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发酸,孟淮合目,再次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现下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可以自己坐起来,等掀开幔帐,吓了一跳。
秦嬗竟然还守着屋里,可能是太过困倦,人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油灯如豆,将她熟睡的影子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
孟淮披衣走近,弯下腰去看秦嬗在忙什么,却见竹简上的内容并不成章法,只是写了些随笔,譬如弋阳郡的地形、气候、人情,或是蝗害发生的规律,习性,又或是本地土豪乡绅的姓名之类。
他的翻开的动作很轻,但竹简相碰,难免有声音,秦嬗轻眠不一时就醒了,她托腮打哈欠道:“驸马,你是弋阳郡太守,本地迫在眉睫的问题,我都给你列出来了。”
她双手敲桌面,问:“你看完了吗?若是看完了,与我说一说吧。”
估摸时辰,此刻应过子夜了,孟淮本想劝秦嬗休息,但看她身子疲惫,精神却很好,不便扫兴,握拳咳嗽两声,柔声道:“公主知我若上任,肯定看不到实际情况,便在此地逗留几日,收集民情,做到心中有数。”
秦嬗微笑着表示赞同,“接着说。”
“依公主整理,弋阳郡问题有三,一是政令不通,阳奉阴违,二是豪强把持,吏政浑浊,三是蝗害肆虐,民不聊生。”
“嗯,不错。”她轻启朱唇,继续追问,“那你说这三点问题,哪个最重要呢?”
孟淮盘算,蝗害肆虐,是因为为官者怠政懒政。豪强把持官场,是因新政落不到位。新政不通,是藐视朝廷,虚与委蛇,这才是万恶之源。
他道:“怕是吴王自视甚高,充当豫州的保护伞,既搅乱了当地的政治,又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秦嬗本闭目养神,忽地睁开眼睛,心道孟淮这两年在宣室真没白待。
“你说的不错,”秦嬗道,“那驸马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
孟淮皱眉道:“现在不知吴王仅仅只是个贪图权利的地头蛇,还是有更大的图谋,他毕竟是皇帝的叔叔,是公主的叔祖,不好直接拿他开刀…”
他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会儿,而后道:“不如公主派人暗中打探一下豫州地界的勋贵族谱,查看吴王一脉的组成,哪些可以为我们所用。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听完孟淮一席话,品品他不徐不疾,娓娓道来,真有了几分前世翻云覆雨的影子。
可能是睡眠不足,秦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伸手去翻日历,孟淮见状,帮她把万年历拿过来,捧在手心里,轻声问:“公主,你要找什么?”
秦嬗没有回答,往后翻了两页,直至看到“九月十三”,抬眼道:“驸马,你还有两天就十六岁了。”
原是这个,孟淮展颜,“是,后日是我的生辰,多谢公主记得。”
秦嬗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须臾,她道:“驸马才思敏捷,不出几年,必将是我朝的栋梁之才。”
“公主说笑了,”孟淮谦卑至极,他道:“不论我日后如何,我都只是公主的驸马罢了。”
秦嬗心里有些复杂,经过今夜,她能明显感觉孟淮之才绝非常人,潜龙在渊,若要他永远臣服,切莫蓄水养之。
秦嬗起了防备之心,便不再与之对策,她佯装睡意袭来,伸手揉揉太阳穴,孟淮识趣地扶她起来。
房门打开,值夜的宫女从迷蒙中惊醒,提着灯笼引着秦嬗往隔壁房去。
秦嬗走了两步,突然在楼下看到一道黑影,好似有人在暗中窥视。
秦嬗退回来,装作替孟淮整理衣襟,附身在他耳边道:“驸马,有人在监视我们。”
孟淮身子一滞,想往下看,秦嬗伸手拦住他的脸颊,手指轻柔地摩挲,低声道:“别看,你我装装样子,且看他们要做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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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阳郡,安县。
安县是弋阳郡治所所在,吴王府邸也在这里。
天光大亮,吴王坐在藤椅上,一手捧着木盒,一手往水池里撒了一把鱼食,平静的池面突然多了十来张嘴,五彩斑斓,互相争食。
弋阳中正官项蒙手里拿着密报,花白头发透着些许凌乱,布满川字纹的额上渗出了汗珠,他道:“王爷,才从驿站得的信儿,那宜春公主可精着呢,迟迟不进城,就是打探消息呢。”
吴王身材极其高大,但他年过花甲,不常习武,身材发胖,如今金线蟒袍穿在身上,如一座大山一般坐在藤椅上,他将鱼食交给身旁小厮,拍拍手,懒懒道:“着什么急。新来的太守年纪小,而公主,她只是个女人,能成什么大事。”
“可是,可是…”项蒙还是担心。
吴王在豫州纠集一帮当地宗族乡党,卖官鬻爵,堵塞门路。
可魏帝的新政是官吏经过地方举荐,须由中央复核,且官员必须有“一经一艺”,才能任职。这几年,豫州推荐上去的人高官甚少,政绩也不突出,怕不是上面听到了风声。
吴王见不得项蒙这小家子气的样子,他道:“若不是鲁王那小子出事,皇帝也不会派人来,不过黄口小儿,不足挂齿。”
项蒙正要辩驳,吴王不耐烦道:“行了,我知道你害怕,你把近日那些闹事读书人都看管起来。”
前几月,正是评定人才举荐的日子,按照惯例,弋阳还是一些勋贵子弟推荐到了长安。但一帮读书人揪着魏帝的新政不放手,聚众闹事扬言其中有猫腻,项蒙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顺着吴王这话,项蒙请令:“要不,把他们…”
他将手打横,在脖子上一抹。
“胡闹!”吴王拂袖,指着项蒙的鼻子道,“你是父母官,不是江洋大盗,这叫草菅人命,知不知道!”
项蒙被骂的狗血喷头,直不起腰来,吴王继续道:“那几个书生要是现在不明不白死了,不是把祸水往你自己身上引吗?”
吴王平静片刻,吩咐道:“看管好那些书生,莫要他们闹到太守府衙去。另外,譬如书院或慈济堂等地方等,将郊外破庙里的他国流民都收拢起来,做做样子。”
项蒙正要去办,吴王叫了声等等,他又回来垂手听训,吴王道:“我虽是刺史,但并不是弋阳直接的管理人,有些事不好出面。但你作为弋阳的中正官,主管官吏选拔,人才评定,是二把手,需拿出官场老人的气势来,切勿自乱阵脚。”
项蒙连连称是,吴王看他那样就头疼,他叹了口气,问:“其他的还有什么要说的。”
“其他的…其他的…”项蒙举袖擦汗,忽而道:“驿站的主事说,公主和驸马的关系不好,两人常常吵架,驸马看到公主就如老鼠看到了猫,公主那叫一个颐指气使,驸马只能卑躬屈膝。”
吴王听了哈哈笑了,“皇家的公主嘛,肯定有几分傲气的。况且,这个宜春是厉皇后调、教出来的,当然不似寻常娇弱女儿。”
他想了想,嘱咐项蒙,“找几个好看的歌舞姬,等驸马太守来了,给他送一份大礼。”
几天之后,安县里张灯结彩,城中百姓欢欣鼓舞,大家都听说宜春公主和驸马来此地走马上任,都穿戴整齐,夹道欢迎,准备一睹皇家的风采。
巳时,龙啸卫先行,一水的白马黑甲,气势逼人,好不气派。而后一辆四骑的宝马香车缓缓驶来,周围跟着十几个宫女太监,都是模样齐整,气度不凡。
百姓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纷纷向车上投去新采的鲜花,一时间满道花香。另一边,项蒙整整衣冠,朝迎宾长官吴王请令,吴王微微颔首,项蒙随即往公主的车驾策马而去。
不一时项蒙到了跟前,他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一道慵懒的女声传来,“快扶项大人起来。”
一个小太监请项蒙起身,后者颤巍巍,一面笑着,一面道:“公主,吴王在前往迎接。按礼制,吴王是长辈,公主需下马步行前去。”
“这是自然。”秦嬗应声。
宫女随后用银制的钩子挑起幔帐,只见一个满带珠宝的华服佳人坐在其中,手里擎着一杯金盏美酒,她身旁跪坐着白衣少年,眉目清秀,玉树兰芝,正捧着一串葡萄与她吃,这画面别提多香艳暧昧了。
项蒙自封读书人,恪守礼教,见不得这幅场景,他赶忙低下头,叫人拉上帷幕,赶退围观的百姓,好让公主下车步行。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何处,有个人高声喊道:“美人公主,草民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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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
“什么人!”项蒙大喊, 在人群中寻找目标,一个二十来岁书生模样的被护卫扔出来。
项蒙仔细瞧,一个头两个大, 此人名叫许汶, 是吴王交代他重点看管几个闹事书生之一。
“大胆刁民, 居然冲撞了公主车驾,还不速速拖下去。”项蒙发号施令。
秦嬗却道:“等等, 听听他有什么事。”
“公主, ”项蒙道:“此人是安县有名的泼皮, 怕惊了公主。”
“这样啊, ”秦嬗思索片刻, 瞥见项蒙眼中的焦急,转头对孟淮道, “那就劳烦驸马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孟淮点头,作势要下车。
项蒙慌忙拦住,赔笑道:“那什么, 怎敢劳烦驸马,我去就行。”
“那你去吧。”秦嬗往软枕上一靠,等着听信儿。项蒙暗中掐了一把大腿,来到许汶面前,
咬着后槽牙低声道:“祖宗!你今天又要干嘛?”
“客气了,项大人,”许汶无辜地摊手, 道:“我能干嘛,只是写了首诗献给公主殿下。”说着双手呈上一个卷轴。
项蒙接过来,命人打开,只见上面确实是写的是“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是曹植的《洛神赋》,洋洋洒洒,将整片洛神赋抄写了一遍,就是字迹有些潦草。
“你写这个做什么?”项蒙一把抢过卷轴,想扔在地上,许汶忙道:“大人,我就是想献给公主殿下,兴许她能看上我的才华。”
“才华?”项蒙哼一声,“你有写这才华,那才是真的见鬼了。况…”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况许汶的手才被项蒙的属下打伤,写出来的字凌乱不堪,难以入目,怎么可能让公主看上他。
想到这里,项蒙把卷轴收好,笑眯眯地交给繁星,道:“烦劳女史交给公主。”
秦嬗展开草草扫了一眼,果真深深皱起了眉头,她还以为有人当街喊冤呢,没想到只是个走门路的,而且并没有真才实学。
即便如此,秦嬗还是想问一问,刚要开口,看见项蒙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下明白,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便懒懒地说:“走吧。”
项蒙如获大赦,叫人把许汶赶了下去,并咬牙切齿地吩咐,“务必把人给我扔到城外去,要是再让我在城里看到他,你们就都别混了!”
几个护卫不敢耽搁,连拖带拽把许汶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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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吴王为宜春公主准备了晚宴,规模虽不大,但各方各面的人都到齐了,皆是弋阳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秦嬗看着桌上一道红蟹,别人可能不熟,秦嬗还是知道的。这蟹不同于其他河蟹,俗称“一两金”。
该种螃蟹产自扬州,那是雍国地界,若没有大价钱是弄不到这道菜的。
在长安,若是时令不对,可卖到一两金一只。魏帝登基后,崇尚节俭,皇后尚且穿着有补丁的衣服。所以,这是国宴接待外宾时,才会出现的菜色。
秦嬗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每人案上的菜色虽不多,但都很是精致,特别是这道红蟹,看来安排宴席的人很懂规矩,上头必然交代了不能太奢靡,毕竟弋阳辖下还有很多农食不果腹。但又不能掉价,毕竟请的是长安来的公主。
不能大操大办,数量不能太多,故而只能在菜品上下功夫,才有了这所谓一两金。
吴王与孟淮喝了一杯,瞅见秦嬗的表情,爽朗道:“公主,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红蟹确实是雍国来的,但那是月前查货了一批走私水产的商队所缴获的赃物。本王好这一口,便以扬州的市面价买了过来,不算犯法吧。”
按照魏国律法,衙门缴获赃物,是可以在专门商号售卖,所得银钱充入国库,合理合法。
“当然不算。”秦嬗有些讪讪,心道吴王果然老狐狸,识人断物一针见血,搞得她反而下不来台。
她端起一杯酒缓解尴尬,悄声对孟淮道:“这酒号称“见风倒”,后劲很大,你少喝些,对身子不好。”
说完了却无人应答,她偏头去看,只见孟淮手里的酒水洒在袖子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场中正在跳舞的几个舞姬。
这几个舞姬个个肤白貌美,身材曼妙,其中领舞那人不过十五六岁,虽带着面纱,但一双杏眼含情带露,而只要她一出来,孟淮便眸光闪动,眼神紧紧黏在那舞姬的身上。
吴王靠着椅背,像是有些喝多了,闭着眼睛悠闲地打着拍子。而其他的人尤其是项蒙,都看出了孟淮的异样。
他笑道:“这是专门为迎接公主和驸马准备的舞蹈,不知二位满意否。”
话还没说完,秦嬗给了他一记眼刀,项蒙张了张嘴,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一曲舞罢,几个舞姬翩然离去,孟淮还犹如在梦中,回不过神来。秦嬗猛灌了几杯酒,握拳假装咳嗽一声,孟淮这才反应过来,道:“公主,你在跟我说话吗?”
众人轻声笑了,秦嬗大窘,心道这人在想什么,她带着酒气道:“项大人问我二人,方才的舞蹈好看吗?”
孟淮愣了愣,眉头还是微蹙,话语上却故作轻松,他道:“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是白纻舞。”
白纻舞源自三国,此种舞蹈多半的灵感源于生活和劳作。
白纻是指白色苎麻所织的布,舞者扮演织布娘子,水袖飘飘,身姿摇曳,既要表现织女们的劳动成果,又要彰显女子的娇柔妩媚,在魏国的达官贵人中十分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