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道:只有魏国的孩子可以上学,我,还有几个陈国、梁国的孩子,是没法上学的。”
“胡说,”秦嬗喝了一句,那小孩吓得缩了缩脖子,嘀咕着“本来嘛,村长说的。”
他接着道:“我和我爹娘还不能跟村民住在一起,只能住在村外的茅草棚里。”
“胡说八道!”秦嬗猛地起身,道:“朝廷早有政令,各国族人一视同仁,怎么会这样。”
那小孩当然不懂秦嬗在说什么,一溜烟跑了,那风筝也忘了拿。
只见那小孩跑到村口,又被其他的孩子扑倒,几人翻打在一起。
秦嬗弯腰捡起风筝,才发现那是只被丢下不要的,那孩子捡回来当做宝贝,还玩得不亦乐乎。
可怜可叹,不怕上有政策,就怕下有对策,虚与委蛇,面子做得好,里子烂透了。
秦嬗回过身,但见孟淮低着头,双拳紧握,她叹了口气,走到身旁,将那风筝递给孟淮,道:“…回去吧。”
她紧走几步,没听到身后动静,秦嬗没有去劝慰他,她知道方才那些孩童的话刺到了孟淮的心里。
一句亡国奴,一句燕人狗。虽是童言无忌,但说的是燕人在魏国真实的处境。他在未央宫,虽是牢笼,但好歹精致,虽遭人折磨,但好歹锦衣玉食。如今出了长安,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人间。
最可怕不是被人奴隶,是明知被奴役了,还不懂反抗,言语间满是理所应当,逆来顺受。
秦嬗看看天,要变了,她回到车上,繁星问:可要请驸马回来。
她道:“不必了,他心情不好,我们在这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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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一行人投宿驿站。驿站主事提前得到了消息,已然腾出了干净僻静的客房若干。此地细雨绵延半月,一楼甚是潮湿,所以秦嬗和孟淮的卧室就安排在了二楼。
前几日他们二人都是分开睡,然此地偏僻,只有一家驿站,今日还都人满为患。
询问之下,才得知弋阳郡闹蝗灾,许多乡村颗粒无收,有些村民只好背井离乡,来到附近郡县投亲靠友,便把这小小驿站挤满了。
韩策跟秦嬗如是回禀,询问要不要将无关人都清出去。
秦嬗思忖只有一晚,将就一下也就罢了。
随后,秦嬗命人将散碎银钱衣物施舍给穷苦流民,得到那些人三呼“公主千岁千千岁”。直至回到房里,看到那一张孤零零的床,秦嬗着实发愁起来。
她正摸着下巴,思索今夜如何渡过时,孟淮从门外走进来。
他今日被折腾得够呛,已经十分疲惫了,对于一房而居倒没这么多心思。
秦嬗闲来无事,故意想逗逗他,便道:“今日情况特殊,驸马要打地铺了。”
孟淮嗯了一声,没其他话。
秦嬗皱眉,道:“驸马可是不满?”
孟淮摇头,“并不敢不满。”
他这不咸不淡的样子更加惹人生气,秦嬗看他还穿着孟洁做的衣裳,登时恼怒万分,道:“驸马有话直说,阴阳怪气做什么。”
孟淮正襟危坐,听到这话,抬起眼来道,“白天的那个婢女,公主是不是责罚她了。”
秦嬗眯着眼想了想,道:“是,掌嘴了。”
“她做错了什么?”
她其实没做错什么,只是秦嬗把对孟淮的气,撒到旁人身上了。
但秦嬗并不打算解释,她偏不削一顾道:“我是大魏公主,我要责罚谁,需要理由吗?”
孟淮就这么看着她,缓缓站起来,语气中带着些痛心疾首, “是啊,你是公主,是大魏的公主,说的做的,都是对的。我等不过你们手里的玩物,生杀予夺,全凭心情。”
“驸马,”秦嬗知道他不光说这件事,“白天那燕国的小孩,并不是我在欺辱他,他的父母也不是我在排斥他,乡里的种种行为都与我无关,你不要把气撒到我的头上。”
“是吗?”孟淮听完,不禁冷笑,“现在不说你是大魏公主了吗?他们都是你的臣民,律法上明明白白写着一视同仁。无事要受人山呼千岁,有事便两手一摊,与你无关了吗?”
他说着话手上一用力,捏碎了一个茶杯,血隐隐流下来。
秦嬗真觉得委屈,政令不通,民不聊生,又不是她的错。
然秦嬗又能理解孟淮的心情,知他并不是针对自己,只是压抑过甚。可越是聪明通透,她的怒火越是无处可发泄。
秦嬗气得在屋里打转,看到墙角的箱子里搁着孟洁给的包袱,里面还剩下几件没动过的衣裳。
她把那包袱拿起来,几步走到窗边,道:“你不是想说我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嘛,那我就蛮横给你看!”
说罢双手一翻,把那包袱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三更达成,明天继续~
☆、选择
她双手一翻, 把那包袱扔了出去!
“秦嬗!”孟淮的手指着她,连带嘴唇不住地颤抖。
“大胆!本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秦嬗说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孟淮气的面色惨白, 一跺脚转身冲下楼去。
门外站着不少宫人, 本是听到响动, 知是公主和驸马吵架了,心照不宣出来听八卦的, 孟淮夺门而出, 正和这帮人打了个照面。
繁星等人尴尬地恨不得有个地缝能容身, 好在孟淮没管他们, 一口气往驿站外跑去。
繁星看他下楼, 快走几步到房里,秦嬗坐在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点儿也不着急。
她淡淡道:“外面是条河,丢下去就没了,看他怎么找。”
“是,是….”繁星嘟囔着, 欲言又止。
秦嬗掀起眼皮,“怎么,你有话要说?他要去哪儿就尽管去,你们谁也不准追!”
“这是当然了, ”繁星赔着笑道,“没有公主的命令,我们怎么敢去呢, 只是…”
她瞅了瞅门外越来越多的人影,还是决定提醒秦嬗,她道:“这里可不止有公主府的人,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不太好。”
就在这时,驿站的主事着急忙慌冲到门口,喘着气报道:“公,公主,我方才看驸马突然冲到驿站后的那条河里,怎么回事啊!?现在可下着雨呢!”
繁星来到窗前,往下一望,可不是,河道里有道白白的影子,不正是孟淮正摸着黑找什么东西吗!
“公,公主…”繁星有些为难。
秦嬗定定的坐着,门里门外的人都看着她,等着她拿主意。
须臾,秦嬗搁下茶杯,提裙往楼下去,一队宫人拿伞的拿伞,拿斗篷的拿斗篷,浩浩荡荡往河边去。
河道并不深,浅浅的一条,平日里踩着鹅卵石就能过,但因为连日下雨,水流还是有些湍急,加上孟淮他身子单薄,站在水中弯腰摸索,影影绰绰,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被水冲走。
秦嬗来到岸边,看到孟淮顺着水流一面走,一面找,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气不打一处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今天在驿站的人大多数都没见过超过县丞的官,更加没见过皇室的人吵架,不要命地伸出头来看热闹。
韩策作为护卫首领,将手下四散开,若是抓到一个偷看的,立马绑起来。
再回头看,孟淮还在水中,秦嬗站在岸边,几个小太监正在脱鞋袜,准备下水把驸马拉回来。韩策皱着眉嘀咕,“哪这么麻烦!”
说完挎着刀,大步流星往前走。
“等等!”繁星伸手拦住他去路,道:“校尉你要干什么?”
韩策人高马大,繁星要使劲抬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她低声道:“你别上去。”
“这不行。”韩策道,“太子给我的任务是保护公主,驸马这么闹公主很没面子,不能这么惯着他!”
一面说,一面他就要走,繁星咬牙抓住他的披风不撒手,道:“人夫妻两个闹情绪,校尉你别瞎掺和。”
“这怎么是瞎掺和。你是公主的宫女,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我当然是站在公主这边的。”繁星压着声音嚷道,“但你也不想想,公主下命令了吗?他让我们把驸马拉回来了吗?公主怎么想你能揣测得到吗?”
韩策愣了愣,茫然地摇摇头,繁星仍旧抓住他的披风不放手,她道:“我们公主跟其他女人不一样,等她下命令吧。校尉若是不听…”
繁星松开手,抬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你就请吧。”
韩策哼了一声,刚要抬腿,只听秦嬗喝道:“…谁都不准去帮他!”
韩策脚在空中打了个转,踩在地面上,正对上繁星冲自己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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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孟淮一路往下流走,岸边的小太监追着跑,捏着嗓子喊道:“驸马,驸马,快上来啊。”
越是喊,孟淮越是充耳不闻,在场的人浑身都被雨淋湿了,秦嬗虽有人打伞,但大雨瓢泼,也幸免不了。
不论太监宫女等人如何劝说哀求,孟淮都不肯停止寻找,一声一声尖厉嘈杂的呼叫铺天盖地塞进秦嬗的耳朵里。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随后喝道:“都给我回来,谁都不准去帮他!”
她这一句虽然声音不大,但气势很足,河道岸边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天上的雨声。
孟淮也听到了,他终于停住脚步,直起身子抬眼望向秦嬗。
大雨如注,他们隔着水帘,就这么望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嬗忽然想到,前世她与孟淮最后一面是在长安宣平门外,那天也下着大雨,秦嬗帮孟淮偷偷逃出宫。
在车里,孟淮枕在秦嬗的腿上,双目紧闭,两人都没有说话。车马行的不稳,秦嬗的心也不平静,她叮嘱孟淮了许多。
具体是什么秦嬗不记得,左右不过是要记得吃药,要注意添衣,是她会想办法劝说父皇放过,是要孟淮记得回来之类。
然秦嬗说了很多,可孟淮一直没动静,她垂目,正巧孟淮抬起手,停在她的脸颊旁。
秦嬗问他:“怎么了?”
孟淮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最后收回了手。
秦嬗送孟淮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他要放下帘子,秦嬗红着眼拉住他的手,哽咽道:“记得回来,我等你。”
孟淮拍拍她的手背,将帘子放了下来。
秦嬗回身一步一步往回走,突然往城门楼上跑去,好在宣平门的值夜兵已经打点好了。她能一路无阻地跑到高高的门楼上,她眺望北方的官道。
一辆马车消失天际,她无数次期盼着孟淮能像自己一样,驻足回首看一眼,但都没有。他背身上路,头也不回。
那天,秦嬗头上有伞,心中却被淋了透湿,城门一扇扇地关上,她的身影在夹缝中消失,她的表情被黑夜淹没。
秦嬗曾无限懊悔,或许那时候自己就该明白。
有些人,一旦走了,就追不回。有些门,一旦关上,就打不开。
就像此刻,秦嬗与孟淮再次对望,黑夜中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眼中的话和心中的想法。
孟淮还是沉默不语,他扭头继续往河道下流找去,留给秦嬗一个决绝的背影。
秦嬗那一霎有些恍惚,今生这个孱弱的少年和前世那个腹黑的男宠重合在一起,他们的肩头都有些沉重,他们都背负了很多。
他们都在某一瞬背身离开,再也没回来。
秦嬗不知哪里涌来的冲动,她鬼使神差地甩开头上伞,一个箭步冲到河水里。周遭的宫人爆发出阵阵惊呼,秦嬗全都听不见,她提着裙子坚定地往孟淮那处走。
岸边嘈杂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叫驸马了,而是改叫公主。
孟淮突然停住脚步,他的背微弓,听着身后踩着水花的动静,他不回头,只握着拳道:“你来做什么?”
秦嬗停步,放下衣裙,曲裙在激流中铺散开来,乌发贴在背上,她喘着粗气,但还仰着下巴,高傲地说:“跟我回去。”
孟淮自嘲地笑着回头,波光粼粼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对秦嬗道:“公主,我的东西丢了,那对我很重要,我要找回来。”
“找不到了。”秦嬗没体会出他的意思,残酷地说:“雨很大,水很急,早就冲没了。”
“不行,我还是得找,必须要找。”孟淮不听劝,转身要走。
秦嬗急声道:“不过是几件衣服而已!找不到了!”
“几件衣服?”孟淮垂着头自言自语,“怎么会找不到,我所拥有的,我曾经拥有的,怎么会找不到。”
他再也忍不住,眼角划过两道无言的泪。孟淮抬头望天,想把这两道泪逼回去,但一看到头顶上浩渺无垠的夜空,他便更加止不住心中的悲愤。
伤感汹涌澎湃,席卷而来,秦嬗上前要拉住他,孟淮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握紧了拳头,他道:“公主,你知道吗,我的家乡在北方的草原上。这几十年中原交战,可那儿仍旧是我们美好的天堂。魏帝看中我父皇的草场和战马,许诺会帮助燕国从匈奴手里夺回失去的土地。他与我父皇达成同盟,却在匈奴攻打燕国的时候,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石头城血流成河,伏尸遍地。我还有两个姐姐,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杀死。我与族人像奴隶一样被拉到中原,来到长安,我无法报仇,不光如此,我还得感谢魏国皇帝赏赐爵位和金银。公主,你也看到了,燕人沦为魏国的奴隶,遭人排斥,任由买卖,而我呢,”
孟淮揪着自己的胸口的衣裳,上气不接下气,“而我呢,我与姐姐还要日日睡在仇人的宫殿里,还要笑脸相迎!公主,你觉得那仅仅是几件衣服吗…”
他说:“那是我为人的尊严和自由!”
孟淮说完这句,眼睛微闭,摔跪在水中,秦嬗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身子,这才感觉到他浑身火烫。
孟淮仅仅残留一丝清明,他动了动双臂,将秦嬗的手握住,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公主,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耳边、眼前都是漫天厮杀声…我想我的家人,想我的家乡,我失去的,真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