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遇到灾荒年间,新旧不接,又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用以赈济,饿死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还有真师身上这种烟云锦。”顾铮却像是全然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其产自江南齐州,因轻薄柔软而广受喜爱,售价不低,为了能多产锦布,齐州的田地也大都被改为桑园。”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放下手中的茶盏,皱着眉问。
顾铮沉声道,“但真师可知,不论茶园也好,桑园也罢,都是属于士绅之家的。为了能够扩张规模,他们大肆吞并普通百姓手中的土地。江南的财富越积越多,但对升斗小民而言,日子却并未越来越好。”
无数百姓失去了土地,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做佃农、做长工,以此养活全家人。但佃户长工的待遇十分苛刻,这样的生活没有保障,一旦遇上了灾祸,根本无力应对。他们没有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看病治疗,只能一直苦熬下去。
“这是臣所见的江南。”顾铮抬起头看向贺卿,“朝堂民间只知江南豪富,却不知道这种豪富是畸形的,也是不能长久的。若不整治,便是给大楚留下腹心之患!”
“难怪顾大人要对江南动手,此事我并无异议,可也帮不上什么忙。顾大人是不是找错人了?”贺卿以为明白了顾铮的目的,便十分干脆地道。
“臣也很清楚,此事绝非一时片刻能够办成,也绝非我一人之力可成,因此之前被搁置,也并不急着推动。”顾铮道,“然而如今铁狼族即将南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无论是战是和,朝廷都需要一笔钱。国库空虚,这笔钱从哪里来?真师想来也听说了,有人提议了结阳山县的案子,接受江南世族的捐款,将此事揭过去。”
不提敏感的贪污腐败之事,江南的问题也是既多且杂,不是那么容易办的。若是这一次轻轻放过,对方有了防备,以后要查办就更难了。而且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必然会有人效仿,则朝纲崩乱,近在眼前。
贺卿也明白了顾铮的意思,这个提议朝中必然有不少人赞同,甚至可能太皇太后也同样如此,而他又不愿意半途而废,只能想别的办法。
她坐正了身体,看向顾铮,等着他提出要求。
但顾铮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又说到了别的,“真师应该未曾离开过京城,不知外面的世道是什么样的。臣方才说江南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但至少还有一份安稳。西北民众的日子,才是真的艰难。”
相较于富庶的江南,西北的土地是贫瘠的,出产本来就少,还要随时受到战争的威胁。生活在边关的百姓们,几乎都是半个士兵,战时立刻就能拉上战场的那种。
在这里,活着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状态,却也是一种奢侈的状态,他们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顾铮还没有当官时曾经出关过一次,此刻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自然也十分感染人。贺卿虽然那份记忆里知道了这些东西,但毕竟不是亲身体验,感触不深,此刻听顾铮将每个场景描绘得清清楚楚,如在眼前,才生出了真实感。
“不仅是我们大楚,中原历代的朝廷,每隔十来年都会与草原有一战,真师可知是为什么?”顾铮忽然问道。
贺卿想了想,说,“为了抢夺粮食?”
“可以这么说,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顾铮道,“朝中许多官员也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们会想既然战争如此痛苦,那么不打不就行了?与草原谈和,哪怕是每年我们给他们一些钱粮,叫他们能吃饱饭,只要不打仗也是值得的。”
“这……”贺卿虽然解释不清楚大道理,但她也知道这种理想的状态是不可能轻易达成的。
“这是不可能的。历来都是周边民族犯边,少有中原朝廷主动出战的。战与不战的主动权,从来不掌握在我们手上,而是由那些异族决定的。而他们即使一时称臣纳贡,得到朝廷优待,也很快就会再次反叛。”顾铮道。
贺卿不由问,“这又是为何?”
“因为战争真正的原因非常复杂。第一个,就是你说的为了粮食。草原上物产有限,能够养活的人自然也有限。休养生息几年之后,人口膨胀,草原上的资源就不够了。所以他们南下劫掠,既是为了抢夺足够的粮食,更是为了……消耗掉多余的那一部分人口。”顾铮说到这里,看了贺卿一眼。
贺卿被他看得后背一凉,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血淋淋的现实,归结到了一起,也不过这么波澜不惊的一句话罢了。
顾铮继续道,“但更重要的是,草原地广人稀,而且他们又是游牧民族,很难像中原这样组建城邦,所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而这些部落之间,自然不会是一条心,内部常常发生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只能想办法转移,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一个新的敌人。富饶的中原朝廷,显然很好地承担了这项任务。”
所以表面上看是眼红中原的富庶而掀起战争,但实际上被鼓动的只有想下层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普通民众,在高层眼中,这只是一种“战略”,以人命填充的战略。
“而且这种战争还有一个好处,上位者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来决定哪一部分人口是需要被消耗掉的。”
贺卿忍不住接道,“那些不安分的。”
“是的。”顾铮紧盯着贺卿的眼睛,“所以你应该明白,虽然朝中无数官员还抱着和谈的妄想,但是这一仗,却是绝无可能避免的。一定要打,而且大楚还一定要赢,否则……”
否则战略就会转变成现实,一旦发现中原朝廷只是一只纸老虎,草原部落的首领们一定不会介意打到京城,为这片江山换个主人。
西北要打仗,江南却也不能轻轻放过……贺卿深吸了一口气,问,“顾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第54章 顾铮提议
“这一仗既然迟早要打, 自然是越早准备约好。我同意朝臣们的看法, 内忧外患对朝廷没好处。但我认为, 因此将江南之事大事化小,并非明智的选择。只有彻底安靖江南, 才可免除后患。”顾铮站起来,走到窗边,“真师请过来一看。”
贺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往外看去,才意外地发现,这里地方看似偏僻安静,但其实不远处就是进出货的城门。只不过这道城门是水路,船只可以一路进城, 因此街道上的行人才很少。
京城与外地的大宗货物交易,都在城外的码头进行。因此各家大商行的仓库,也多建在那边。城中的小商户们要拿货来卖, 就必须要出城。走水路运进来会比陆路方便许多。
从茶楼往那边看, 可以看到无数堆满货物的船只不断往来。虽然听不见喧哗之声, 但也可以想见那样的热闹。
“京城附近虽然也有良田, 但完全不足以供给京师数十万人口。所以只能依赖水运,将粮食从江南运过来。”顾铮道,“真师可知, 这一个多月,京城的粮价已经上涨了三成。”
报社毕竟消息灵通,贺卿之前已经听说过这个消息, 闻言下意识地道,“因为要打仗?”
“坊间的说法是如此。但实际上,在西北的消息传回来之前,粮价就已经在缓慢上涨了。”顾铮道,“江南掌控着粮食,也就掌控了朝廷的咽喉和命脉。粮价的涨跌完全操于他们之手。在这种情况下与铁狼族开战,一旦关键时刻粮道被切断,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所以你想先解决了江南,然后再考虑西北之事。如此一来,所剩的时间就不多了,而且朝臣之中,只怕有大半不支持吧?或许,连养寿宫那位也不支持,所以你希望我去劝说她?”贺卿说出自己的猜测,然后无奈地道,“多谢顾大人看得起我,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话,在太皇太后那里,没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是要你去劝说她。”顾铮一只手搭在窗棂上,转过头来看着贺卿。他的神色是沉静的,一双眼眸中却仿佛酝酿着风暴,“如今风雨飘摇,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才是。”
贺卿微微一震,“你的意思是……?”
“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又更年轻,若由她秉政,或许可以一改朝中如今的风气。”顾铮的声音很轻,响在贺卿耳边却仿佛擂鼓一般。
她没想到,顾铮竟然会提议直接换掉太皇太后!
但是平心而论,对如今这个局势而言,这的确是最容易为众人所接受的方式。
而顾铮选择来找她商量这件事,显然是看出她跟张太后关系不错,而张太后本人并无主见,可以被她左右。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通过这种迂回婉转的方法,把持朝政,推行自己想做的事。
贺卿控制着没有让自己露出太过震惊的表情,等最初的情绪淡去之后,她才勉强笑道,“顾大人的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不过是尽己所能,无愧于心。”顾铮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回去,重新落座,再次为自己冲了一杯茶。
已经微凉的茶水,苦味更重,甘甜更淡,却更符合顾铮的喜好。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没有继续开口,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贺卿,让她能够仔细考虑他的提议。
贺卿独自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脑子里纷乱得很,一时理不出确切的头绪。
老实说,顾铮的思路她是赞同的,也相信他的判断。但是要自己牵扯进这件事情中来,贺卿不免有些犹豫。刚刚重生时她倒是踌躇满志,只是后来发现自己跟那些老狐狸比起来差得远,便主动退却了。
平心而论,她不甘心,但现在的生活是安稳的,贸然打破,贺卿也不确定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仔细想想,不论她的身份,还是她如今在推动的事情,都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而眼下,就是个最好的机会。虽然顾铮应该会帮忙,但贺卿已经习惯不去指望别人。
也不是非要插手政事,但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余地,显然是大有好处的。
至少,张太后掌权,比之太皇太后,对她而言会好得多。
但是这件事牵扯太大,而且完全由自己来主持,贺卿一时不敢做出决定。她思量片刻,最后还是道,“顾大人的想法我知道了,容我回去仔细考虑之后作答。”
顾铮点点头,没有说话。
贺卿便转身往雅间外面走,打算直接离开。
然而她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顾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真师应当知晓,有些事情,既然知道了,就绝不可能再装傻。”
贺卿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继续迈步往前走,并没有回答顾铮的话。
直到回到了报社,见到熟悉的人来人往,各自忙碌,贺卿才终于回过神来。仔细想想,这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神思不属,她甚至不怎么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但是发现除了那些烦心事之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贺卿的心反而安定了不少。
正好德王爷找上门来,有事与她商量,贺卿便暂且将此事搁置,打起精神去待客。
摆钟的销售工作如火如荼,为了安宗室们的心,德王爷打算第一个月的收益出来之后,就先分红一次。虽然数量不多,但拿到了银子,可以极大增强众人的信心。
贺卿对此十分赞同。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揣摩人心,她必然都是不如德王爷的,倒是又跟着学了一课。
德王见她答应,便取出一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真师的那一份。”
“我的?”贺卿满脸诧异,“我又不曾入股,哪里来的分红?”
“老夫与几位负责事务的王爷商量之后,做主替真师入了一股,还请万勿推辞。”德王道,“须知若不是有真师在,这生意也做不起来。既然承了情,自然不能不报答。何况青城郡王那边,还要劳烦真师多多联络,若是有了新东西,先送到我们这边。”
“那这份子该送给青城郡王才是。”贺卿道。
德王便笑着取出了另一个盒子,“正要劳烦真师着人送去,聊表心意。”
“这也罢了。”贺卿想了想,笑道,“既然是王爷一片心意,这次我就收下。不过,往后不能再送了。我一个出家人,没有花钱的地方,不必如此。倒是青城郡王那里,我虽然可以带一句话,但究竟如何,还得王爷派人去谈才是。”
专利授权,从来都是发明家的主要收入来源。只有足够丰厚的回报,才能够驱使他们做出更多市场需要的东西。
既然收了钱,贺卿也不会拦着别人的财路,直接将贺成君借给了德王爷,替他从中牵线,办成此事。顺便也能替不怎么懂人情世故的青城郡王看看合同,最好两边都满意。
“此事不急。”德王爷说着,又拿出了第三个盒子放在桌上。
贺卿见状不由调侃道,“王爷这是把事情都攒到一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