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嬗继续说:“美人,我有句话想问你。”
孟洁口干舌燥,艰难地吞咽一下,梗着脖子道:“皇后是不是在宫里常给你穿小鞋?”
孟洁侧目,提防地看了眼秦嬗。
“你别这么看我。”秦嬗道:“那日你明知道皇后会去宣室,故意带着驸马去恶心她,对不对?若不是那日,驸马要出长安恐怕还没这么快呢。”
秦嬗语气淡淡,但每一字句都叩打在孟洁的心尖上。那日,魏帝宣召本只召见她一人。
孟洁带着弟弟去宣室,倒全不是想对皇后示威,她那刻是想借皇后的手,让魏帝了了染指孟淮的想法。
“你也不怕皇后一怒之下,找人杀了你和驸马吗”
“不会的。”孟洁缓缓道,“戚贵嫔倒台,我这会要是死了,皇后的嫌疑最重,且我虽然受宠但无权无势,她不必杀我弄得一身骚。至于桑措,”
孟洁抬眸看着不远处的孟淮,低声道:“至于桑措,公主要的是他这个人,肯定舍不得他死的。带他出长安,是个两全的选择。”
孟洁说:“看到那双鞋袜的时候,我确实又喜又惊。”
“哦?!”秦嬗挑眉,“何出此言”
“喜的是公主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与我默契地有一样的想法。惊的是公主居然用桑措的血来警示我,”
“你啊,”秦嬗揉了揉额角,“真不是说你聪敏还是蠢钝。”
“但,公主!”孟洁突然急切道:“你不该让桑措代受刑,他身子不好,一顿足刑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我不该?”秦嬗站在她身侧,拢着衣袖道:“因为你,我被皇后迁怒,那一巴掌不光疼,还差点让皇后对我离心。你事前不跟我商议,我全然瞒在鼓里。驸马聪慧,他为何要替我受罚,不就是看穿了你这个阿姐心中计量吗?他觉得无故牵连到我,心中有愧,所以才代我受罚的。”
秦嬗在那日孟淮一意要代替自己受罚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
“所以,这句话我返还给你,”秦嬗道:“不是我不该,而是你不该。你不该什么动作都瞒着驸马,更不该以自己的方式一厢情愿地保护他。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所谓的保护他到底需不需要?!”
孟洁一时语塞,她瞪着秦嬗,帷帽之下的脸憋得通红,她咬牙道:“论心机,我还是比不上公主。我本来想让公主出头,向陛下劝谏,外放孟淮的。结果被你逼着,最终还是自己上场。”
孟洁双手交握,稍一用力,身上的伤口丝丝发疼,她恨道:“我还是棋低一招。”
“你不是棋低一招。你是什么都想要,所以豁不出去,放不下身段。”秦嬗也不躲闪,正面迎接她的怒视,道:“我从来不是好人,甚至有时候真的挺伤天害理的。而你呢,你明明利用他人,包括自己弟弟,却总自我催眠。有迫不得已,有诸多苦衷。既想要大杀四方,又要担着善良的名声。”
她道:“人啊,不能什么都想要。”
太子和孟淮已经说完了,朝她二人走来。秦嬗和孟洁都退后几步,互相分开,这时孟洁忽而轻笑一声,道:“公主说的都有道理。但愿你回来长安的时候,我已经有所成长了。”
秦嬗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但愿吧。”
太子上前来,温文提醒:“天色不早了,快些上路吧。”
众人拱手听命,孟淮最后来与阿姐道别,孟洁情不自禁紧紧握住他的手,相较方才带着些歉意,她道:“…桑措,保重啊。”
孟淮眼中已然蕴泪,“阿姐,我最放心不下你。”
帷帽下的孟洁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傻孩子,人长大了,总要走的。你只要记得,在阿姐心里,你最重要。”
孟淮颔首,道:“这是自然…”
秦嬗本转身往太子那边拜了拜,径直先往马车那边走,此时听到孟淮难舍难分地说,“在我心里,阿姐比谁都重要。”
哈!
孟洁自嘲一笑,没好气地掀帘上车。
哪个混蛋前几日还信誓旦旦地发誓,在他心里,公主才是第一位的!
公主府的马车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太子和孟洁才分别离开。
太子骑马往城内走,不经意间看到官道旁有几个人影攒动,看马匹和衣着,不是一般百姓,且公主出行这一段早就清路,还有谁敢在远处窥探。
他眯着眼问:“那边的是谁?”
仆从顺着方向策马过去,不一时回来报,“奴没赶上,只看了个大概,好像是沛国公的人。”
“李悟?”
太子思索半日,忽回头盯着秦嬗远去的方向,百思不得其解,喃喃自语:“李悟这小子,不会真的喜欢宜春吧。”
再说李悟这边,冯郐等随从大早上就被他带出来,在冷风中吹了半日,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宜春公主的车队,直到人家走了,到了也没上前说句话。
“我说大人, ”冯郐试探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公主已经走远了,没三年五载肯定回不来,您就别再看了。”
李悟挺直背脊,手握缰绳,静了许久,慢慢道:“你觉得我在看她吗?”
冯郐与他人面面相觑,不然呢,大冷天大清早起来看风景吗?
“我是在看我犯下的错。”
“什,什么错?”冯郐问。
李悟确定再也看不见秦嬗了,他吐一口气,勒马回头,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中美人计的错。”
冯郐噗嗤一声笑出来,李悟瞄他一眼,他赶紧捂上嘴,半晌嘟囔道:“面对美人谁都难免犯错,不然就不是男人了,大人忘了便是,路还长着呢,好女子也多着呢,选谁不是选啊,非得在一颗树上吊死?”
他说道死字,李悟又瞄他一眼,“得了!”冯郐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这就闭嘴。”
“忘?”李悟道:“不,我不能忘。我得永远记住公主,让她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曾今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冯郐斜眼看他主子,暗暗哀叹一声,完了,这道坎是过不去了。
另一边,孟洁回到未央宫,立刻被魏帝召幸,从傍晚到黑夜,她被魏帝钉在床上反复折腾。
终于,魏帝也受不了了,扶着腰起身去沐浴,孟洁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不着一缕,白如细雪的皮肤真切的感受着秋凉。
她再次回想起秦嬗的话,瞻前顾后,乃是大忌。
回到凤凰阁后,她一个亲信婢女照例将避胎药热好,送孟洁面前。
她看着那碗药,怔愣良久。突然,孟洁抬手把药打翻在地,陶碗闷声落在厚厚地地毯上,褐色的汤水染湿了一块。
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掀开珠帘进来看情况,只见孟洁端坐着,月光照在她越发绝美摄人心魄的容颜上,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
“…没事,”她幽幽道:“这药,以后不必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更~
☆、蛮横
弋阳并不远, 出了司隶,就是豫州地界,一直往东南走, 约莫十一二日就能到。但孟淮底子差, 不能车马劳顿, 故而车队行了慢些。
再加上秦嬗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孟淮与她一起坐在车里这件事很不满意, 整天耷拉个脸。
孟淮识趣, 便不在她跟前碍眼, 骑马出行。
到了陈留郡内, 天气不是很好, 昼夜温差甚大,南方潮气重, 一层秋雨一层凉,孟淮便禁不住病倒了。
无奈他又回到了马车里,与秦嬗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孟淮这天穿上了阿姐给他做的衣裳,出门在外宽袍大袖很不方便, 所以这衣裳窄腰箭袖,衬得人挺拔利落。
孟淮换上这身胡风衣服别有一番韵味,看得底下女婢们神魂颠倒,偏秦嬗怎么瞧怎么别扭。
“你赶紧去换一件。”她没好气道。
“为何?”孟淮他低头看了看, 又抬手闻了闻,既无衣衫不整,又无腥臭异味, “为何要换啊?”
孟淮诚心发问,秦嬗只说“不好看”三个字,他笑了,道:“那我坐得远些。”
说罢他真的往车门处挪了挪,秦嬗捧着一本书看,从书后面偷偷瞧孟淮。他坐那地方冷风一股一股灌进来,吹得他脸色发白。
该!
秦嬗眼神落回书上,看了半日,没看进去一个字。等了一会儿,没动静,秦嬗放下书,见孟淮靠在车壁上睡过去了。
秦嬗起身靠近他,细细打量,又探手去摸他的额头。然刚一碰到,便被烫得收回手。
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将车上的一张毯子展开,本想给孟淮盖上,但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又想起他与孟洁的意惹情牵,抬手将毯子一把按在孟淮脸上。
孟淮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天黑地转,呼吸不畅,先是吓了一跳,后手忙脚乱扒拉下毯子,环顾车里不见秦嬗的影子,此时车马已经停了。
他掀开帘子,只见秦嬗带着人往官道旁的河畔走去,一个婢女笑眯眯凑到窗下,道:“驸马你醒了公主说这一带风光极好,叫停下来歇息一会呢。”
孟淮准备下车,那婢女忙道:“公主吩咐了,驸马身子不好,可以不必作陪,好好休息便是。”
孟淮回头看搭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手指摩挲半晌,嘴角微微上勾,他仿佛能看到秦嬗咬牙切齿把毯子按在自己头上的场景。
“我好了,”他笑道:“不碍事。”
那婢女被他这抹笑晃得花枝乱颤,激动到结巴,搭了一把手把孟淮抚出来,一路搀着孟淮到了河边。
“公主,”孟淮叫了一声。
秦嬗回头,还未说话,眼神落在那婢女和他相叠的手臂上,她才刚一蹙眉,那婢女触电般闪身躲开。
秦嬗御下严格,手下的人都很是识相,那婢女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但在她看来就是出格了。繁星看出秦嬗的不满,把那婢女叫到一旁带走了。
“公主,这是做什么?”孟淮问秦嬗。
“没什么,”秦嬗道,“我只是要跟驸马说话,不愿意旁人再侧而已。”
“她又没做什么。”孟淮道。
秦嬗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她只问:“驸马觉得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并无大碍,”孟淮说的有些生硬,“劳公主费心了。”他别过脸去,并不看她。
秦嬗紧抿着嘴,沿着河岸往前走,孟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正是秋后收割忙的时候,放眼望去小河两岸,金黄色的麦田收割了一般,烧麦秆的青烟淼淼,直上青天。
放牛的孩童三三两两在树下玩闹,一只蝴蝶大风筝忽地乘风而起,歪歪斜斜朝着秦嬗飞过来,眼见就要砸到她身上,孟淮叫了几声,秦嬗都不让一让,无奈他快走几步挡在秦嬗跟前。
好在那风筝已经很破烂了,没飞多远,栽倒在脚下。
“驸马,你怕什么,真砸到又不疼。”秦嬗白了他一眼。
孟淮无语,把风筝捡起来,指着那些没有修剪圆润的倒刺和骨梁,争着说:“公主看看,就算东西不重,划到脸怎么办?”
哟呵!秦嬗挑眉,还顶嘴?
“怎么会划到脸,它不是掉下来了吗?”
“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如果方才不是我提醒公主,公主再往前走,它就砸到你了。”
“要你提醒吗?”秦嬗背着手道,“我没有眼睛啊。”
二人正争辩时,一个小男孩含着手指站在他两中间,傻愣愣地看着。
还是秦嬗先注意到这孩子,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但想想自己是公主,该有亲和的风范,便脸上扯出一丝笑意,问道:“你谁家小孩啊。”
“我?”那小孩约莫八、九岁,粗布麻衣,一看就是附近农户,“我是我爹我娘的孩子啊。”
秦嬗:“……”这样回答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过来干什么呀?”秦嬗又问。
“过来?”小孩指着风筝,“你拿我风筝了,我当然得过来啦。”
秦嬗:“……”
她板着脸起身,孟淮抿嘴偷笑,秦嬗瞪他一眼,孟淮装作没看见,蹲下身来,把风筝交到小孩手上,摸摸他的头,道:“去玩吧。”
那小孩开开心心地跑开,秦嬗冷冷道:“怎么他对你,不说一句堵三句啊。”
孟淮道:“公主高高在上,旁人难免敬而远之。”
强词夺理。
秦嬗鼻子里哼了一声,回身要走,却听到几声惨叫。她与孟淮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往那小孩方向跑去。
没走几步,只见其他的孩子手里或是拿着树杈,或是拿着石头,朝那小孩身上打,一面打还一面骂道:“小奴隶,燕人狗!”
孟淮一下子愣怔住了,脚下似有千斤重,仿佛那些人骂的不是那孩子,而是他本人。
秦嬗见他面色不佳,亦觉得话语粗鄙不堪,便出言喝止。
那群孩子见有大人来了,一哄而散。
秦嬗上前,学着孟淮的样子蹲下来,将倒在地上的孩子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泥土,道:“他们怎么欺负你,还这么说你?”
“因为我是燕国人啊,”那小孩说的天经地义,“走到哪儿都有人说我们是亡国奴,燕人狗。”
秦嬗看了看孟淮,他还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形有些发颤。
“以前是这样,但现在应该有政策,你能跟其他人一样上学读书了吧?”
“政策是什么?”那孩子天真地问,“上学是什么?读书是什么”
秦嬗一愣,“怎么,你还没入学堂吗?”
那小孩终于懂了,上学就是入学堂拜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