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公主…”
那人的声音沙哑,气息不稳,每唤一声似乎都要耗费他许多的气力,但他仍然坚持不懈,一声一声的唤着秦嬗。
“公主…你能听到吗?”
秦嬗停止了脚步,直到听到这一句,她想起来了,这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
她往前跑了几步,黑暗如浓雾不断消散后退,最后全部收于身后,带起秦嬗的衣裙和长发,来到了一处秦嬗从未见过的地方。
此时是晚上,一条灿烂的星河从头上飞掠而过,里面有无数颗星星,像是被冰雪冻起来一般,透亮透亮的。
而地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苍茫草原,从脚下绵延到天边,长风吹拂,百草飘荡,她所站的地方生长了好多不知名的花朵,白白的小小的,可怜可爱。
秦嬗情不自禁蹲下去抚摸那些花儿,此时又有一声呼唤。
“公主…”
秦嬗悚然一惊,她回头,只见不远处有土堆,仿佛有人在那儿,她提着裙子走过去。
她应该是很紧张的,但这会儿是在梦中秦嬗感受不到心跳,她只能一言不发地走到那人面前才吃惊地发现——
那人居然是孟淮!
他正跪在地上,而他跪的土堆前竖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的正是秦嬗。
原来这里埋着的竟是她自己的尸首吗?可这里明明是燕国的境地,原来她的尸首竟是被孟淮收走了吗?
孟淮他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举于胸前好似握着什么在默念。秦嬗定睛一看,只是一张手绢。
一张普普通通的手绢,秦嬗甚至都想不起那是不是自己的,是什么时候给孟淮的。
然而这儿不止孟淮一人,坟墓周围还站了几个,他们都披头散发,彩漆涂面,衣着古怪。秦嬗曾在书里看到过,燕国有巫师,能行下蛊邪术,能招魂引煞。
难道说,自己也是被孟淮的巫师招来的吗?
可是,巫师的功力也不怎么地道,秦嬗此时就站在孟淮的面前他却看不到。
因此秦嬗能大胆地打量跪在墓碑前的孟淮,不知此时是何年何月,但孟淮看起来还很年轻,好似跟他刚离开时一样。
唯一变化的就是他消瘦了不少,身上的黑色大氅都快要把人包裹起来了。
“还是没用,”孟淮睁开了眼睛,秦嬗惊讶地发现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人看起来十分疲累。
他说:“我还是看不到公主。”
“也或许是她不愿意看到我。”孟淮自言自语,他伸出手描摹着墓碑上的字,秦嬗顺着看过去,上面写的是“魏国公主秦嬗之墓”。
“她还在怨我,其实我是想写燕国皇……”
秦嬗内心一震,脑中嗡嗡作响,各种思绪翻腾,只听孟淮苦笑道:“但我没有向她许诺什么,她也未曾答应过我什么,我怎么能随便就决定了。”
“我跟她说的是,只想逃离魏帝的魔爪,只想回到家乡。结果我却反攻到了长安,她定是恨死我了。我答应她,要回来接她。我一路入关,也曾想接她的…可她愿意跟我走吗…”
秦嬗此时已经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她呢喃:“…我想,我是不愿意的…”
“我想她是不愿意的。”
“我若跟你走,那在燕的我,就跟当初在魏的你一样…”
“那她跟我十四岁的我没什么两样…”
“你还有姐姐,你们能分担痛苦,但我没有,你能承受的我不一定能承受。”
“她孤身一人,我的痛苦她怕是承受不来。”
“你能保护我吗?”
“我能保护她吗?”
“我会把你当做骗子、当做仇人…”
“...她应该会把我当成骗子、仇人…”
“……”秦嬗合上眼睛,仰起头来,想逼迫自己不要再流泪,但泪水偏不听话,发泄似要把两世的委屈都哭出来。
她恨孟淮没有应诺带自己离开,但她真的会离开吗?她真要去燕吗,真的要跟孟淮过幻想中的逍遥日子吗?
现实如此痛苦,世人无处可逃。
燕国的风景再美,然她是魏人,总归无福消受。如同温柔乡再好,孟淮也不能尽情沉沦一样。
“所以,我坦诚,我犹豫迟疑了,”孟淮猛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与墓碑对话,“城破那日…我派人趁乱去玉堂找你,我没有亲自去找你,因为我不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国破家亡…我们该以怎样的立场相对…”
“…但我的人没有找到你,他们把整个后宫都翻过来,你始终不见踪影。”
他怎么找得到呢,秦嬗那会儿被长春公主引到前殿关了起来。
真相居然以这种形式意外到来,秦嬗此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她只觉浑身无力,头昏脑涨,快要支持不住了。
而跪在地上的孟淮情况也不太好,他捂着嘴不停的粗喘咳嗽,摊开来看鲜血浸透了手绢。
然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眼中水光闪亮,微微泛红,他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你,你却已经没了气息,我手刃了仇人,却终于失去了你…”
他胸口起伏,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语气带着癫狂,“我十四岁为罪奴,十五岁为娈童。我打定主意要报仇雪恨,我卧薪尝胆,盘算十年,筹划十年。我外放做官,位极人臣,联系到失踪的皇叔,聚集散落的旧部,所有的所有,每一步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所有的放浪都是谎话,所有的不羁都是虚假。只有在玉堂里,求你给我的拥抱,那是唯一的真…”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前世是被魏帝捅刀的,有人猜到吗?
先别着急问公主为何不杀了她老爹,先存个疑,以后的情节会解释。
至于,驸马前世的结局还没完,梦境明天还有。
明天继续~
☆、和解
“…所有的放浪都是谎话, 所有的不羁都是虚假。只有在玉堂里,求你给我的拥抱,那是唯一的真…”
孟淮话没有说完, 有许多人匆匆赶来。最前面的人秦嬗认识, 那是动乱中偷偷逃走的孟洁。
彼时她已经换回了燕国旧衣, 依旧风姿卓越,美貌惊人。然这会儿她焦急无比, 扑到孟淮身旁, 揽着他的肩头, 道:“桑措, 你做什么, 大夫说了你不能受凉!”
“没用了,”孟淮苦笑着摇头, “阿姐,长安一战,我耗损太多,这身子怕是撑不住了…”
“什么叫撑不住了, 之前大夫明明说你好好将养,就能调理过来的,怎么会这样呢?”
“阿姐,你听我说, ”孟淮道:“我已经从族中选好了继承人,他还小,劳烦阿姐好好教导抚养他。”
“不, 不行!”孟洁根本不听弟弟,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哽咽道:“我谁都不要,我只有一个弟弟,就是你!你不能有事!”
“阿姐,能怎么办呢?我从小就是病秧子啊…”
“那是因为你从长安回来,整整三个月了,除了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就是来这里等着,你等什么?你当我们的萨满是神仙吗?他们真能起死回生吗?!你怎么能这般不爱惜自己,燕国还需要你啊。”
孟淮的身子顿了顿,双手搭在孟洁的身上,将他们两分开一点距离,他低着头,一滴泪落下来。
“阿姐,”孟淮平静地说:“我已经杀了魏帝,我已经尽所能完成了使命…我想我该走了…”
“不!”孟洁崩溃大叫,她哭红了眼睛,道:“我不许!不许!我们还要带领燕国复兴,我们必须坚强,你没有完成使命!”
孟淮望着阿姐,嘴角仍旧带着微笑,歪着头的姿态有一点无奈,他缓缓道:“…阿姐…给我一丝脆弱的权利吧…好吗…”
孟淮的声音渐低渐弱,直到最后也没有靠在任何人的身上,他就这么弓着背垂着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燕国新帝攻入长安,手刃了当年灭国的仇人,又趁着魏国吴王和沛国公内乱时,及时抽身回到燕境修生养息,然他继位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孟洁抱着孟淮的尸体在暗夜的旷野里竭力大哭,肝肠寸断。秦嬗就站在旁边,心如刀绞,她空流着泪,喉咙干涸说不出话来,所有的言语倒灌进肺腑里,仿佛喝下了世间最毒的药。
还是你厉害啊,孟淮。
秦嬗痛恨地想,你招魂叫我过来,看你在坟前忏悔告白,倾诉衷肠,是要我恨你还是爱你呢。
我恨你毁我家国,偏你又是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我爱你深情如斯,偏你又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你让我怎么选?”秦嬗淌着泪喃喃道。
孟淮已经死了,他哪能说半个字,天地间只有孟洁撕心裂肺的哭声。
秦嬗无言垂泪,转身独自走在那片花田里,天上慢慢地飘起了雪花,她不由地摊开手,雪花
落在手上。
此时一朵白白的小小的花送到她眼前,秦嬗泪眼婆娑,费了一些精神才看清那是孟淮。
她不可置信,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穿着黑氅的孟淮还躺在他阿姐的怀里,而眼前的孟淮是一袭广袖白衣,风托起衣摆,整个人散着微弱的光晕,如此地不真实。
“你…”秦嬗接过那朵花,吸着鼻子问:“你是人是鬼?”
孟淮嘴角带着温柔的笑,声音又远又近,“我死了,当然是鬼。”
秦嬗吓了一跳,上前两步,想摸摸他的容颜,哪知孟淮就如倒在水中的影子般,触碰不到,“你…你…”
“我要走了。”孟淮替她道。
“你去哪儿?”
“去过奈何桥。”孟淮回答。
“是啊,”秦嬗自言自语,“过了奈何桥,你就会喝孟婆汤,你会忘了我的。”
“你喝了吗?”孟淮眼中都是柔和的笑意,他耐着性子问。
“我?”秦嬗的手指摩挲着那朵小白花的梗,“我应该没有喝。”
她说:“我也没有轮回,我还在这一世,我还记得你。”
“我,恨你…”秦嬗咬牙道。
孟淮还是笑着,仿佛没有听见,秦嬗用尽全身力气,闭着眼咬牙切齿地喊,“可是我恨你!我恨你!”
整个原野都回荡着秦嬗的发泄,孟淮站在她跟前,虚虚实实,并不真切。
她释放完浑身都在颤抖,一阵风旋刮来,手里的花儿被吹往远方。望着那朵花儿,秦嬗无力
道:“…我和解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前世的孟淮,泪水静淌,“我跟你和解了,也跟自己和解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爱你了…”
孟淮也看着她,温柔至极,如果彼此能够触摸,秦嬗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抬起手来,揉揉她的头发。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转身往黑夜的深处走去,白衣飘摇,直至不见,唯有银河徜徉,大雪纷飞。剩下秦嬗一人,久久地立在原野上,低声告别。
“再见了…”
再见了,前世的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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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临江连续给秦嬗施了三天银针,秦嬗才有一点感觉,锥到痛穴时她会双手握紧,这是好转的迹象了。
而后又过了三天,某日傍晚,秦嬗从沉甸甸的睡梦中幽幽转醒,孟淮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她已经能坐起来喝药了。
孟淮逆着光站在门边,伺候的药童识趣地把药放在一旁,自己默默退了出去。等人走后,孟淮从门边奔过来,张开双臂将秦嬗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的脸埋在秦嬗的乌发里、脖颈里,压制不住的高兴,他道:“太好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孟淮哪里知道,秦嬗在梦中经历了前世最后一点大起大落,加上大病未愈,秦嬗的反应特别淡漠,她伸手拍拍孟淮的背,道:“好了,你压疼我了。”
对于秦嬗的改变,此时孟淮没有察觉,他生怕秦嬗哪里不妥,忙放开她,胡乱将泪水擦干。
秦嬗欠身打量他这小孩模样,哑声道:“别哭了,我不是没事了吗。”
孟淮这会才觉出不对来,若是以前的秦嬗定要抓住他的狼狈,好好打趣一番才是,说不定还要挑着自己的下巴说一句“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死了!”
总之,一定要把孟淮弄得尴尬难堪、面红耳赤才算高兴。
然现在的秦嬗言语上虽然缓和了,但却有更多的疏离和客套。孟淮心里惴惴的,暗忖她不会是磕坏哪里,忘记什么了吧?
秦嬗并不看孟淮,而是环顾四周,她问:“这是何处,不是太守府?”
孟淮见她还记得太守府,便晓得并没有失忆,加之符临江拍胸脯保证了绝不会有后遗症,他暂且放心了些,将这段时日的事简要地解释给她听。
至于他豁出命爬上峭壁寻医,或者举刀取血的事,孟淮隐去不谈。
“原是这样。”秦嬗向孟淮淡淡地一笑,“你辛苦了。”
“不,不辛苦。”孟淮微蹙眉头,不知为何秦嬗对他们比初识时更加有距离感。
秦嬗这时看到孟淮的衣裳有些松动,像是匆匆穿衣起床的,肩头连着心口似乎还绑着绷带。
“怎么回事?”她问。
“没怎么啊!”孟淮哈哈干笑着,将衣服裹紧了些。
“哦。”秦嬗不像原来,非得问个究竟,她这一觉醒来倒多了一份安然若素。她想要躺下休息,孟淮扶着她的肩头,将人稳稳地安顿好。
“需要我在这里吗?”孟淮问。
其实他内心是想陪着的,他也以为秦嬗会想往常一样,不论孟淮愿不愿意,她都有办法让人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