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不可能,况且清嘉一贯做派如此。
定安宽慰道:“我横竖没说什么,十五姐姐再怨也怨不到我头上去。”
静竹将帕子打湿,又叫人托了玫瑰胰子来给她使:“殿下不如问问谢小公子,看看他如何说。”
定安记下,等着下次去青云轩,她方是提起这一茬。
谢司白将手中的书册掩下,笑着看她:“你觉得如何?”
定安想了想,据实相告:“十三姐姐言辞犀利,又引经据典,况且那是事实,我……”
谢司白略一扬眉,方知她心意:“你很是佩服?”
定安点头。
谢司白倒不急着说教,只道:“你可知道那则逸闻的结局?”
定安摇了摇头,饶有兴致的
模样。
“‘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谢司白记性好,几乎是原话,“‘捉刀人乃英雄’。偏偏是这一句葬送了他性命。”
定安一怔,心头突突的:“……定安愚钝,先生的意思是?”
“你那位姑姑说的不错。”谢司白敛眸,望向定安,一字一句下了定论,“十五帝姬年纪小,倒还不至于‘追杀此使’。不过这梁子结得既不漂亮也无必要,一时的意气之争而已。所以要我说,你的那位十三皇姐,只是小聪明罢了。”
定安听得一愣一愣。她望向谢司白,不无憧憬:“先生真厉害。”
谢司白被她这样盯着,不免失笑:“这就厉害了?”
定安用力点点头,眸中亮晶晶的:“我见过的人中,先生是头一个。”
谢司白看着她,小姑娘是诚心诚意,半点做不得假,不比旁人说这话总夹杂着种种利欲熏心。
谢司白轻笑,伸手拍了下她的头:“那你就跟着我好好学罢。”
关于诗社的闲话传得多了,太后也有所耳闻。她虽厌清嘉平素为人,不过还是敲打了定安和熙宁两个。尤其是熙宁,太后对她素来寄予厚望,言辞间难免严厉了些。
“她再怎么样不好,也是你的皇妹。你年纪大她一些,何必用这些事嘲笑她。她丢了脸,又何尝不是你们丢了脸。”
熙宁自知理亏,只乖乖受教,不敢伶牙俐齿地出言反驳。
“定安也是。”太后说着看向定安,“你常跟你皇姐待在一起,这样的事合该劝着她,怎么反倒是助纣为虐。”
她这话就说得有些牵强附会。定安知是迁怒,不敢多言。熙宁私下朝着定安吐了吐舌头。
等从寿康宫出来,熙宁道:“皇祖母也真是小题大做,这又不是什么伤体面的事,况且是十五她先逞强做了假,反倒怪起我们来。”
定安想起谢司白的话,说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与她这样争锋相对。若惹急了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熙宁笑起来,一丝惧意也无,反是意气风发:“这有什么?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况且还有母后和皇祖母在,她能如何使绊子。”
定安听着稍一怔。
姑姑说得对,皇姐有皇后和太后撑腰自是不
怕,并不比她,无人相护。
熙宁一时未察觉她的心思,到了岔路口,两人告了别,分道扬镳。
*
定安因着与熙宁相投,连带着也多多在皇后面前露起脸来。不过皇后没有提让她和其他姐姐妹妹一道晨昏定省的事。定安清楚,她父皇那边一日不松口,就是皇后再有心也说不得什么。因而只在平常时不时去问安,算作礼数。
日头渐渐暖了,隐约间都闻得蝉声。这一日定安从皇后宫里出来,游廊外的桂花开得正盛,微风轻抚,阵阵馥郁,浓稠得化不开。不经香的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
定安自花下过,瞧着大抹大抹的白,很是新奇。她停下来,身后的几个宫女也是驻足等候。定安仰头看着,阳光从缝隙间镀进来,星星点点的刺眼。
正当时,轿撵在离定安不远处停下,定安身后的宫女纷纷跪下行礼,定安回头,来人是要去坤宁宫请安的颖嫔。颖嫔穿着件玫红织金蝶恋花蜀绣罗裳,头上琳琳琅琅簪着金钗。如今天气暖和,换了薄衣,她的肚子愈加显怀,虽姿色尚在,整个人看起来却厚重不少。颖嫔让人扶着下了轿撵,笑吟吟打量着定安:“殿下才从娘娘那儿出来吧?”
定安依着礼数行了礼,糯糯唤了声:“颖嫔娘娘。”
纵是听过了七七八八的传闻,定安对眼前这个明艳过分的女子也生不出半分恶感,不过也不多亲近就是了。
定安站在花树下,碎光明明灭灭落在她脸上。她玉雪一般的人儿,年纪还小,眉眼没有完全长开,只是有那么一瞬,如同晃见了故人。
颖嫔愣了一下神,兀自望着她,喃喃说了句:“真像。”
她声音太小,定安没听清,眨了眨眼睛:“颖嫔娘娘?”
颖嫔回过神来,笑吟吟道:“帝姬一日比一日漂亮了。”
定安道了谢,好奇地打量着颖嫔的圆滚滚肚子。颖嫔见她看自己,难得好脾气地笑起来,不似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倨傲:“殿下要不要摸一摸?”
定安抬眼看她,眸中澄净:“可以吗?”
颖嫔笑道:“自然。”
定安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正逢肚子里的胎儿胎动,定安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他好像动了。”
“那看来他是喜欢殿下喜欢得紧,旁人在时他一般只睡觉,不大爱理人。”颖嫔这话说得不知是真是假。
定安信以为真,眉梢眼角有雀跃的神色。
颖嫔毕竟怀有身孕,站会儿觉得发虚。她道:“日头高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吧,免得热着。”
定安应了声,同她道别后方是离去。颖嫔站在身后看着她,旁边的小宫女上前来相扶,颖嫔忽然出声,语气中不无嘲讽:“宫中皇贵妃一衔空缺良久,静妃娘娘深得帝宠多年,你猜猜,陛下为何始终不晋她位份?”
她冷不防说这些,那小宫女愣了下,慌忙摇了摇头。
“我猜,许是留给那位吧。”颖嫔讥讽地收回视线。自己如何得宠,如何拔得头筹,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再明白不过。“只有死人才会永得垂怜。”
她说起旧年宫中的隐讳,小宫女静若寒蝉,一句不敢多言。
“走吧。”
说着她先往正殿去了。
快到了浴佛节,俗传为释迦佛生辰。□□立国时就十分尊崇佛教,因而也相当重视这一圣礼。宫中一早准备着东西,经幡、祭器、香台、典籍,概为一应之物。且太后皇后皆是虔心礼佛,底下人不敢有所怠慢,阖宫上下皆是早早打点起来。
就在这当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颖嫔自受宠时就恃宠而骄,往日请安虽是散漫,至少还会到。入了四月,许是身子渐渐重了,越发懈怠起来。这一次说是出了花疹,一连几日都不曾到过坤宁宫露面。
颖嫔一向独来独往,宫里与她相好的没几个,多的反而是眼中钉。阖宫嫔妃来请安时,不知谁提了这话茬,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颖嫔姐姐是好福分,我们这些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是这花疹一事,说到底不是什么严重的,皇后娘娘素来宽宏大量,岂会为这一点小事责罚她。她这说辞未免可笑了点。”
另一个嗤笑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颖嫔姐姐仗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说着比了个大肚子的动作,惹得下面没轻没重的小宫嫔笑个不停。倒是位高权重的,个个作壁上观,当做没听见,索性不去触这个霉头。
皇后却是气定神闲,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底下人
说什么归她们说,总是波澜不惊。谁不知道颖嫔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也就皇后性子好,容得她这般屡次三番地以下犯上。
皇后端着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子拂去顶上一层茶沫:“颖嫔妹妹身子重了,她的毓庆宫离坤宁宫不近,来回一趟也够折腾,各位妹妹不如体谅体谅。”
连皇后都息事宁人,下面自说自话着也就淡了。
正偃旗息鼓的这当头,原是袖手旁观的静妃忽然笑了,她扶了扶发上的华胜,懒洋洋道:“娘娘宽宏大量,又这般体谅人,若换了臣妾,这等不服管教之人,只怕要让她好好学学规矩才是。”她语气虽是平常,话里却带了刺,直将往日里众人敢想不敢说的摆在了明面上。
殿中霎时一静。
第23章 、23
皇后完全不为所动。她笑得贤良,挑不起一丝的错处来,四两拨千斤回敬了静妃的话:“妹妹这话讲的。说来进宫这样久,你我算得上宫中的前辈,若不给她们后来的做做榜样,一天天净是拈酸吃醋,如何是好。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伺候皇上的,颖嫔妹妹受累了些,也是替我们分担了过去。”
静妃笑道:“娘娘雅量,臣妾自叹不如。”
话中刀光剑影,隐见机锋。便是底下不识相的小宫嫔们也察觉到不对,一个个住了嘴。
静妃将手中的青花茶盏放下,起身款款行了一礼:“时候不早,建章宫还有些事,就不打扰娘娘了。”说着先离去。
余下的也走的走散的散。
等殿里人都退去,皇后才起身,白露扶着她进了正殿,一早备下了安神茶,皇后端着呷了口就搁回去。身边没有旁人,白露道:“静妃娘娘近来越发的神气了,往日还拘着点,不关她的事不大理会,如今是怎么了?”
皇后垂着眼帘,不以为然:“还不是为着先前诗社的事。十五不得好,她这个母妃坐不住了罢。是她自己教养出来的,文不识墨,女红也做不出个样子,性子跋扈嚣张,怨得了谁。”
白露没应声,只递了条湿水的帕子递过去。皇后擦了手,白露蘸了玫瑰膏露,细细替她擦着。皇后抬眼看了她,见她欲言又止,方问:“你有什么话就说了罢,在我面前不必拘着。”
白露道:“奴婢愚见,不敢多言。”
皇后笑了声:“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府里到宫里,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
白露道:“奴婢是觉着,静妃娘娘不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若说是为了诗社的事,咱们帝姬历来是要压十五帝姬一头的,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往日如何不见她发作。”
皇后闻言,稍稍愣了下。
“多个心总是不为过的。静妃娘娘和娘娘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怎么保证她现在不会起了异心。”说着一顿,白露压低了声音,“娘娘莫要忘了陈妃的前车之鉴。”
*
立了夏,虽算不上大热,也是闷起来,殿里所饰之物皆换作单薄。
到了浴佛节这一日,按照大魏自来的传统,历来要去大觉寺进香积功德。永平帝虽奉了清尘道长为国师,祖宗规矩破不得,也是要随宫中女眷一并去的。太后自来虔心礼佛,对这日甚是看重,早早命人打点齐整,不似平常的装束,换了翟衣,深青织如意安康福寿纹,发簪戴凤冠,明珠垂饰,珠花璀璨,整个人端的是雍容华贵。
一大早各宫嫔妃都到寿康宫来请安,太后格外疼的熙宁与定安坐在近前,往下才是皇后一等。清嘉在一旁,看着上头的两个人,暗自咬牙切齿,可惜太后当头,她多是有些畏惧,因而不敢造次。
日头渐渐久了,仍不见有皇上的消息。邵太后的脸色不觉阴沉下来,她掀掀眼皮看了眼身边的习秋:“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眼见着太后是动了气,下面原是碎碎叙着闲话的妃嫔们也噤了声,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
习秋应了是,派人出去查看。不多时那小太监进殿来,回禀道:“乾清宫那边人说,陛下一早就往寿康宫来了,半道上遇着毓庆宫的宫人,听闻是颖嫔娘娘动了胎气,眼下不大好,半路折了回去。现下人仍是在那儿。”
这话一出,底下人神情各异。素日与她不想好的小宫嫔们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资历稍长些的垂眸敛神,不为所动。下首的皇后轻蹙着眉,静妃则似笑非笑,抚着手中青花缠丝的茶盏,静默不语。
颖嫔仗着恩宠一向是胆大包天,没想着也有和太后抢人的一天。
太后怒极反笑,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到底是皇嗣贵重些。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虽是这么说,明白点的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怒不可遏。就连与太后素来亲近的皇后都一言不发。太后起身,不再等永平帝,传令让阖宫嫔妃先行大觉寺。
路上定安与熙宁与太后共乘一撵。太后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熙宁有心想讲些玩笑话同太后取乐,太后却意兴阑珊,回的乏倦。久而久之熙宁也不大说话了,只与定安一处翻花绳玩。
走了不知多久,听得外面嘈杂了些,熙宁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同定安道:“这就是官道。”
定安凑过去也是
悄悄地往外望了一眼,太后睁眼看了看她们,不紧不慢道:“熙宁,休得胡闹。”
熙宁只好把帘子放下,朝着定安扮了个鬼脸。
大觉寺香火自来旺盛,不过宫中贵人来寺中礼佛,早已清点一遍,四周戒备森严。
定安陪着太后在佛像前诵经冥思,大觉寺的玄正大师乃本寺主持,太后因着佛理与他相熟。玄正双手合十行礼,问安后,他让身后的小沙弥前来,依样递上两串开过光的小叶紫檀佛珠给熙宁和定安。
太后笑意清浅:“主持有心了。”
佛理高深,玄学精妙,定安和熙宁两个年岁小些,没什么定力,待在堂中皆是昏昏欲睡。熙宁悄悄拽了下定安腰间系着的四合如意宫绦。定安正上下眼皮打架,冷不丁被这么一拽,清醒过来,回头见是熙宁,才堪堪松了口气。
熙宁用口型同她说“要不要出去”。
定安迟疑,往邵太后的方向看过去。熙宁却已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着跨出了经堂。
两人一气儿地跑到堂外槐树下才停住,定安道:“皇祖母……”
“不用怕。”熙宁做这样的事做惯了,邵太后疼她,横竖不会追究。
她们在寺中闲逛。佛门净地,宫人侍卫一干人等轻易入不得,均在寺外留守,偌大寺邸,除了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梵声传来,清音袅袅,周遭是一片的寂静。她们在宫中自来是不缺人跟着的,要寻见这样一处的清静地方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