
冯玉琬失了支撑,弱柳扶风似的看着他黑黢黢的脸,转过头对着温良良哭道,“是他,肯定是他,良良,他便是我们温家的血脉。”
温良良走到那人跟前,掏出帕子不由分说对着他的脸擦了几下,好容易看清容貌,复又问冯玉琬。
“母亲,你再看清楚点。”
她特意将自己和男子的脸靠近了些,以便比较。
那人双颊立时涌上一抹潮红,温良良的发丝被风一吹,荡涤着女子的清香若有似无的飘到那人鼻间,又加上温良良擦拭的时候用了力气,整个脸赤红的好似火烤过一般。
冯玉璇无比笃定的点头,她坐在井沿上,忽然对着一处盯了半天,“那是你母亲的坟墓。”
男子顺势看过去,人是他埋得,自己流落至此,恰逢妇人将死,便好心在这照看了数月,待她归西,便按照她的嘱托,与自己的孩子埋到一起,只立了一块简易的木碑。
他抬眼悄悄看了眼院外,又将视线落回温良良身上,刹那间便改了主意。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你的亲人呐,孩子,你姓温,是我们温家血脉。”冯玉琬很是感慨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慈母般的疼爱。
“哥哥,你可愿跟我们一同离开?”温良良虽不喜他,却念及同根同源,想要拉他一把,至少让他有个正经营生,能够娶妻生子。
“好啊!”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甚至没有半分迟疑,说完便拽上温良良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寒暄。
“外头马车是你们的吧,阔气,咱们去哪,我可饿着呢,先去紫金阁吃一顿,如何?”他吊儿郎当,毫无正形,走到车前,忽然一拍脑瓜子。
“好妹妹,你等我一下,我去取个东西。”
说罢,疾步跑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前,佝偻着身子掏了半天,随即抱着一个坛子欢愉的跑了回来。
“是什么?”
他吹了吹坛口,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猴儿酿,千金难买。冬日猴子将果类藏到树洞里,经久不腐,冬天后取出,果香甘醇,回味悠长。”
温良良瞟他一眼,吩咐春烟,“找一件爽利的衣裳,让他换上。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唤我白景就好。”他回答的利索,说完便呲溜爬上马车,钻进去后,又探出脑袋笑道,“叫哥哥也行!”
春烟嘟起嘴,看了眼温良良,却也不敢多语。
途径登鹊桥时,温良良特意下车与那几个钓鱼翁聊了几句,离开时,恰好对上掀帘窥视的白景,他龇牙一笑,没有半点自觉。
钓鱼翁说,白景的确唤妇人母亲,悉心照料直至她终老。那妇人本就寡居,极少与人往来,至于其他情形,他们也不甚清楚。
白景吹了声口哨,翘着腿摸了摸饥肠辘辘的小腹,眯起眼睛对着温良良扬起下巴,“好妹妹,快些赶路吧,哥哥要饿死了。”
恶心......
顾府东院几乎已经腾空,顾绍礼无端从嫡长子降格成庶子,心中自然愤懑不平,往日慈善的父亲听由三皇子安排,当着下人打了自己板子,面子里子哪哪都挂不住。
一气之下,顾绍礼令下人将东院全都搬空,只留了几棵搬不走的参天古树。
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当空,顾绍祯皙白的脸上沁出汗珠,他怀里抱着那只雪白的猫儿,正站在月门口倚靠着院墙,看彭吉等人将购置的物件一一摆放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