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往来数个回合,张太后才道,“却不知此事究竟如何安排,我能做什么?”
“娘娘且安心,此事暂且无需牵扯到娘娘身上,娘娘只需等着便是。”贺卿道。
张太后闻言,果然感念。若叫她明火执仗地去对付太皇太后,她心里实在发虚。毕竟她从前只是宫女出身,太皇太后却是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一路走上来的,身份尊贵已极。这种尊卑之别深刻在张太后的心里,不是那么容易抹消。
而贺卿可以避开了正面相对,等于是她不需要亲自出面,只要享受最后的成果,张太后如何能不念她的好?
这一整天,贺卿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以至于回到问道宫之后,她也没有休息,而是找出了纸笔,写下不少东西,又一张一张放在蜡烛上烧了。
这些纸上的内容,不是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就是她接下来要做的安排,其中颇有一部分“大逆不道”的内容,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写完之后,那种亢奋的情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加严重。
最后,贺卿只能捧了□□经,在正殿内对着三清塑像念了整整一夜。等到天明时,兴奋的头脑终于扛不住,她放下书,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头就睡。
梦里贺卿梦见了本不属于她的那部分记忆。
十来岁的小姑娘,踩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穿行,迎面的风将她的裙摆高高掀起,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说不出的自由自在。
醒来时有种瞬间从空中坠落到地面的感觉。
早上贺卿去了一趟报社,正式宣布报社的事情以后都交给贺成君打理,然后又去了一趟市场,采购了一整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去了顾铮家。
“这是要干什么?”顾铮看着摆满了整个院子的杂物,简直怀疑贺卿将市场搬到他家里来了。
贺卿颇为遗憾的叹息道,“顾大人家的院子小了些。”
“……我家的院子并未堆放过这么多杂物,自然不觉得小。”顾铮道,“倒是真师搬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若说不出用处,我就只好叫人将之丢出去了。”
“都是接下来要用到的东西。”贺卿说着走到角落的石凳上坐下,忽然转开话题,“这就是顾大人的待客之道?有客人登门,至少也该给一杯茶水吧。”
顾铮扬声叫了仆人过来,却被贺卿拦住,“求我帮忙的时候就亲手煮茶,如今我应下了,就只能喝下头的人准备的茶水了?”
顾铮确定,贺卿这是特意刁难他来了。
不过顾大人涵养好,不与她计较,还主动进屋去了茶具和自己珍藏的茶叶,当真在院子里生起炭火,开始煮茶。
浮生白日,一壶清茶。
贺卿本来因为顾铮隐隐的逼迫而不满,此刻也渐渐散了。
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事,手段只要有效,又何必去考虑承受者的感受?就是贺卿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无辜。她同样是抓住了张太后的软肋,促成此事,只不过对方没有察觉。
这么一想,她的心气就平了,把玩着茶盏问,“接下来要怎么做,顾大人可想好了?”
“并没有。”顾铮捧着茶盏,放在鼻端陶醉地嗅闻茶香,语气十分悠然地答道。
贺卿:“……”没有想好你还那么悠闲?
“不过我知道,真师一定有了想法。”顾铮睁开眼睛看向贺卿,“你这一车东西特意送到我家里来,想来不是买着玩儿的。既然已有了主意,我又何必着急?”
贺卿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顾大人对我如此有信心,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既然如此,我也少不得要露一手了。”
“真师打算怎么做?”顾铮的表情一秒正经了起来,就连坐姿也从之前的放松地靠在石桌上,变成了一手支颐,脊背挺直,看似懒散,实则身体已经紧绷。
贺卿扫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其实道家经典,探究天人之理,讲求内外兼修,自古以来便受人尊崇。然而历朝历代,朝廷对所谓道士却总是充满警惕,以为容易霍乱朝纲,却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这等人出入禁中,蛊惑帝王,又以所谓金丹进献,谋求富贵,其实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然也。”贺卿含笑点头,“所以身为出家修道之人,我自然也该开炉炼丹。”
顾铮闻言,眸光微动。他并不觉得贺卿是要炼丹献给太皇太后,这种方法显然不会有太大的用处,毕竟这种方法想要奏效,首先需要上位者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太皇太后显然足够谨慎,不会轻易尝试。
但贺卿也不像是说谎,所以他暂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抬起一只手,彬彬有礼地道,“那就请吧。只是寒舍简陋,并没有丹炉和一应物品。”
“东西我都带来了。”贺卿道,“至于炼丹炉,没有也不要紧,借顾大人家中的锅灶一用。”
然后贺卿就真的开始处理她自己带来的那一堆东西了。顾铮在一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之前贺卿把东西送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味道很怪,但那时东西毕竟密封着,尚且可以忍受。如今打开之后,不但浓重的臭味弥漫整个院子,让顾铮忍不住掩鼻,而且对视觉也是巨大的冲击。
满满一大筐的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还有一大桶黑灰色的可疑物,顾铮越看越觉得像是某种粪便。至于其他的东西,跟这两样比起来,反倒不算什么了。
更可怕的是,这味道不止影响到这座小院,而是透过空气弥漫开去。不多时就有邻居登门抗议,并且打探顾铮究竟在做什么。
顾大人从小聪敏过人,乃是这一带著名的神童,如今当了朝中大员,名声日盛,周遭百姓见了,莫不恭恭敬敬。但凡他家做了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必然会引发周围的居民争相效仿。
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找上门来抗议的一日。
顾铮知道贺卿此举多少有一点针对他的意思,但他并未因此动怒,也并不轻视贺卿想出来的办法,即便臭味扑鼻,还是一直跟在一旁观看。直到贺卿自己也受不了了,主动开口道,“事情繁琐,我一人之力有限,不如顾大人找几个人来帮忙。”
顾铮松了一口气,立刻道,“这里毕竟地处闹市,人多口杂,我家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外间都能知晓,实在不便保密。不如重新挑选一个地方,免得提前被人查知。”
贺卿点头应了,顾铮便叫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直接将这些东西搬去了城郊。
接下来的几天,贺卿一直在为此事忙碌。顾铮已经完全确信她并不是故意折腾自己,心下对贺卿却是越发佩服。
他自觉并不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平日里与周围的普通百姓相处融洽,也能体谅他们的种种难处。然而多少还是有些洁癖,家里必定要收拾得干净整洁才好。如今日日看着这些腌臜之物,闻着污秽之味,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而贺卿身为皇族,即使从前不受重视,也必然是金尊玉贵,却能放下身段,亲自去操持这些事。
有这样的决心与狠劲,不论她要做什么事,何愁不能功成?
顾铮相信,贺卿那个还未说出口的方法,一定可以成功地将太皇太后拉下台。这一点信心来得毫无缘由,但顾铮却已经不再担忧此事。此刻,他在意的是另一些东西。
贺卿其人,顾铮很早就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但越是接触,就越是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就越是觉得……危险。
这种危险,并不是说她会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而是贺卿这个人一直在顾铮所默认的秩序之外,让他无法理解和掌控。
一切在自己掌控之外的人或事物,都很危险。
而顾铮,不会也不能放任这种危险一直存在下去。
☆、第57章 忽降天火
顺宁元年八月二十八日。
天光才暗下来, 就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间。负责守城门的兵丁们在队长的指挥下缓缓关闭城门, 正要将城楼上的吊桥放下, 就听得远远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城门外急急高叫道, “且慢——西北急报!”
虽然关城门之后,理论上是任何人都不能再放。但军中战报又不同,尤其西北局势一直为朝中重臣们所关注,就连百姓也有耳闻,京中粮价都因此上涨,守城的兵丁们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将关到一半的城门重新打开。
飞驰而来的驿卒在城门打开到可容一人一骑经过时,便打马而入, 掀起一阵烟尘之后,消失在了街尾处,只留下被扑了满脸灰尘的守城士兵们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猜测西北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变动。
但此事究竟与这些小卒子不相干, 很快就在队长的呼喝之下, 重新关好城门, 排好夜间值班的人选之后,便各自散去回家了。
驿递一路疾驰至宫门处,几乎是投递上急报之后, 就立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这份战报乃是最快的六百里加急,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吃住都在马上, 疾驰数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态,如今卸下重担,身体自然无法承受。
自有侍卫和内侍们上前将人抬走安置,急报则立刻被送入禁宫之中。
太皇太后比大楚之前的两任君主都更加勤勉,这个时候还在咨平殿里批折子,急报送到,她还没来得及拆开,便立刻着人去召政事堂几位相公,并兵部尚书,以及两位老于兵事、如今在京荣养的将军入宫。
几匹马从宫门处飞驰而出,四散开来,惊醒了刚刚沉下来的暮色,也惊动了沿路的官民之家。
本来宫中在散衙之后召见重臣,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奈何之前的两位君主都不是励精图治之辈,朝事本就决于大臣之手,也就没有这样的必要。所以对于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二十来年没有看到过的景象了——帝王驾崩时的动静例外。
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很关心国家大事,而对于久住京城的百姓们而言,要猜出是什么事其实也不难。如今太皇太后秉政,夤夜召见重臣不太合乎礼仪,只有军国重事才会如此。而如今最受关注的,无疑便是西北战事。
因为西北守将经验丰富,所以提前探知铁狼族很有可能南下的消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二十日,铁狼族若当真要南下,也该有所动作了。
“只怕是真的要打仗了!”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摆出讲古的架势,对围在一旁的好奇孩童们,讲起惠帝年间那几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来。
其实这些京城百姓,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方寸之地。但京城消息灵通,各种各样的传言说得活灵活现,此刻复述起来,也能唬得小孩子们一愣一愣,瞪大了眼睛不断惊呼。
内侍登门时,顾铮正穿着家常的衣服,坐在院子里品茶。听闻太皇太后急召,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色,从容起身,进屋更衣。
但这个内侍并不知道,其实顾铮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
在他和贺卿的计划之中,这一天非常重要。因此顾铮早就派人等在了城门处,一旦见到驿递进京,就立刻飞身来报。而他在得到了消息之后,更是立刻设法将之传入宫中。算算时间,此刻贺卿应该也已经知晓了。
两人虽说是合作,但贺卿却坚持着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虽然在看完她制作出来的那些东西之后,顾铮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想。
所以此刻,他换上朝服,骑上马飞驰入宫,神思却大都落在了贺卿那一边,不知道她的准备工作是否顺利,会不会出现意外?
多年的官场生涯让顾铮习惯了一心二用,就算心里正盘算着这么要命的事,面上也没有露出端倪,看上去一派从容镇定。
在宫门口处遇上姚敏,对方面上尽是兴奋之色,见了他便忍不住道,“顾兄,这一回只怕不得不打了。”说着又看了看顾铮的脸色,“怎么你还是这般从容,我倒好奇,究竟有什么事能叫你变了脸色?”
随口一提的姚敏并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很快就能够看到这历史性的一幕了。
咨平殿内,人已经到齐了,除了太皇太后钦点的几位重臣之外,还有两位翰林学士在此秉笔,一旦商量出决定,就需要他们拟定诏书,立刻颁发。
太皇太后将已经拆封的战报交给身边的内侍,“几位卿家先看看这份急报吧。”
按照位阶高低,战报先被传给了平章事刘牧川,然后是姚敏。不过姚敏直接凑到了顾铮身边,又招呼了兵部尚书黄鹏正和两位老将军过来同看,节省了不少时间。
战报里的内容是,铁狼族集结大军二十万,分三路南下,即将进入大楚境内。西北虽然有驻军,但难以应对这么多的敌人,请求京城调派兵马支援,同时还要求一批新的粮饷。
这个发展于预想差别不大,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敌人的数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