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不了,私下陈妃总是让人备些吃食放在案头。定安总记得,她母妃这一日是一定要在阁楼上看整天的雨,有时定安来闹她,她搂了定安絮絮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多是陈年的旧事。定安听着听着困得紧,眼皮子一搭,终于熬不动了,就趴在陈妃怀中睡去。她总想着后头时间还多,不理解什么叫“不在了”,不懂得什么是阴阳两隔,陈妃那时对她说的话她都是一知半解不往心里去。到了今年,风水轮流转,让人放了吃食在案头的成了她,无言凭吊的也成了她。
静竹自是明白小殿下的心思,早早打点了含章殿的宫人。她见定安在庑廊下衣着单薄,取了件月白迎春刺绣纹的披风,出来替她掩上。
“这儿风头大,殿下要看雨,进殿中也不迟。”
“无碍。”定安望着细细的雨幕,没有回神。转头风向变了,雨水夹杂着寒意扫进廊下,定安伸手接出其中的一两滴。
真冷。
寒食当天下午就放了晴,只剩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惹得铁马铃铎叮当作响。
熙宁来寻定安出去,定安怏怏的,不大提得起精神。熙宁哄着她:“国礼院好不容易放了假,又是极难得的晴天,妹妹懒在殿里不大动弹,倒是辜负了春光好意。”
静竹知道定安触景伤情,怕还没走出来,若是能跟着熙宁出去转转也是好的,遂应和道:“十三殿下说得极是,殿下出去走走罢,现下正是大好的时候,再过个把月天气热了,反而没了这个兴致。”
她们这么一左一右的,定安耳根子软,经不住连哄带劝,只好跟着熙宁去了。她们是到后山顶上踏青,轿撵走到一半,熙宁嚷着停下,要和定安一道爬着去。可还没到半山腰,两人体力不支,已是气喘吁吁。
熙宁停下来,兴高采烈地指了指远处:“妹妹你看。”
定安顺着看过,一时也愣住了。后山地头高,即便是半山腰,都能望见很远的地方。除了阖宫宫殿檐角,还能望得见皇宫外的些许景致。
熙宁微喘着气,问她:“你可出过宫?”
定安摇了摇头。
“宫外不比宫中处处奢丽,却极是热闹。”熙宁同她讲着,“若得了机会,我带你去市井上
转一转,那上面有好些小玩意儿,虽不金贵,但大抵都是宫中没有的。”
她是时常到外家小住,说起这些信手拈来,看上去熟门熟路,实则一大半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定安不知隐情,听她讲着这些,只是羡慕,因而心生向往:“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熙宁笑她:“你是在这宫中困久了罢,当真以为这里就是全部了吗?”
定安痴痴望着望不断的尽头,想的是另外一宗。
原来皇宫之外是那样的一个世界,若她母妃不在宫中,也许……也许会是另外的景致。
可惜怎么样也不能从头来过了。
定安暗自伤神,熙宁不察,只和她絮絮说着些闲话。歇了一阵,两人乘着轿撵继续往上走。后山草木繁盛,花却开得稀疏。她们在山顶凉亭子里歇下。底下是刚好的,一上来还有些发凉。宫女们各取了件衣服来添上,熙宁的是件茜红海棠银线暗纹绡衣,定安仍是件素净的,一浓一淡,甚是相宜。
“我原想着既是踏青的日子,山上应当暖和些,没想到还是这样冷,何况又起了风。”熙宁望着随风拂起的幔帐,说了这一句。
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春笑道:“上头自来是比下面凉的,殿下昨儿不才在书房里读书,读到一句‘高处不胜寒’吗?”
虽不暖和,好在碧春她们准备的周全,在亭中生了火盆,又一早备下各色的茶点吃食。定安向来是个体恤人的,同她解围道:“园子里的花再看也看厌了,不如来山上看看松柏也是好的。”
熙宁调侃她:“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是在打趣我还是体谅我。”
站在山顶往下看,最好的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定安撩起幔帐,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树木,近边上有一条道开外,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定安指着问,熙宁正在,她回头看了眼,方道:“那是官道。”
“官道?”
“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
熙宁话音刚落,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静,像是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熙宁让碧春出去看看,片刻碧春回来,道:“是隔壁的马场,几位殿下在打马球,不小心将绒球砸到了这里
。”
熙宁来了兴致,问说:“有哪几位在?”
“八皇子,九皇子,还有……”
她没说完,外面先传来一声:“熙宁?”
“是阿兄。”熙宁欣喜,一下就听出她阿兄的声音。八皇子赵衷乃皇后头生子,永平帝尚未立太子监国,但八皇子的声誉在朝中向来极高,且又是皇后嫡子,不出意外,他日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熙宁从幔帐出去,定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马上,穿一身窄领窄袖的红白骑服,身形挺拔俊秀,执玉勒,居高临下望着她们笑。
定安在皇后的坤宁宫遇见过赵衷几次,只她素来不是个喜欢亲近人的,两人虽是兄妹相称,实则不过泛泛几语的交情。
赵衷先客客气气向定安问了好,才问熙宁:“你怎么在这儿?”
“殿里待着闷,陪十六妹妹出来转一转。”说罢熙宁一顿,“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下月浴佛节,父皇在宫中设宴,你也知道我马球打的不好,只能临时抱佛脚,让九弟他们陪着我练练。”赵衷翻身下马,把疆绳递给旁边的宫人。
“我说你好端端的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原是如此。”熙宁笑道,“既这样,我和十六妹妹闲着也是无趣,倒不如去瞧瞧。”
说着她回头看向定安:“八哥哥自来文韬武略,夫子夸完父皇夸,少见他这一样露怯,我们可要好好看一看才是。”
赵衷与熙宁一向亲近,听她这样没遮拦的打趣也不恼,只笑了笑,无奈道:“你这滑头,莫要把十六妹妹教坏了。”语气中无不透着亲昵与纵容。
他们虽都对着定安讲话,两人经年累月的默契浑然天成,定安再怎么样也只像个局外人,她索性一言不发,全权由着他们决定。
熙宁让碧春她们把东西都收了,就先携着定安的手往旁边的马场去。路上她与她阿兄说说笑笑,时不时照顾着提点定安几句,不至使她太闲静。赵衷性子生得温文尔雅,比他妹妹还要会体恤人。定安看着不觉心生仰慕。
若她也能有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
近马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走近了看,除了外头等着侍候的宫人,另有几个少年,与赵衷一般大,在
场上尽情地驰骋纵横。这样衬着,倒显得定安太小,与之格格不入。
“好大的阵仗,为了你一个,都陪着来了。”熙宁探头看去,说道。
赵衷好脾气,笑说:“陪我事小,多是找个借口凑一起打马吃酒,我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定安不常出门,场上的人除了静妃所出的九皇子赵承外没几个认识。熙宁耐心,一个一个同她介绍:“那银白衣裳的是陈国公府上的小世子……那着绛纱袍的是平王府的小郡王……还有那位……”
定安一一看过去,迷迷糊糊的记不分明。她本不是会留意这个的人,但想着日前先生说过的话,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记。说着说着,熙宁就点到了最后一个:“还有九哥哥旁边的那个,你应当知道他……”
定安顺着望去,场上的少年原是盯着对手,不知怎的,像是得了感召,忽然侧过头来。少年好模样,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凤眸潋滟,总带着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倨傲。
定安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咯噔一声,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第20章 、20
那少年正是前不久见的那一位,先生所说的静妃亲侄子,清嘉亲表哥,林小世子林祁。
少年冷不丁瞥到她,也是一怔,继而像是明白过什么来,冷冷地移开了眼。
场上正好结束一局。九皇子赵承先下了马,笑嘻嘻迎过来:“十三妹妹。”说完一顿,才看向定安,“十六妹妹。”
皇后与静妃势如水火,八皇子和九皇子却要好得紧。
熙宁与赵承也是相熟,笑着略略说了些闲话,方问:“清嘉呢?今天也没闹着要跟你来。”
赵承倒没想着要在他们面前护一护自个儿亲妹子的颜面,摸摸后脑勺,说道:“她这几日被禁了足,母妃不让她出来。”
熙宁笑出声来:“十五妹妹那脾气,也是能圈得住的?只怕在殿中闷坏了罢。”
“母妃说她年纪不小了,做事还这么没轻没重,罚了她抄书。她是闷坏了,求了我几次,但母妃在气头上,我也是无法。”赵承说完,忽然想见定安也在,略有几分尴尬。
清嘉和定安的事他隐约知道一二,不过他素来对定安没有恶意,也不大情愿参和小姑娘家的纠纷争执。
熙宁却还在笑:“她那脾气,是该好好治一治。”
一旁的八皇子赵衷向来心思细腻,他见起了风,道:“这里风头大,你们不若进亭子里看,也好挡挡风。”
熙宁点点头,握住了定安的手。亭子里有几个下场来休息的世家子,熙宁与他们相识,落落大方的,并不拘泥。定安就不一样了,她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其中一个瞅见她,笑问:“这位是?”
“我十六妹妹。”熙宁的语气甚是骄傲,“她年纪小,怕生人,你们收敛些,惹哭她我可是不饶的。”
定安听得心里发暖,悄悄攥紧了熙宁的手。
场上的少年陆陆续续下来,换了赵衷几人上去。林祁下马,由着宫人接了马缰,引着下场。
他对着熙宁倒是和气,没有同定安说话时的不冷不热,只不过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像是不大敢直视熙宁。
定安只把这归功于她十三姐姐太好看的缘故。
熙宁反而不以为意。
林祁与熙
宁说着话,定安在一旁缄口不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一会儿,碧春上前来,凑在熙宁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熙宁惊奇:“母后这个时候派了人来?可说为了什么?”
碧春摇了摇头。熙宁同定安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定安点头。熙宁先走了。
定安因着之前的事自知理亏,略有些心虚,仍是缄默不语。林祁终于得了机会,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宝香嬷嬷?真是让我好找。”
定安:“……”
她那时光顾着脱身,哪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定安眨眨眼,糯声辩解:“我不知道你是谁,自然不敢据实相告。”
林祁蹙了下眉,斜着眼看她:“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这话倒没有托大的意味,是实打实的匪夷所思。
定安是个实诚孩子,只点了点头。
林祁盯着她看了两秒,像是醒悟了什么:“你是十六帝姬。”
定安又点点头。
“同清嘉打架的那个。”
这话从何说起。
定安只得小声解释:“我没有和十五姐姐打架。”
林祁全是从清嘉那里听来的,自是先入为主。在他的印象里,十六帝姬形容可怖,骄横刁蛮,又力大无比。清嘉是受了她的欺负,还被恶人先告状。
林祁打量了定安一眼,小姑娘身量没长成,和她十三姐姐比明显还是个小包子,连清嘉也比她个头高一些。再论性情,她是乖乖巧巧连句话也不大敢说的人,与清嘉截然不同。平心而论,就知道那些话中有几分真假。
定安见林祁在看自己,也抬头看他。她眼眸黑漆漆的,夜色般浓重,不大比得上熙宁那样熠熠生辉,仿佛平静得过了头。
林祁不觉一愣。
定安奇怪:“林小世子?”
林祁听她这么叫自己嫌弃极了,皱眉道:“你唤我名字即是。”
定安怔了怔,这和夫子讲过的礼数不一样。她是闷头读书读得痴了,其实这样半大的孩子,凑在一处去,哪在意这样多。
定安怏怏改口:“林祁。”
林祁的表情这才稍稍好看些。
这当头熙宁回来了,林小世子敛了方才的神色,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如沐春风的少年,仿佛先前的事
从未发生过。定安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心想这人变脸的速度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
熙宁笑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好玩的话?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
她话音刚一落,场上准备就绪,新开了一局。熙宁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忙着看她阿兄,没继续问下去。赵衷先前虽是把自己说得惨,实则有一半都是自谦罢了。他马球打得不如另外几个世家子出彩,但也差不到哪儿去。熙宁前头损她阿兄损得厉害,现在却替他提着心,眼睛是一刻也不离场。
定安就看得索然无味了。她不常参与这类活动,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么些人骑着马就为了追一颗毛球有什么意思。
不过好在定安耐心是极佳的,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声张出来扫人兴,只是默默地出神发呆。
林祁留意到她,轻呵一声,声音听着愉快不少:“看不懂了吧?”
定安眨眨眼,又眨了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熙宁也听到了这话。她回头看向定安,略有些歉意:“我光顾着自己开心,倒还忘了你。妹妹是不是看着无趣?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定安摆摆手,不想因着自己而耽误了熙宁。熙宁笑道:“原是我拖着你出来,你若是看着没意思,我能得了什么趣儿。”她做事一向利落,说着也不顾定安如何,就让碧春她们收拾着离开。
林祁的幸灾乐祸垮下来,砸了他自己一头。他就这样生生看着熙宁准备离去,也不好开口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