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赞者领宫女端来醯酱、菹醢、黍稷等,这些都是每人一份。唯独“牢”即是猪肉,只有一份,由夫妇合食。
“共牢而食,”赞者道,“从此夫妻同甘共苦,白头不相离。”
赞者喜气洋洋地高声祝词,鼓乐捶打起来,秦嬗与孟淮各夹起一块牢放入口中,众人兴奋地拍手叫好。
放下筷箸,秦嬗低声道:“白头不相离,是司马相如要纳妾时,卓文君求情所作。怎么百年过后变成吉祥话了。”
孟淮嘴里的猪肉还没咽下去,喉咙一顿,险些卡住。这等严肃紧张的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
孟淮瞥了秦嬗一眼,公主殿下已经端正坐好,完美的微笑挂在嘴角。
“驸马,”赞者提醒他,把卺递到他手中,“该喝合卺酒了。”
那卺是宫廷内造,形状是一只孔雀,开屏的尾巴围成了凹处,米酒盛在其内。赞者引导,孟淮与秦嬗交臂饮酒。
秦嬗今日穿的是新绿翟羽衣,头顶凤冠鎏金嵌宝,华丽是很华丽,但看起来也很是沉重。所以喝酒时孟淮向前挪了挪,这样秦嬗不必动太多。
他身子向前,头微微侧下,双臂相交,她的呼吸擦过面颊。孟淮的心跳的很快,他赶紧抿下一口酒。
就在这时,耳边听秦嬗轻声嘟囔:怎么做了只家雀。
那是孔雀!
孟淮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他握拳咳嗽遮掩,有人发现新郎的不对劲,起哄道:“害羞了,害羞了 !”
那人说完,另一人笑着反驳:“不是,是酒量太差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是新妇子太好看了,新郎激动了。”
众人哄然大笑,有人喊道:“不急,不急。还有几十年可以看呢,不在一朝一夕。”
“你懂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新人赶紧进新房吧。”
说罢大家吵闹着把二位送进了新房。入房之后,赞者拦在外面,道:“各位宾客就请移步前院入席吧。”
本来寻常人家婚礼,还有闹新房一说,但成婚的是公主,不是普通人。谁也没这胆子在公主府打闹,过过眼瘾之后,就互相邀着去前面用饭了。
门外人影渐渐散去,一直僵硬着背脊的孟淮才松一口气,他退后两步,坐在大、红、龙、凤铺面上,拉了拉层层叠叠的衣襟,深深喘一口新鲜空气。
“驸马好像很累啊。”
秦嬗从屏风后走出来,她不必迎来送往,此时已经换上了轻便的曲裙。按道理,这是等夫君晚宴之后才能换上的。
“不累。”孟淮站起来,恭敬回答。
秦嬗没说什么,走到他跟前,抬起手举起袖子伸向他的额头。
孟淮下意识往后靠,秦嬗眉头微蹙道:“躲什么?”
公主发话,孟淮只能站着不动。秦嬗上前垫着脚,略微擦了擦,衣袖润了一块,她手一翻道:“喏,都是汗。”
“是天有些热。”孟淮如是解释。
“是被我吓到了吧。”秦嬗转身坐在铜镜前,纤纤素指挑起一缕乌发,桌上是一把玉梳,她下巴点了点,道:“驸马,给我梳头罢。”
孟淮有求必应,很是配合,他上前拿起桌上的梳子,跪坐在一旁,轻轻挽起秦嬗的一头秀发,慢慢梳起来。
“我是看你太紧张了,所以说些玩笑话缓解一下。”秦嬗转头道,“驸马不会怪我吧。”
“不会,”孟淮道:“只是感觉公主今日格外活泼,有点不适应。”
“是吗?这确实不像我。”秦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闪动的眼神缓缓平和,语调也不再轻快了。
孟淮拜她为师,学了一年书法,对于这个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秦嬗的脾气总是让人难以捉摸,喜怒难测,但眼神微黯,就是她的心事又浓厚起来的标志。
“今日规矩礼仪繁重,公主是不是累了。”孟淮试探着问。
秦嬗侧身,看了孟淮一眼。
她今日确实高兴,高兴的是她前世想嫁给孟淮,今生梦想成真了。
但更让人愉悦的是,她终于能把前世的负心人拿捏在手,让他永远卑躬屈膝,永远臣服于自己。
孟淮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时常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前世两人曾经见过。不但见过,肯定还有极深的纠葛,不然秦嬗不会总投来那种复杂的阴晦的眼神。
“公主,”孟淮想岔开话题,他道:“今日婚礼是委屈你了。 ”
“委屈?”秦嬗收敛起压迫审视的目光,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珠花,“哪里委屈?”她问。
“陛下想昭告天下,在魏国,各族和平相处,自由通婚,上至皇室,下至士庶,莫不如是。公主的婚礼更像是做戏,供他人观赏。所以我说委屈公主了。”
魏帝的意图,很多人都看得出来。秦嬗也知道,但她没有办法,进一尺,得退几寸。有舍有得才能走得更远,她不能忤逆魏帝的意思。
很多人都知道,没有人点出来,大家都高高兴兴,和和美美的,心照不宣地完成这场秀。
偏孟淮不识抬举,点了出来。
可笑的是,他也唯一为秦嬗抱屈的人。
秦嬗的手慢慢握紧,梅花金簪陷进皮肉里,掐出红红的深深的印子。
“驸马,”外间有人道,“客人们等着敬酒了。”
“知道了。”孟淮为秦嬗疏通最后一缕乌发,将梳子放回原位,深深作揖,跟着赞者往前院去。
踏出门槛的那刻,秦嬗唤住他。
“驸马,”秦嬗起身,站在红色幔帐之下,显得她难得的明艳,“少饮酒,我等你回来。”
孟淮回身再作一揖,道遵命。
秦嬗静静地望着那么清瘦的背影,心下暗道:等你回来,我还有话要好好与你説呢。
作者有话要说: 驸马还小,目前不圆房,大家伙打消这个邪念啊(话说我一直在犹豫,古代男人几岁才能开che
明天继续~
☆、争执
春宵红烛, 流光溢彩,夜色渐浓,前院还不断有欢声笑语传来, 秦嬗托腮坐在案几边, 听着丝竹不绝于耳, 问道:“什么时候了?”
繁星见了烛花,回身查了一遍滴漏, 答道:“亥时三刻了。”
秦嬗合上手里的书, “前面还没有散吗?”
“差不多了, 太子有些喝多了已经让人送回去, 驸马还在送客。”
秦嬗起身道:“叫厨房准备好汤药了吗”
“这您放心, ”繁星扶着她往浴室走,“跟底下人也交代过了, 驸马不能多喝酒的,都看着呢。”
秦嬗嗯了一声,忽觉得不对劲,侧目见繁星与其他的几个侍女挤眉弄眼, “你们做什么?”
繁星笑道:“没,没什么啊。”
秦嬗皱着眉头,打算先去客房转了一圈。今天有宴席,客房是为醉酒不方便回府的贵宾准备的。驸马年纪轻, 她怕难免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
但来人都知道宜春公主的脾气,且有太子坐镇,没人敢真得喝到伶仃大醉, 所以七八间客房都是空的,安安静静。
这边院子连着前厅,过一个月洞门就是,秦嬗看到那边灯笼摇晃,人影穿梭,正要转身离开时,听到背后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宜春公主。”
秦嬗回首,见李悟身着金线锦袍,站在月洞门的另一头,与自己相望。
“沛国公。”秦嬗盈盈屈膝行礼,“没想到今日你会过来。”
这是真话,当日李悟求爱宜春公主,可算是长安中最大的一个新闻,人人都以为李悟志在必得时候,半路杀出个长信侯,抱得美人归。
大家颇为李悟抱憾,认为他肯定不会出席婚宴了。
可李悟是个你以为他会怎么样,他偏不怎么样的人,大摇大摆地来了公主府,并送上了厚礼。
“我送的礼公主可看到了?”
“看到了,多谢国公大人。”秦嬗道,“南海海疆由雍国把持,国公还能得到那株一人高的血珊瑚,真是费心了。”
“为公主费心,我心甘情愿。”李悟背着手说话,眉头微微一挑,带着调笑和戏谑。他的眉眼沐浴着星光,他与孟淮同样是世间难得英俊面貌,但感觉截然不同。
李悟是军中成长起来的,少年征战沙场,让他气质张扬桀骜。
但孟淮幼时生活优越,身体孱弱,突逢大难,让他温柔伴着坚韧。
世间好男儿很多,李悟这样的人随便往人群中一站,无疑鹤立鸡群。但不是他能慷慨一二,秦嬗就必须回应,更不是他抛出橄榄枝,秦嬗就得兴高采烈地去接住。
在秦嬗心里,她自己也是独一无二,她不是货架上的物品,任人挑选。
前世李悟再三调戏,秦嬗无力抗衡,今生她怎么可能受委屈。
秦嬗缓缓道:“国公大人,你的心意我很明白,但只是懂得,并不代表我能给你什么。”
李悟微蹙眉头,老实说他确实没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女子。他对自己有非常大的自信,尤其在女人这方面。原来府中的姬妾都以他的话为准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够她们琢磨回味一整天。
李悟享受被人重视揣测,乐于看到别人为他抓狂。
可秦嬗这番话说的坦坦荡荡,毫无娇羞,能看出她内心无丝毫波澜,不是欲擒故纵,不是欲拒还迎。
他的的确确是被秦嬗耍了,被一个女人耍了。
桃花陷阱有毒,却是李悟自告奋勇跳进去的,这才是他懊恼的点所在。
但要知道,李悟能慢慢掌握军权,日后成为封疆大吏,而秦嬗始终是女子,只能依附于夫君,可她选的夫君就是个亡国奴加病秧子。
从打探到的情报来看,秦嬗爱盘算,爱铺路,每一步都走的精心设计。偏在婚姻大事上,让人大跌眼镜。从婚礼的安排上来看,魏帝是在气恼秦嬗的,一场仪式变成政治的秀场。这不是父亲对女儿该有的安排。
秦嬗一意孤行,就不怕丢了宫中最大的靠山吗?
李悟心中思虑甚多,一时无言以对,秦嬗准备走了,他才提步上前,抓住了秦嬗的手腕。
“秦嬗,”李悟道:“我就这么令你厌烦?”
周围的宫人见状,都倒吸一口凉气,繁星急的直跺脚,指着他们低声喊:“看什么,看什么,都背过身去。”
宫人退避三舍,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秦嬗十分冷静,她淡淡扫了手腕,对李悟道:“我并不厌烦国公大人,但不厌烦就得喜欢吗?这世上所有女人,除了你看不上的,都必须拜倒在你军甲之下吗?所有女人对于你的垂青,都该感恩戴德吗?我身为一国公主,不能有选择吗?”
“你有选择,但你不该来招惹我。”李悟手上用劲。
秦嬗微微动了动,她给了繁星一个眼神,后者懂得,带人把几条来路都堵住,防止有人过来瞧见新妇与人纠缠不清。
“唉,”秦嬗叹了口气,抬眼凝视李悟,“大人,你是男人,怎么如此黏糊,或者说想不明白呢。我要达到目的,难免要利用你。而你呢?你不也在利用我吗?同样是使用心计,谁又比谁高贵呢?”
“你…”
李悟哑口无言,那种被人轻视的感觉比欺骗更加让人火大。他其实明明知道,偏就是要反复地质问秦嬗。
他在希望期盼什么呢。
李悟猛地逼近一步,哑声道:“秦嬗,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戏耍我?”
秦嬗耸肩,“从现在开始就有了。”
李悟脸色一沉,双手握住她的肩头,猛地用力,对襟衫被撕拉出一条口子,露出几寸白皙的皮肤。
“你…”
饶是秦嬗再镇定自若,毕竟还是个女人,她终于变了脸色,想要推开李悟,可男女体格相差这么大,她再搡也没有用。
再者宫人都被遣开,离的远远的,夜色笼罩,他们二人站在树影里,更加让人看不真切,难以察觉。
“你放开!”秦嬗低吼。
李悟眨眨眼就不放手,他还没这么饥不择食,要在这里做什么荒唐事,故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紧紧握住秦嬗的手腕,满意地欣赏这个一直掌握全局的女人被自己挑拨的失控。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在不远处驻足,问了句:“谁在哪儿?”
秦嬗一听,仿佛等来了救星,她喊道:“驸马,是我。”
李悟大惊,低声道:“你疯了,你衣衫不整,不怕被他误会?”
秦嬗乘着李悟松动,抬脚向他左膝盖踢去。
李悟吃痛,退后几步,秦嬗双手捂胸,怕衣衫再往下滑,也往后退。
李悟咬着牙抬眼,正欲再次上前时,孟淮闪身到了跟前,他长臂一展挡在二人中间,将秦嬗护在身后。
“沛国公,你在做什么?”孟淮质问。
前后二人都不回答,孟淮回头看秦嬗,只见她环抱着自己,肩头衣衫破裂,双眼微红,水汽氤氲。
孟淮饮了几杯酒,不禁怒上心头。
“驸马…”
李悟话音未落,只觉得一拳扫风而来,他顺着劲道往墙角翻倒。
这下动静很大了,宫人们提着灯往这边赶,边走边问:“驸马,怎么了?”
“没什么。”漆黑中孟淮横抱着秦嬗走出来,宫人都等在原地,摸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国公大人喝醉了,你们送他出去吧。”孟淮吩咐完,抱着秦嬗离开了,留在持续发蒙的宫人和半身泥的李悟。
孟淮带着些许好闻的酒气,一路把秦嬗抱到浴室门外。繁星等人赶来,慌忙跪下请罪,孟淮道:“检查一番看看。”
宫女们把浴室门打开,屋子有张贵妃榻是供主子坐卧换衣用的。孟淮走进去把人放下,躬身往外退,秦嬗叫住他,“驸马没什么要问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