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大军出动,每一天耗费的都是钱粮。譬如从东南调遣一万军队前往西北,这一路上的花费,足够在西北重新征召这么一支军队了。何况千里迢迢疲师来援,战斗力也要大打折扣。万一再碰上士兵水土不服,说不定不等开战,就要折损一大批。
“娘娘所虑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娘娘想过没有,大楚承平多年,各地驻军早不是开国时的样子了。”贺卿分说道,“我听人说,各地驻军早已疏于训练,军备废弛,名存实亡了。他们如今非但不能守疆卫土,反而肆意横行、为祸乡里,谓之‘兵痞’。”
“竟是如此?”张太后显然从未听说过,不由十分吃惊。
贺卿苦笑,“何止。其间种种不法之事,不可胜数。纵然想要整顿,可有道是‘法不责众’,各地皆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好的时机,根本无从下手。”
张太后这段时间接触了不少政事,也一直在不断学习和充实自身见识,闻言若有所思道,“你觉得眼下是个机会?”
“是。”贺卿点头,“如今朝堂内外人心惶惶,目光不是盯着江南就是看着西北,反倒不会有人注意这些。纵然我们调兵遣将,也只会被认为是妇道人家被吓坏了胡乱指挥,要做什么反倒更容易。”
这大楚江山是自家儿子的,张太后自然要替他守好。以她的见识,真要论起来,比起外地,她更恨内部那些不守规矩的蛀虫。吃着皇粮,却不思为国尽忠,简直不当人子!
因此听贺卿这么一说,她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其他的哀家担着。”
不过,没过几日,西北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朝臣们便再顾不上贺卿这一点小事了。
铁狼族攻破了榆林关!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柄锤子,重重地锤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大楚占据广博的中原土地,周边雄关无数,每一个都建立在军事要地,易守难攻,能够轻易将强敌阻挡在关外,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坚固的防线。
榆林关被打破,就像是在铁桶上凿出一个口子,意味着整个大楚不再是固若金汤。
关内地势平坦,骑兵长驱而入,可谓是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消息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宫中点起烛火,夤夜将部阁以上重臣都召集了过来,商议对策。但所有人进入咨平殿,听说此事之后,都立刻陷入沉默。
然后便是问罪。
榆林关乃是边境重镇,守备森严,怎么会那么轻易被攻破?众臣都认为其中必定有些缘故,需要立刻清查。
“荒谬!”贺卿终于忍不住开口斥责道,“这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你们不思如何解决,反倒只想着追责问罪。等弄明白这些,只怕铁狼族的骑兵已经打到京城来了!届时在场诸位,谁也逃不过去!”
礼部尚书赵君原皱着眉道,“臣等也是为国事忧心,若不先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如何思量对策?”
这话倒也不能说错,而且在派人去宣召这些大臣们入宫之前,贺卿就已经问明白了,“铁狼族声东击西,佯作集中兵力进宫宁关城。宁关与榆林关互为犄角,守望相助,马将军自然要亲自率军援救。谁知铁狼族却趁机抄近路翻山赶到了榆林关,趁着关内空虚,一举攻入。”
“这……”重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呆愣。
“这是兵法。”贺卿替他们说出了心里话,“草原部族一向仗着骑兵之利冲锋陷阵,很少会考虑配合,更不会用什么兵法。但这一次不同!”
铁狼族这一回不但纠集了几乎全族的军队,而且还是由新任的铁狼王亲自领军。这位新王的年纪,算起来应该跟先帝贺祁差不多,但在政治上的才华却远远超出。
同样十几岁继位,先帝登基两年一直在玩闹,根本没有处理过政事,这位名叫布日古德的草原王,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雄鹰,短短几年之内,就折服了各个部落,让整个草原气象一新。
更可怕的是他还热爱中原文化,尤其喜欢兵法,钻研之深,只看这一次榆林关之战便可见一斑。
贺卿先声夺人,彻底掌控了局面,这才放缓了语气问道,“负责镇守榆林关的马将军已率残部退守三河县城,但是估计也不能坚持太久。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诸位先生怎么看?”
三河县,顾名思义,是有三条河流在此交汇,也算是水陆枢纽。但这座县城周边没有可以倚仗的地势,若是不能设法再次形成有效的封锁线,遏制住对方的势头,三河县之后,很有可能会一溃千里。
若是让这一支军队跟之前轻师深入大楚的骑兵汇合,到时候铁狼族掌控主动权,进可直接穿过整个楚境威逼京城,退可迂回绕后与银州城下的守军形成合围之势,那就无力回天了。
“银州城必然会派人援救。”刘牧川道,“想来能够暂时遏制铁狼族。”
“可银州城下有十万大军围城,此时未必有余力分兵。”兵部尚书黄鹏正道。
就算真的分出了一支军队前去救援,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不知道,而他自己这边必然会承受更大的压力。万一铁狼族还有别的安排,到时候张将军也只会陷入被动。
一并被请来参谋军事的蒋老将军却忽然道,“老臣记得,前几日太后娘娘曾从各地调遣军队前往西北增援。别处也就罢了,西南的援军如今想来也该到了。”
“西南的援军不过五千人,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些数据,张太后记得很清楚。
贺卿微笑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西南可以牧马,这支援军人数虽不多,却是骑兵。领军的张抗将军,与跟着姚相前往西北督战的张老将军乃是祖孙,家学渊源,兵法出众。以骑兵对骑兵,野战便不会逊色太多。若能得到姚相支持,调动西北境内各地驻军,便是一支奇师,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自己要说的话被别人说了出来,蒋老将军不由十分意外,看向贺卿的视线也多了几分深意。
张太后微微颔首,示意明白。几位大臣也跟着点头赞同。
贺卿也不理会其他人,自顾自道,“不过这却不是眼前最大的问题。大楚多年没有战事,如今轻易被攻破关隘,只怕民心骚动,难以平息,更有可能会动摇军心。”
张太后牢记贺卿之前说的驻军都军备废弛、不堪一击的话,不由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有一计,必然能振奋军心,安抚百姓,只恐娘娘和诸位先生不肯同意。”贺卿转头看向张太后。
“是什么主意,你先说来。若是可行,哀家岂有不应之理?”张太后道。
贺卿这才从张太后身后走出来,先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一一扫视站在地上的每一位大臣,最后再转回来,面朝张太后,躬身道,“我这一计是,御驾亲征。”
张太后想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愣住。倒是身后有人怒不可遏,大声斥责道,“简直荒唐!”
贺卿转过头一看,却是礼部尚书赵君原,但见他面带慷慨之色,对贺卿怒目而视,“陛下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能亲临前线督战?只怕届时非但不能振奋军心,还让人嘲笑我大楚无人,只能将幼主推出去!何况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危险重重,若是有个万一,谁能担当得起?!”
他这一番话说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都跟着喊道,“此事万万不可!”
就连张太后,回神之后,也同样用指责的眼神看着贺卿,像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
☆、第64章 铺平道路
“如此荒谬的提议, 哀家绝不同意!”
最后此事也并未商量出一个结果, 只好暂且略过不提。等朝臣们一走, 张太后就对着贺卿拍起了桌子。
她性情柔和,又知道自己和小皇帝须得依赖贺卿, 因此与她相处时,态度一向十分和煦,甚至常有迎合之意。然而这一次,贺卿实在是碰到了她的逆鳞,叫她再不能保持住风度。
但即便是气急了,她也不过是这么拍一下桌子,更多的狠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贺卿见状,心下不由一软。张太后和林太皇太后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 她实在“软”得叫人无法可想,偏偏贺卿又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一个。张太后若是态度强硬,摆出皇太后的威风来, 她也可以应付, 倒是这般作态, 叫贺卿难以招架。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为“弱小”, 所以就格外见不得别人如此。
她走到旁边的桌上,取茶杯斟了一盏茶,捧到皇太后面前, 温声道,“娘娘息怒,喝口茶润润嗓子, 且听我细细分说其中缘由可好?若是我说完了,娘娘仍旧反对,我也绝不再提。”
张太后恨恨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了杯子,坐下道,“你说。”
“娘娘不肯同意,无非是因为陛下年幼,战场危险。但陛下已经快两岁了,能说能笑,与襁褓中的婴儿毕竟不同。又有御辇在,即便略颠簸些,也可以承受。而陛下若是御驾亲征,自然有无数人随行,就是到了西北,也是处在中军阵中,遥观战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
贺卿放缓了语气娓娓道来,见张太后听进去了,又道,“可是陛下亲临,对正在战斗的前线将士们而言,却不啻为最大的鼓舞,能叫他们舍生忘死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楚还有陛下在。”
这最后一句,无疑十分诛心,却让张太后不由动容。
她最怕的,无非是皇帝年幼,在他长成之前十几年间,朝政必会为旁人把持,届时就算小皇帝想要亲政,外间也是“知旁人而不知陛下”。
所以他很需要这样一次机会,向整个大楚彰显他的存在。即便他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但若能让天下人交口称赞,他就会成为大楚的象征,不必担心会被人遮掩光芒。
“娘娘应该知道这机会有多难得。也就是如今在战时,事急从权,方能如此。等一切平息,朝廷行事处处都讲规矩,陛下的路只会更难走。”
所以不是西北如今需要小皇帝,而是小皇帝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涉及到小皇帝,张太后不免有些失了分寸。贺卿的话,她不敢尽信,因为猜测她还有别的打算。但仔细思量,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有些道理,因此不免踟蹰起来。
“就算如此,西北路途遥远,陛下才多大的人,哀家实在无法放心。”她尝试谈条件,“除非哀家也可一同前往。”
虽然代理政事,但毕竟是后宫女子,张太后入宫之后便没有离开过,若不是为了孩子,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生出这种心思。即使如此,开口时仍旧心怀忐忑,因为她很明白就算自己去了,也未必有多大的用处。但为母则强,也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这是自然,小孩子离不开母亲,有太后娘娘在,也可以安抚住他。”贺卿自然地点头。
张太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又问,“真师也去?”
“若蒙太后娘娘不弃,我自然要跟随左右,必要时也可襄赞事务。”贺卿含蓄地道。
她要是不去,出了事张太后与谁商量?
张太后彻底放下心来,接受了贺卿这个提议,然后才想起来别的,“只是朝臣那里,只怕难以通过。”
帝王家说是大权在握,但实际上始终都会受到某种限制。在春秋战国之前,是上承天命,有资格干涉政事巫。秦汉之后,先是藩国,又是外戚。至宋时,士大夫阶层在皇室的扶持下,形成了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相权,直到本朝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若是太-祖太宗时期,帝王强势,朝臣们还会避其锋芒。如今皇室式微,朝臣们的话语权就更重了。至少张太后并不觉得自己能说服他们。
贺卿道,“太皇太后不必忧虑,我有一法,可令朝臣们赞同这个提议。”
这个答案并不太出乎张太后的预料。贺卿既然能说服自己,再说服朝臣也没什么稀奇,恐怕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颇为感慨地看着贺卿,“若无真师,哀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卿的这种做法明显有些越俎代庖,换做旁人,或许会不喜她如此。但张太后这段时间学着处理政事,只觉得无处不难,如今能有人替她那主意,反倒轻松不少。
因此这一句话,说得情真意切。
贺卿微笑道,“能提太后娘娘分忧便好。”
说服张太后,顺利地走出了第一步,贺卿的心情很好。张太后没有猜错,她的确是早就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御驾亲征对小皇帝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对贺卿自己又何尝不是?承平年代,朝廷绝不会允许她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参与朝政,但现在这个世道却给了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