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鲸久
时间:2020-07-31 06:08:30

  转到罗汉堂,堂中供奉塑金十八罗汉像。熙宁盯着其中一个:“不是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一个像怎的塑得这般凶悍。”
  定安跟在邵太后身边,时不时听静觉讲经,比熙宁清楚些,说道:“这是怒目金刚,降妖除魔,自是不必慈眉善目。”
  正说着,但见一个青衣小沙弥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些描画经文的经幡。熙宁新奇,拦了他下来,问他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小沙弥眼睛盯着地上,不敢抬头,说起话来也瓮声瓮气:“是许愿的经幡,往上提了字,挂在树梢即可。”
  熙宁笑吟吟:“可是灵验?”
  小沙弥不敢妄语,双手合十道:“心诚则灵,这个要看各人的缘法。”
  熙宁对这模棱两可的说辞
  不屑一顾。定安却盯着树上琳琳琅琅挂满许多的经幡,不觉入神。熙宁问她:“妹妹想写?”
  定安点了点头。熙宁让小沙弥寻了笔墨纸砚来,一式各两份。熙宁趴在红漆方几上写了几个字,折起来递给那小沙弥。定安则先写给了陈妃和香尘两个,而后是静竹,她再提笔,刚写下一个“谢”字,熙宁探过来:“你怎么写得这样久。”
  定安慌忙用手盖住自己的几行字。熙宁撇了撇嘴,似有些不满她瞒着自己,不过也没说什么。定安没再写下去,只将经幡细细折好了,才交由小沙弥。
  她们出了和苑,眼见着前寺的诵经差不多快要结束,准备往回走。路上又碰到个小沙弥,比先前那个年岁小些,慌慌张张,险些撞到了熙宁,很是不成样子。熙宁拦下来,呵责道:“寺中有贵人在,你这般成何体统。”她这副模样倒有点皇女的架势。
  那小沙弥慌忙行礼,熙宁脸色稍稍好了些,这才问他:“有什么事?”
  小沙弥答道:“外头有个叫白露的姑娘,叫我进来禀报一趟。”
  白露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熙宁与定安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起来,隐有不好的预感。
  熙宁强作镇定:“那倒是情有可恕。说了是何事?”
  小沙弥不敢回答,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熙宁厌他装模作样,不再问下去,一甩袖子自己去了寺门前。在一众的带刀侍卫中,果然见白露在。定安身量小,走得不如熙宁快,等她赶到跟前,只听得白露颤声对熙宁说:“颖嫔娘娘她……殁了。”
 
 
第24章 、24
  不久佛堂大殿里的也得了消息, 原定要讲经至酉时, 这下也不得不提前回宫。
  邵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同习秋道:“怎么偏生是这样的日子。”
  相比于人死灯灭的悲戚, 邵太后更多的是恼怒这样要紧的日子被人接二连三搅场子。定安听着心里发寒, 后脊窜上冷意,她垂下头, 咬紧牙关才免得打颤。
  路上定安与熙宁仍是坐在一道,不同于来时的轻松,两人都装了心事, 几乎是一言不发。熙宁惦念着她母后, 白露的言下之意似乎邵太后也被牵连其中,回宫后不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定安则想着那天在花树下, 颖嫔笑语盈盈的模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仿佛还在昨日,眨眼间说不在就不在了。
  回宫后邵太后安置了其他妃嫔散去,乾清宫的宫人进殿请旨, 皇上要见邵皇后。
  邵皇后还没怎么着, 熙宁脸色已是一片煞白。她正要说什么,旁边邵太后瞥她一眼,才不咸不淡道:“宫里出了这样的人命大事, 你既六宫之主,合该去看一看的。”
  邵皇后欠身行过一礼,转身随那宫人离去了。她步态缓慢, 温良恭谨,不见丝毫的心浮气躁。熙宁在后面巴巴望着,但是不得奉诏她不敢擅自跟去。
  等皇后离了殿,邵太后垂下眼帘,问她:“你想过去?”
  熙宁点点头。她是永平帝最疼爱的女儿,若真有什么牵连,再不济有她在跟前,永平帝多个考量也是好的。
  邵太后允了,熙宁心切,正要走,邵太后漫不经心地看了定安:“定安随你皇姐也一道罢。”
  定安怔了下,诺诺应了声,方随着一起离开。
  *
  坤宁宫中,永平帝一早在配殿里等着。他指尖冰冷,一闭上眼就满是颖嫔临死前痛苦的尖叫声,昔日的美貌尽毁,她面容失了血色,一个劲抓着他的手,声嘶力竭:“是皇后害死了臣妾,定然是她!陛下若念着百日夫妻的恩情,就不能让臣妾和孩子枉死她手!”
  她的力道太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颖嫔容貌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性情却完全不似。与眼前颖嫔重合的,是昔年大殿上一张决绝的脸,她抽了手,看着他的神情厌弃
  、疏离、心如死灰,是她自绝君恩,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只愿与陛下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永平帝看着自己的手,空空如也,一个两个,到最后全是镜月水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正当时,外头宫门响了一声,暮色深重,檐上的五脊六兽昏沉淡漠,隐在将尽未尽的霞光中。
  永平帝没有回头。邵皇后心里冷冷的,她敛眸,让身边的人退下,才做出一副忧切的样子:“颖嫔妹妹前一朝还好好的,怎么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永平帝转过身来,眼底有着至深的郁色,黑漆漆融在一起。邵皇后心一惊,又不禁有点悲切。
  邵皇后的神色黯下来,她哀怨地望着永平帝:“陛下是在疑我?”
  “宫里除了母后就是你只手遮天罢了,你看不惯颖嫔也非一时之事,要害她自然易如反掌。”永平帝看她时再没有以往的温和,仅剩下彻骨的冰寒。他倏地捏起她手腕,目光灼灼,“害了一个还不够,你这毒妇,是不是要把朕身边的人都害尽了才算罢?”
  邵皇后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过面上仍是强作镇定:“陛下疑心臣妾,臣妾自是不敢辩,只敢问一句,陛下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是臣妾做的?”
  “你问我要证据?”永平帝松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绣着并蒂莲的藕荷色荷包甩在邵皇后身上。邵皇后捡起来,上面的针脚细密,用的挑花切针均是湘绣的手法。邵皇后身边的白露祖籍荆州,宫中只有她的湘绣堪称一绝。
  “这荷包如何混了红花进去,经年累月让颖嫔戴在身上,你岂会不知?”
  邵皇后隐约明白了什么。她攥紧荷包,称辩道:“单这一个荷包就让陛下疑心臣妾,这天下之大,若真是有心,从哪儿寻不来个擅长此法的绣娘!”
  永平帝冷笑:“天下懂湘绣的自然不止你宫里那一个,可这东西是颖嫔临死前口口声声说你赏给她的,将死之人,难不成会出言陷害你?”
  邵皇后脸色灰败。
  “你造的孽就来自己担着,免得连累到熙宁衷儿,平白要他们为你这个狠毒的母亲蒙羞。”永平帝的目光晦暗,间或夹杂着轻蔑,那是最让邵皇后忍受不了的,到底做了这么
  久的夫妻,彼此清楚对方的弱点何在,一出刀子就是致命的当口。
  邵皇后是被逼急了,一力想要自证清白,她道:“若真是臣妾做的,如何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诘问一出,不光是永平帝,就连邵皇后自己也愣住了。
  永平帝凝视着她,那目光寒极冷极,就像被人用刀子抵在了碰不得的逆鳞上,前尘旧事全都被翻了出来。
  邵皇后一瞬间如堕冰窖般,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他想让她死。那一瞬间的杀意与恨意,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这么多年了,邵皇后还是头一次认清这个事实。她手撑不住,整个人失却了全部的气力,摔倒在地上。
  永平帝敛眸,眼中波澜不惊,无悲无喜,仿佛先前全是她凭空的错觉。
  “是不是你,你无不无辜,自有司礼监的人会来查清楚。你既是六宫之主,就不该被牵连进去,既然牵连进了,不查个彻底,倒叫其他嫔妃看着寒心。”永平帝背过身。
  邵皇后已明白他话中禁足之意,嘶声力竭:“陛下——”
  “夜深了,皇后早些安寝吧。”他声音平波无澜。邵皇后满眼的绝望,目送着他出了主殿,越走越远。
  皇上与皇后的感情虽然算不上相濡以沫,但至少相敬如宾。禁足的旨意一出,饶是熙宁也呆住了。殿中邵皇后的啼哭声哀婉不绝,熙宁她们就守在殿前,永平帝一出来,熙宁护母心切,先一步跪在永平帝面前。永平帝素来疼她,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些,温声道:“熙宁,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父皇。”熙宁听着殿中的哭声一阵阵的揪心,她便也是哭起来,往日的分寸全然不见,“母后再无功劳,平日替您打点后宫也算是苦劳,颖嫔娘娘是可怜,您还没查明就责罚母后,母后又何尝不可怜?”
  永平帝深吸一口气,耐心消失殆尽,按捺着性子不发作,只冷声道:“熙宁的乳母何在?还不把帝姬带回殿中歇下?”
  他发了话,后头一群宫女中站出个身着姜黄色宫装的嬷嬷来,行礼赔了罪,正要带着熙宁下去,熙宁却甩开她,重新跪倒在永平帝面前:“父皇若不撤了禁足的命令,儿臣便是不走,就在这里候
  着母后,母后什么离开殿中,儿臣就什么时候再起!”
  她不仅不识趣,仗着永平帝昔日对她的宠爱,竟出声威胁。这话一出底下一干宫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永平帝面色铁青,被她这话气得气血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抬手就要打去。天子的雷霆之怒,底下人都吓得怔住,没人敢来相护。这当头反倒是旁边的定安上前来,正正拦在熙宁身前。她没有低头,也没有如以往那样敛目,而是抬头望着永平帝,半大的孩子,眸中不见半分悲喜,仅仅是绝不退让的凛然。
  永平帝看着她的眼睛,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连同空气也一并凝滞了起来。
  太像了。
  那年她尚未幽闭,大殿上列出她的七宗罪状,她看他是大抵也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神似的,形似的,到底还都是差一些。只有定安——他有意冷落了这么些年,她生养的女儿终究还是像极了她。
  永平帝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原来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要过去了。他收回了手,眸中晦暗不明,那是定安看不懂的。
  定安跪下来,轻轻唤了他一声:“父皇。”
  “若真为了你皇姐好,就带她下去吧。”永平帝冷声道。说罢,他一挥袖子离去。随驾的宫人匆匆行过一礼后也跟着离开。定安想去把熙宁扶起来,熙宁却是哭倒在她的怀中。
  这一场闹剧连寿康宫的邵太后都被惊动。邵太后先派人将熙宁安置好,之后召见了永平帝,不知说了些什么,不过禁足的令倒是撤了。
  邵太后出来后又到坤宁宫看皇后。皇后才梳洗过,不施粉黛,好歹是体面了点。她垂着哭得红肿的眼,心灰意冷的,不大有精神。
  “这事皇上虽是做得过了,你也有你的错。”太后上来先说了这一句。
  邵皇后是满肚子的委屈,眼中是道不尽的哀怨。
  “这事与儿臣一早就无关,儿臣何错之有?”
  太后头疼。案上置漆金镂空凤纹三足黄铜香炉,余烟袅袅,直看得人心烦意乱。
  “你错不在今日,而在往日。”太后面容肃穆,“颖嫔从你宫里出来的,人人都知你们当初闹得不体面,她晋了位,盛宠多时,你是如何做的?”
  邵皇后细细回忆着:“儿臣并无差池,待她与待旁人无甚不同。”
  “这就是错处了。”邵太后悠悠觑着她,眼中的精明与平素截然不同,“她是你宫里出来的,得了恩后又是趾高气昂素来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反而处处礼让三分,底下人见了,不觉你贤淑有德,反而只会认定你虚情假意。”
  邵皇后听得一怔,连喊冤都是忘了。
  “‘巧诈不如拙诚’。你做得再好,再□□无缝,躲不过旁人的猜忌,疑心你面上不发作,倒是背后使乱子。有心人拿捏着你这一点,用了这阴损的招数,怨不得皇上会疑你。这一点你就不如静妃,她发作也是明面上发作,有了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她身上去。”邵太后说了这些话,略有些口渴了,呷了口手边备着的茶,闲闲道,“你原不是个不读诗书的,怎么如今却都不懂了?可见是在上头待久了,待惯了,才一点心思也不费。居安思危的道理你可清楚?”
  皇后蹙着眉,哀哀的不多语。她年轻时相貌算不上出众,如今的熙宁并不像她。不过好在她气质温婉,又善琴,与永平帝也算有过浓情蜜意的时日。现在想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到了年少时处心积虑想要的一切,至于失去了什么……冷暖自知罢了。
  皇后垂下长睫,蓦然想起皇上看她时眼神。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是从心底发冷:“皇上他……是为了陈妃怨我。”
  太后原是捧着手里的茶,她这话一出,太后眸中的神色陡然一厉:“她人都去了,怎么现在还要提这一茬。”
  “母后,您不懂。”皇后眼里闪过惊惧,转瞬有了泪光,“他不说,这么些年他是怨我的。怨我,怨静妃,怨所有人。他不说罢了。”
  邵太后紧锁眉头:“皇上不过发作了一回,你这做皇后的就疯疯癫癫,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传出去要底下人如何再信服你?”
  皇后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当年的事太后一知半解,并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到了这一步,她也是不能说什么了,苦果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
  邵太后见她这样,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硬不下心,最后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来:“皇上并非我亲生子,我活着时能保你,不过看在他潜邸时的情分。日后如何,还要你自己费心筹谋才是。”
  邵皇后怔怔的,半晌,她才道:“母后真为了我好,就不该把定安那孩子接到身边。”
  邵太后不语。
  皇后语带哀戚:“那孩子像极了陈妃,当真是像极了。皇上日日见着她,就是日日地想起旧年往事来。这不啻于往儿臣心窝上捅刀子。”
  “这就是你的浅薄了。”邵太后看她这样不争气,也是无法,只冷了神色,“你当她不在,她就真的不在了?陈妃去后皇上一句也没提起过,心里却未必不想你将那孩子接过来的。况且我留着她,还不是为了你和熙宁作打算?你若误解了我这份心,才是真真要生了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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