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爱之事,原是那样难言噬心的毒药么?可叫人脱胎换骨,失了原样?
他觉察不到这般的情思,亦做不来去安慰她。等了一刻,便起身欲走了。
“朕既答应了你, 便不会食言。你在这乡安郡阁中好好安分的等着便是了。”扶修轻道。他这言语中的意思,孟宛筠这样的人不会不懂。
濮阳满亦是在他手中, 何时准许他们见面,可依她表现而定。
同孟宛筠下的这局棋, 是稳赢不输的。
可叹,孟宛筠眼中依稀多了些光彩,快快起身谢了他。
......
临走,他倒想起先前想同这孟氏讨要的东西。
“孟氏, 这壶中的茶你这可还有?”这茶的味道,同他在千机殿一贯喝的不同,味甘甜, 过后齿留香。她喜。
“有的,陛下喜欢?”
扶修面不改色,道:“嗯,可予朕一些么。”
孟宛筠倒是真未曾料想到,妖帝对她这茶起了心思,脸上不由的有些惊诧。
他既问了,这边也不可不给。
这茶也有来由,据她父亲所说,这茶是由北疆那头过来的。长于山涧之中,四季不见艳阳,却也得沁香环身。老家那处是不得多见的,可在这妖王都该也是有的,不难寻罢。这妖帝何须问她要呢。
心想归心想。孟宛筠腹诽一遭,还是自下层沉木柜之中取出一深红匣子。
“这茶也不名贵,陛下喜欢便都拿去罢。”取出物什,她便客气道。
“嗯。”
孟宛筠:“......”
这是当真不客气呐。
*
这分明不是雨季了,雨却是下个不停。也不知天界主管四时的做何想的,如此造作的天气还放出来溜达那么些日子。惹人心烦。
出时,妖帝甩了一深红木匣子给到阿佐手中。
“送去给尚嬷嬷。”
阿佐微愣,“啊?哦!”
“嗯。”
......
千机殿有扶修嘱咐闻倧坐镇。昨日至今时之间,一人也未放进去过。
扶修大踏步进殿去,闻倧便紧随着其后,一路跟随。
这四下寂静,窗棂之外是莫大风雨。扶修依旧便在主座上坐下,一时间的脑中空白。
闻倧也不吭声,算得上是嫩白的手,执起乌黑绘金色虎纹方磨,垂直平正放与那方洮砚上。这方洮砚是为凡间寻来之物,用了有些时日了。
磨墨这事,讲究功夫。轻重、快慢、用水、姿势是否端正都成要点。他这因墨磨的好被妖帝瞧上的内侍,本家功夫还是在的。
扶修抬眼细看了会儿,轻笑着:“在这妖王宫,真是越活越似凡人了。”
凡人却是觉得,除去人界之外的四界,都有凭空化物,化无为有的奇异本事。殊不知,带着这般的本事生活的,倒是羡慕他们活得实在。
闻倧一笑,回道:“陛下说笑了,这先祖定在的规矩,咱们妖界都守了上万年了,早习惯了不是。现下余下的四界,不也正是这副样子么。”
活得飘忽久了,就想着实实在在的安稳了。
妖界化形的妖类中,无有术法傍身的占半数。彼时,妖欺妖,会术法的便觉高人一头。妖帝先祖改制,经万年演变承袭,方有此时之境。
妖界已有结界,有违天和的术法用之,则天穹之上显暗紫红色,必惊动两卫。妖王都亦是,结界之下,便不许再用术法胡乱行事。
万年已过,这结界散了去,规矩倒是还在。岂不就是越活越似凡人了么。
扶修顺着细想下去。如此,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若还是从前,岂不一个个都敢返了原身在宫里四处乱窜,外头也难有太平日子了。人妖鬼,与他们仙魔终是不同的。
*
落下的折子今日都得批完。闻倧磨了黑墨,洮砚便用好了。再自阁里挑出一方端砚,取了朱墨,复在下功夫细细研磨。
朱笔蘸墨,原该跳跃轻快,画所想写所爱,亦或做点睛之笔,朱色染,尽尘埃。在折子上倒是只得圈圈点点几番,加寥寥数字,断一朝之事了。
思衬良久,妖帝一勾朱笔,问道:“朝中术法一门,可有能为师教徒的?”
闻倧停了动作,稍作思索,后言:“焦当将军之子,焦峰;孙子焦佷,都可。”
妖帝甚疑,“朕经常见焦当将军,他正值壮年。你可知焦当将军原身为何?”怎会连孙子都可为师教徒了......
闻倧笑道:“将军原是海里的,原身便是圆蛤了。”
......
这也难怪,圆蛤一族。未化形前就是近四百年的元寿,正值壮年有孙子又算什么。
“传朕的旨,明日召这两父子过来,朕要替她选师。”
*
酉时,响秋殿。
乐谙下了黑礁榻,自行换了身粉蓝宫装。比起早间那时候,这双腿已然好了许多了。可许她自己缓慢行走。镜中,她发髻未梳起来,唇色白的也有些难看,人看着自是不大精神。
不过也不要紧,陛下对她全无男女之情。再怎样的梳妆打扮,又有何意义。
执了紫木杖出了寝殿,晚膳已然摆上了。圆桌子正正摆了一桌,乐谙眼睛扫了一圈,其上珍珠糯米鸭,五粉薯丸子,莲子枣汤,各样的菜色全齐了。
尚嬷嬷见她出来便唤了一声“殿下”。待她坐下,尚嬷嬷收了紫木杖,开始步菜。
面前碟子渐堆了小堆的菜,乐谙没动筷子,只呆愣看着。
尚嬷嬷终是见识的更多一些,当即屏退了婢子。待人都走了,而后方道:“殿下身子还是难受么?若是这些菜不合胃口,便让小厨房重做。”
乐谙一双眼中无光,黯然失色。原媚意横生的一双眼,浸了伤怀,仿似平庸了许多。
“不是的嬷嬷。”乐谙垂头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似存了莫大的决心般,说道:“嬷嬷,我有事求嬷嬷。”
她亦惊叹于自己装睡的本事,真,浑然天成不需修炼,是天生的好材料。
妖帝在的那时,她便是阖了眼睛,也没有半点睡意。堪堪熬着过了那样久,等他起身离去。
她是胆子大了,会这样不管不顾将心意全同他说了。只是,听起来心志高昂简简单单的几句,是绕在她心头那样久的话了。
人界上来的话本子听的多了,也明白一些。
她这是为难了人家。
......
尚嬷嬷直觉有事,心道不好。快快点了头,柔声道:“殿下但说无妨,老奴会帮着您的。”
乐谙再出声已存了泣声,轻轻道:“我想搬去偏殿住了,不要同陛下一起了。嬷嬷帮帮我......”
陛下既对她毫无心思,往后自是要寻觅良人去的。她这鸠占鹊巢,是算怎么一回事呢。
尚嬷嬷始料未及,愣着未言。
“嬷嬷,我不是小孩子了。陛下他不喜欢我。”
尚嬷嬷忽的正色道:“胡说。陛下对殿下是极喜欢的。”
......
喜欢么?
那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喜欢啊。
“嬷嬷错了,陛下对我不是那种喜欢。他许是一个人太久了,便分外珍惜可陪着的人罢了。”前头种种,她想了几个时辰。
有些不甘。总得想足了由头,祭奠祭奠她这份情窦初开的喜欢。
想着想着,又轻易将自己感动了。故而茅塞顿开,悟出了这番异常精辟道理。
陛下也是讨厌。她最喜听江姨说凡间的话本子,那本子《朱雀桥》她都还未听完呢。里头的漂亮男人与漂亮女人都还没有小娃娃......一朝被发现,陛下便言她有所沉迷,将江姨也赶走了。往后几夜,她念着那内里的故事,都未曾睡好。
他这样讨厌,离得远一些也是好的罢。
盯着乐谙的眼瞧了片刻,尚嬷嬷又问:“那殿下对陛下呢,是那种喜欢?”
“是啊。”她想同陛下长长久久在一块儿,没有其他女子与男子。是话本子里最美好的那种。
她又不是痴儿。慢慢琢磨便琢磨透了。
那两位客人,话本子称作妾室。陛下是帝王,她们便是称为妃子。
“嬷嬷可知,我不可再与陛下住在一处了。我亦是,亦是有自尊的。不要做陛下无名无分的外室,再喜欢也不成......”她眼中已渗出泪,委委屈屈一副模样。
这一说,整个心口都疼起来。
“殿下莫急,老奴帮您。今夜便搬?”尚嬷嬷叹了一叹,原想解释解释“外室”一词不是这般用的。
后想想,许是在殿下心中,无名无分,又无陛下心许。再住在一块儿,就同“外室”无异了。
乐谙一吸鼻子,捂了嘴,重重点头。
作者有话:小扶子:朕有一个愿望,希望小媳妇儿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子了!特别是那本《朱雀桥》!(微笑jpg)
第29章
搬屋子这事, 于乐谙而言实是太难了。她这走路还不利索, 怎能去做搬衣物什么的活计呢。
到了尚嬷嬷手中便似小事一桩, 理了她的衣裳衣裙出来,分装放好,再使幸微幸雨她们搬将过去就是了。
待走时,乐谙再瞧响秋殿这寝殿, 所见之处自己可带走的都已拿走了。
再想,这寝殿大得骇人。
除去拿走了物件儿外,其实并无多物。已成一派的空空荡荡的景象了。这便才瞧出来,陛下这殿宇中的东西多少都是放着予她的。
尚嬷嬷替她搬了东西走,但陛下那头还须得由她自己去说。这便是第一次,她无比祈望着陛下回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了。
......
直至晚间, 偏殿的东西也已整理出来,收将起来。
崔姨前来伺候沐浴。扶了乐谙起来, 转了几方红木长廊,至了香水堂沐浴。
过那门槛时, 崔姨看的仔细,“殿下小心些,跨过去。”
乐谙凝了精神,大跨了一脚, 脚跟擦了一边的门槛实木,后实实踩在地面之上。
崔姨扶着亦是展了笑颜,“往后也便是这样了, 殿下得记住。”
“好。”
......
外袍脱下,里衣褪尽,浴水烛下,子昙娓娓映附艳华。双眸含露,长睫微扇,皓齿粉唇,轻含入口丝丝媚娇儿......
浴水浮上红花,氤氲升水汽,帷幔翩扬。
乐谙两指尖夹了一红色花瓣细细看着,身后便任由崔姨予她轻擦着背。
崔姨不是第一次伺候她沐浴,却是每每都要在心头感叹一番的。她这副身子实际养的极好,许是久居内殿,少见艳阳。这软滑肤质,可滴水于其上,复落回池中,无有损伤。
江姨因着说多了话本子被妖帝送回乡后,崔姨便就显得孤寂了许多。再而后,她便更多花了时间与心思去瞧乐谙了。
崔姨亦是个爱美人美男美物的俗人。只要是美的,即便是远远看着,心里也开怀不是。
......
后执了软布替乐谙擦去身上的水渍,崔姨心头有一事忧心,便开口问了一嘴:“殿下搬去偏殿之事,已与陛下知会过了罢。”
乐谙却是垂了眸,摇了两下的头。
不止是未曾知会,她连传信的人都未派去过千机殿呢。
崔姨这手啊,忽得猛抖了一下。后收起惊诧,放了软布,紧着拿起一旁新的里衣往乐谙白皙皙的身子上裹。
那时陛下寝殿中如此大张旗鼓的搬东西去侧殿那头,阖宫都知晓了。这事唯有陛下不知?
“殿下!您听老奴一句劝,穿好衣裳出去后快些差人去告知陛下。莫要等陛下回来自己发觉此事。”崔姨伺候穿衣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乐谙有觉,腰身那处被扯了一扯,微微发疼。
“崔姨......您说什么?”
崔姨急了,将她身子转了过来,十分严肃道:“殿下未听清楚?陛下是为妖帝,帝王是皆有掌控之心的,殿下如今的情势,最不可惹恼的就是陛下!”宫中情势这般样子,妖帝已去乡安郡阁宿过一夜了。小殿下现下搬出寝殿本就是下下之策了,竟还没同妖帝言说过此事。
还有那尚嬷嬷,平时都是顶聪明的人,这回是怎么了......
“陛下那里谙谙会去说明白的,崔姨你别急。”乐谙轻拢了衣襟,反安慰道。
此时崔姨倒横生出一股子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直反了个白眼,正要说些什么......
外头一声轰隆,便打断了她。
*
扶修大步流星来此,一脚便揣了香水堂外间那道木门。木门应声倒下,涌进来一阵的大风。
“不必等了。朕就在这里,你有何要说明白的,一并说了!”扶修这身都似结了冰碴子,眼下阴翳的骇人。
前头不久那时。
进了响秋殿他便觉察到有些不对,问起宫婢便言:尚鲁二位皆是不在。
再进寝殿,竟成了空空荡荡的一处屋子。东西没了不少,便是连那丫头也跟着一道儿,没了影子。
他这心中冒出的第一记设想,便是那帮老臣了。
难不成那帮老臣当真对他的东西起了心思。
彼时,朝上那样一反常态质问于他,全然都是言说他养一小女娃在响秋殿有违宫制。他那时已然料到,便以乐谙实为天界长公主齐嫱所赠的一匹灵兽为由,化解了去。
那些人眼中,明晃晃有所图谋的凶恶之色,他也难忽略。
如此顺着下来,一颗心便揪了起来。他这阵子事多,许多事情都无暇顾及。妖尾卫都已派出去办事了,除去宫制里含的侍卫与宫婢,便无其他人守着响秋殿了......
还有前头那细作之事。闻倧所言,除去了七七八八。
可依旧是未能根除,终存有隐患!
扶修一急连忙便唤了一声,“来人!”
那头宫婢跑将着过来,跪下便回:“陛下。”
“她呢!去哪里了?你们都是怎么照看的,人都能给朕看没了去!”
妖帝出口便是几句严问与重责,那跪伏的宫婢昏昏然脑子发懵,骇得身子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