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却是冷笑:“相安无事的时候倒是设局要做好人,如今出了事,躲得比谁都快。”
“……许是见那位才人娘娘没什么用处,也懒得再费心罢。”
徐湘那性格放在那儿都是好的,为人爽利,也无甚私心杂念,唯独搁在人人都披着张假面的宫里要不得。
定安不语,静竹小心翼翼揣度着她的想法:“殿下想帮她?”
“总归再帮一次。”定安略有些头痛,“日后再怎么样就凭她自己本事了。经了这一趟事,她总不至于还以为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在后宫立足吧。”
静竹踌躇起来,定安看她神色不定,问道:“姑姑怎么了?”
“谢公子前不久才派人叮嘱过我,要我劝着殿下,不要参与进宫里这些事。”静竹道,“那位才人娘娘虽是可怜,但殿下也要为自个儿考量。”
定安这些年跟着邵太后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才渐渐让邵皇后和静妃两处放下戒心来,不必总时时刻刻盯着她。若是现在出头,只怕先前的努力一概是付之东流。
定安如何能不知这些。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拿定了主意:“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就是先生那边也怪不着你头上去。”语毕定安看向身边的绿芜,“从大觉寺捎回来的那几串佛珠可带着?”
绿芜一怔,旋即点头:“带着。”
“好。”定安心下隐隐有了盘算,“你去分好了,那佛珠是开了光的,皇后娘娘不是总嫌我懒在含章殿不大爱走动?今天就算好好敬一敬‘孝心’罢。”
*
过了晌午正热的当头,离傍晚的凉爽还有一段时日,空气热得发闷,离了冰釜还不成个样子。徐湘穿着件海棠红撒花刺绣纹交领小衫,月白缎裙,跪坐在紫檀案几前,一笔一划抄着佛经。她面色惨白,额角上沁着汗珠,后背也浸湿了些,手上动作却一刻不敢怠慢。
正当头的美人椅上,静妃懒坐在上面,身边两个小宫女替她打着扇,手边还放了尊冰釜,同徐湘的狼狈是截然不同。静妃长日里也没什么事,就专来盯着她,哪怕有一笔写得不称心意就要从头来过。
徐湘抄到“普照三千大千世界”一句,汗珠顺着她白皙如纸的脸颊跌落下来,在纸张上晕染开。
静妃还没说什么,倒是侯在她身边的秋菊眼尖,先一步发现了。秋菊阴阳怪气道:“才人娘娘可是对我们娘娘有什么不满?这佛经抄来是要替娘娘祈福的,你滴了汗在上面,可不是对神佛大大的不敬。”
徐湘是吃过一次亏,不敢用手去擦,只咬咬牙,委屈心酸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诺诺道:“臣妾不敢。”
秋菊见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越发是自得起来,皮笑肉不笑:“既如此,才人娘娘不若就重新誊一遍。反正陛下这些日子都不曾去过长乐宫,娘娘闲着也是无事。”
她说得轻巧,徐湘好说歹说抄了这么些天,才堪堪抄完了一部,若是为了这个前功尽弃,指不定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徐湘咬咬牙,沉默不语。
倒是旁边的含烟听她们欺负得越发过分起来,一时护主心切,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当头跪下来,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盼着自己的诚心能让高位的人有所动容:“静妃娘娘开开恩,我们小主,我们小主是怀着身孕的,她已是抄了整整一日,经不起这么折腾,再有什么明日……明日再接着抄也不迟啊。”
静妃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戏。听到含烟说起“怀着身孕”四个字,她才是眼皮子抬了抬,似是而非地笑起,那笑直看得人发渗。
秋菊察言观色,知道静妃这是不大爽快了,上前一脚将含烟踢倒在地,嘴里骂着:“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娘都没开口,岂容你这贱婢在此胡言乱语?”
这一脚只踹到了含烟心窝上,含烟疼得跪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秋菊再要上前,徐湘已是挡在含烟前面。徐湘再怎么样也是个主子,秋菊不好继续造次,只冷笑着,语带了威胁:“才人娘娘该好好管一管自己手下的人才是,若真的冲犯了我们娘娘,她这个连
十个头都不够掉的。”
徐湘心里不觉是哀戚。她是个不惯争抢的,从前在宫外,现在在宫里。她素无大志,家里也不要她帮着挣官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这深宫一隅与喜欢的人交交好,有宠承宠,无恩便是混吃等死。如何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徐湘跪下来,朝着静妃在的方向行礼。她伏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臣妾御下无方,才令下人们有失体统,如若含烟冲撞了娘娘,惹得娘娘不快,还请娘娘责罚臣妾就是。”
她这是要替含烟的失仪顶罪。从始至终一直都兴致缺缺的静妃这时才微微眯了眯眼,笑着打量徐湘,饶有兴致:“才人莫不是忘了你还欠我十部手抄经?你替她担了错,可就是错上加错,不再是抄经这么简单就能了得。”
徐湘眉头都不皱一下,她斩钉截铁的,倒也爽利:“但凭娘娘责罚。”
静妃笑了,一伸手,素心便是扶着她站起。她一步一步向着徐湘走来,每一步都故意走得很慢,饶是徐湘也不觉咽了口唾沫,当依旧铁了心挡在含烟面前,寸步不离。
终于是走近了徐湘身边,静妃俯身,指尖划过徐湘如玉的面庞,有微麻的刺痛感,最后是落在了她的下巴上,稍一用力,就将徐湘的脸抬起来。
其实在永平帝宠幸的这些女子中,独独徐湘长得最不像那个人,连梳妆打扮的品好都差了十万八千里。陈妃慕雅,穿戴一向素净,十六才是像极了她。但是俆才人却喜好金银,华光彩饰,正当大好的年华。
但在这么多人里,她的性子却是最像陈妃的那一个。
或者说像是未经种种变故前的陈妃。
这是静妃最不能容忍的。
皮囊易得。少女最美好的光景也就那两年,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得生厌,只要不专宠,她便容得下永平帝身边有这么些人。但是心性难移。静妃清楚,只要永平帝还惦念着陈妃一日,他就对徐湘永远撒不开手。
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颖嫔。
徐湘被她这动作惊得毛骨悚然。静妃却只是慢条斯理端详着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好生俊俏的一张脸。”
徐湘冷汗直流,仰头望着静妃,眼中不觉写满了惊惧。
“才人多大了?”
“……过了生日,虚岁该十九了。”
静妃轻呵了一声,神色淡漠:“还这样小。”
徐湘被她盯得通体发寒,一动不敢动。
静妃是决心要好好给她个教训,未雨绸缪,让她再不敢动旁的心思,才有意这般故弄玄虚,就是迟迟不肯直入正题。
静妃视线上移,对上徐湘的眼。好一双明澈的眼,一望就望到了底,什么都不藏着掩着,仿佛连私心都不存,阖宫上下绝对挑不出第二个有这样眼神的人。
静妃笑起来:“你知道,若是本宫想,折磨人的方法多得很,一千种一万种,既不重样,还绝不教闹出人命来,也就不给旁人什么说辞。”
徐湘闻言倍感绝望。她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只问:“娘娘……到底想怎样?”
静妃凑近了她,似笑非笑,极具压迫感:“我想……”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这当头书房外头有仪驾的声音传来。负责通报的小太监嗓音尖细,却是响亮,屋里的人一个个都听得清楚。
“十六帝姬到——”
第45章 、45
静妃松开了手, 直起身来, 与徐湘拉开了距离。
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十六怎么来了?”
定安与熙宁交好,相比于静妃, 她更与坤宁宫相投, 平白无故怎么会来景阳宫。
碍着徐才人在场,素心没有回话。静妃瞥了眼徐才人:“你先起来吧。”
徐才人跪得时间有些久, 一时起不来身,静妃使了个眼色,素心忙是将她扶起。
定安这时也走到了书房外头, 听人禀报一声,就将她迎进来。她穿着件月白暗花纹缎面长裙,墨蓝镶金绣月季纹腰束, 直将整个人腰身勾勒显现出,亭亭玉立, 一打眼倒像极了那年名动京师的陈家三姑娘。可惜是生在帝王家, 又是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若是放在宫外, 不定多少簪缨世族求娶。
静妃立时换了副面孔, 笑意盈盈的。定安同她款款行过一礼,静妃执起定安的手, 甚是可亲, 同方才阴恻恻威胁徐才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当头的功夫怎么来了?你才刚回宫不久,可不要歇一歇才是。”静妃嘘寒问暖,倒像是同她多亲近似的。定安留意到她新染蔻丹, 娇艳欲滴得很是好看。
定安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笑道:“皇祖母在大觉寺得了几串开过光的佛珠,让我给各宫的娘娘送过来,我是不打紧,若是打扰了娘娘就不安生了。”定安自来是跟在太后身边,她用这样的说辞,静妃不疑有他。
定安说罢目光一转,才“不小心”看到了立于一侧的徐才人。她微微一怔,道,“才人娘娘也在。”
静妃笑意不减,只风轻云淡扫了一眼那徐才人。徐才人低头行礼,方是自言道:“我长日里闲着也是无事,就来替娘娘抄抄经,诵诵佛,为自个儿和娘娘积些福气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欲盖弥彰,没几个人听不出。静妃微蹙了下眉,眼中的阴翳转瞬即逝,重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觑着看向徐湘。定安却只作不知,笑道:“才人娘娘有心了。不过我前不久才刚听闻娘娘怀有身孕,若真有这个心,也该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静妃听她这样的无心之言,知道这日多半是不能继续了,若是因此给人留了
话柄反而得不偿失。
况且是来日方长。
静妃按下这些心思不提,只抬眼懒洋洋看了看徐才人:“帝姬说得是正理,妹妹该好好听一听。”
徐才人不敢多言,但有着定安在,心思放下大半。至少是这一日能得了赦免。
定安转过头,没再接着话茬。她让身后的绿芜将一串碧玺佛珠取来,静妃接过,谢了太后的恩典,命人去取了一件成色中上的翡翠玉镯来作还礼。
定安没有接,道:“我不过受了皇祖母的恩托,娘娘不必谢我。”
静妃却是笑起来:“平日总是不大常见你,难得来一遭,也算我一份心意。”
定安只得是收下。其后将将是陪着静妃说了些话,定安告辞要走。徐才人还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定安道:“皇祖母念及才人娘娘有孕,特也命人供奉了一串璎珞送回来,好保佑娘娘母子平安。我先前急着来静妃娘娘这处,倒也没想着你在,若是才人娘娘得空,不如跟我去取一遭?也好过我再到处跑一趟。”
徐湘知道定安是在帮她,忙不迭应了一声。打着太后的名号,静妃倒不阻挠,笑着说:“正好天色也不早了,徐妹妹随着帝姬先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不迟。”
徐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垂下头,行过礼后方是跟在定安身后离开。静妃懒倚在软榻上,从槅扇窗看着她们的身影远去,才是收回目光。
定安与徐湘沿着庑廊离去,日头一点点下移,仍有余温,但不比先前闷得发热。她们两个一言不发,直至出了景阳宫,又走了好远一段,过了拐角至无人的地方,徐湘才略红了眼眶。这几日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想一想都不觉寒颤。
徐湘吸了吸鼻子,稍一拂身:“殿下的大恩,我做牛做马来日再报。”
定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绿芜。绿芜会意,离身出外看着,以防有什么人打这边经过。
等绿芜走后,定安才看了看徐湘。明明是怀有身孕的人,几日未见却是消瘦了一圈。
“我能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你第二次。”
徐湘轻叹一声,微微失神:“我从不曾动过加害旁人的心。”
相比之下定安得语气就平静得
多:“这宫里,从来不是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的地方。”
徐湘颇为垂头丧气。她是个懒怠的人,未入宫前连针黹都不尝做,至于笔墨书画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几日由着静妃“督促”,她指尖都磨出了一层细茧来。
“今日算是暂且地搁过了,明日如何,后日如何,没有人能保证。”定安道,“她身居高位,有心要折辱你,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徐湘心有戚戚,头一次感到这当头的阴森可怖。她不免怔怔,只觉前途未明:“我该如何是好。”
定安见状心下也是微叹一声,不过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枝桠从宫墙里斜逸出来,伸到了外头,显然是宫人偷懒还未经过修剪,“从前我同你说过两条路。你当时选了第一条,现在是走不成了。若是想活下去,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徐湘还清清楚楚记得定安说过的话,闻言当即反应过来,不觉心头一凛:“殿下是要我……”
“嘘。”定安伸手握住了徐湘的手,她手心的温度很是真切,是徐湘在深宫寂寥之中唯有的安慰,“我与你都是身不由己,谁也护不得谁。你既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好自保重。”
她话里留了几分,徐湘不蠢,当然听得出来。她目光游离,闷闷了半晌,才道:“谁不是清清白白的来,又想清清白白的走,可若真到了这一日,又有什么是真的割舍不下的。”
定安听到她下了决心,知道她十有八.九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替她担心。
她们并肩而立,又是默默地待了片刻,周遭虫鸣乱叫,就快终了。
徐湘向定安:“无论如何,殿下大恩我来日定当要报。”
定安笑起来:“那我便等着。”
定安要去的地方并不与长乐宫顺路,分别后,她们各自离去。直到这时旁边的一道树丛才动了动,从中走出个着一身墨蓝长衫的男子,束着镶金白玉腰带,手持折扇,只望着定安离去的方向看,面容有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这一带原是芳园重修时剩出来的,虽也有宫人定期来打理,但并不怎么勤快,毕竟地界偏,又没什么人来。哪想得这一日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