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定安要走,林璟笑道:“帝姬真乃爽利之人,不过这样绣着小字的贴身之物落在了外人手上……”他话说到一半不说了,笑吟吟的,摆明了是在威胁。
定安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那日绿芜的担心到底还是成了真。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同他道:“我与林公子未尝有过什么龃龉,林公子何必这副做派。”
林璟但笑不语,他走上前来,目光盯在定安的发上。定安心生警惕,哪想得林璟就是这样凑上来,手一抬,替她摘去她发上不小心蹭到的落花。
定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退后一步,再也忍不下去了,声色俱厉地骂他道:“登徒子!林咸林大人也是有身份的人,难不成教养出你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来?况且这还是在宫里,你莫要忘了我是什么身份,由不得你这样轻浮胡来!”
她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一连串蹦出这些话,字字珠玑,对林璟来说却讲得甚是动听。林璟笑了,朝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定安心下一沉,死死盯着他,不免是忐忑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就在这当头,还不等林璟开口说什么混账话,身后就先有人道:“林公子。”
这声音!
定安屏气凝神,抬头向着林璟身后看去,见果真是谢司白,眼眶都要湿润起来。她咬了咬唇,满腹的委屈,只是顾念着还有个外人在,不能发作。
而林璟听到这声音,当即也是敛起神色。他不着痕迹将那帕子重新收回到袖子里,转身时已然变了副模样,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看到身后来人是青云轩国师谢
司白,一拱手:“国师大人。”
青云轩就在宫里,谢司白出现在这处不奇怪。
谢司白照旧着白衣,皎若玉树,风姿卓然。这样的品貌风度世所罕见,连林璟都不觉暗叹,林咸耗散千金豢养的那些姿容举世无双的兔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
谢司白目光扫向定安,朝着她略一颔首,算作行礼。定安亦是欠了欠身子,权当回应。林璟与谢司白并不相熟,不过借着林咸见过一两面。林璟心知这位小国师年岁不大,却同他师父一样是个轻易开罪不起的人,因而在他面前难得是有几分拘束感。
林璟客气问道:“大人是要去哪儿?”
“陛下适才有事诏我入见,回来拣了条人少的小道走,倒免得扰到旁人。”谢司白淡淡回答。
林璟点了点头,先是解释:“我同帝姬也是在殿中待着烦闷,出来逛一逛罢了。”说得倒像是两厢情愿。
谢司白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仿似浑然不在意。
倒是定安在心里暗骂林璟这个混蛋,但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是忍气吞声。
林璟知道谢司白不是个生事的人,遂是稍稍放了心。他同谢司白闲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下只盼着他快些离开。终于谢司白是要告辞离去,林璟也不拦着他,谁想着这时谢司白却是瞥向了从方才他来时就一言不发的定安。他神色清清冷冷,未见有几分动容,坦然得好像真有这样一件事:“殿下曾托臣寻得一方古砚,现下有了着落。原还想着派人去寻一寻殿下,没想到先在这处碰到了,殿下若是得空,还望亲自去看一看。”
定安心思机敏,立时就反应过来她先生的用意,当下接话:“我横竖也没什么事,那砚台是要送父皇的,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若国师这时不忙,我现在就去取一遭,免得改日再劳烦来一趟。”
谢司白不答,只看向林璟。林璟心下有几分狐疑,不过青云轩毕竟依居深宫,定安同谢司白有这样的交情也不足为奇。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既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改日在宫外遇见大人再好好叙一叙。”
谢司白稍一颔首,林璟又似是而非地看了眼定安,才是摇着折扇离开了。
直等他远去,谢司白看了看身后的秋韵,秋韵会意,先行跟了过去。定安这时才是松了口气,她眼圈微红起来,可怜兮兮望向谢司白。
刚才虽离得远,没能听清两人的话,但到底能猜出发生了些什么。谢司白看着定安这一副模样,终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怎么要哭了。”
定安刚才是真的被吓着了,现在想一想反倒觉得也不是个事,毕竟在宫里,林璟再仗着静妃的势也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
况且她也不想让谢司白平白还要为自己担这一份心。
思及此,定安勉强笑起来:“是我疏忽了,其实……也无大碍。”
谢司白微蹙下眉,静静望着她。定安自来爱穿些浅颜色的衣裳,许是当时孝期习惯了的,懒得再改。这还是谢司白头一次见她穿戴有几分颜色。石榴红的长裙最衬她这个年纪,既不会艳丽过了头,也不会显得青涩,她生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的,因而即便再用素饰遮着掩着,还是盖不住天生的明艳。再往上瞧是小巧的耳垂,戴着一对金镶红宝石的坠子,这样俗艳至极的首饰由她佩着却是恰如其分,刚刚好,甚是光彩照人。
谢司白从未有一刻比眼前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小姑娘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也开始被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惦记图谋。
谢司白不觉是心神微动,他伸过手去,却是将将在碰到她耳边时倏地停住。他几经克制,才是不动声色收回来:“你耳朵怎么了?”
定安平素戴的都是些简单的头面,邵太后专门替她打造的这一副金饰虽是好看,但也着实厚重,尤其这一对耳坠,定安刚戴了一个上午,耳朵就坠得红肿起来。
定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了然道:“许是这坠子太重,戴不惯罢了。”
谢司白敛回视线:“那先卸了吧,等会儿再戴上。”
定安也正有此意,她道:“那先生帮帮我,我一个人摘不下来的。”
谢司白让她偏过头来,定安依言照做。他是要高出她许多,站近了显得尤为如此。离近了,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谢司白垂下眸子,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分外晦暗不明。他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动作,替她摘时指尖总会时不时会碰到她的耳垂,定安浑然不觉,反是谢司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难得地漂浮不定。
谢司白将卸下的耳坠放在定安手上,便再也不看她:“走吧,先回青云轩再说。”
第48章 、48
定安一面揉着自己微微红肿的耳朵, 一面快步跟上谢司白的步伐。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方才那样说倒是替我解了围, 不过就这样出头,难道不怕那人怀疑什么?”
谢司白不以为意, 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那就让他怀疑好了。”
定安愣了愣, 她心里很明白,怎么会一点顾忌都没有, 不过是为了她考量。
定安随着谢司白去了青云轩,秋韵还没回来,不知干什么去了。春日来替他们添茶时看见定安这一身装束, 不觉赞道:“殿下这样很好看。”
定安被他夸得心情稍好了些,笑眼弯弯:“当真?”
春日不觉有异,傻乎乎点点头:“这能作假。”
倒是谢司白静默不语, 略抬了眼,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春日这才后知后觉, 耸耸肩, 先退下去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司白才道:“说罢, 怎么回事?”
定安知道他在问她怎么同那种人扯上了关系。定安略微踌躇一下, 才是从头细细讲起。说到帕子的事,她自己也是纳闷:“那帕子是先生来的那一日丢的, 至于怎么恰巧被他拾了去……我也是不知。”
“你好好想一想。”谢司白看着她, 极有耐心,“那日去过什么地方,帕子可能丢在了哪处?”
定安细想着, 只道自己那日下午去了后寺,晚上到的观海亭。不过晚上另换了身衣裳,倒不可能是那时丢的。说来说去只可能是前者。
“那日我去后寺闲逛,路过一片林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那时丢的了吧……”忽的定安止住话头,不经想起她曾在那时遇见过熙宁,熙宁不同寻常的表现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定安不觉是心下一沉。福至心灵般,她好像是找到了最要紧的一根线,冷不丁将剩余散落的都串在了一起。
熙宁,林璟,还有……林祁。
谢司白觉察到见她神色异样:“你怎么了?”
定安回过神来,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按捺住微妙的心绪,只道:“……没什么要紧的,许是那时不小心掉了的,他人在寺中,被捡去也不是不可能。”
谢司白淡淡应了声。定安一时心乱如麻,头昏
沉沉的,坐立难安。
谢司白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还没从方才的事缓过神来,说道:“帕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取回来。”
定安点点头,敛回心神,勉强笑了笑:“就是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想尚帝姬?”
谢司白微微蹙眉,向来云淡风轻的眸中隐有暗色,不过即刻就烟消云散。
谢司白又留着她坐了一会儿,前头盛宴未艾,定安也不好离场太久。她是极不情愿走的,但也是没办法。走时谢司白将她送到庑廊外,不觉看到她发上戴着的那顶珠花,还是他先前送她的,没想到她在这样的场合也会戴着。
谢司白犹豫了一下,终归是心念大过了规矩,伸手替她将微乱的发簪扶正。定安眼睫微颤,在他离近她的时候,不自觉稍稍屏住了呼吸。
“再有旁的事,早点派人来告诉我。”谢司白垂眸,望着她,眼中深处是有着细碎的温柔在,可惜藏得太深。定安轻应一声,才是低着头离去了。谢司白目送着她出了院子,另一边秋韵正好回来,见谢司白立于廊下,迎上前来低语几句,谢司白并不意外,略一颔首,没再追问下去。
倒是秋韵说完了正事,目光不觉投向定安方才离开的去路:“小殿下刚走?我似是在门前看见了她。”
谢司白嗯了声。秋韵对宫中的消息向来灵通,不经意说了句:“今日这样大办,后头那位怕是有意要将殿下早点许配出去,免得日后她身有不测,再横生波折。”他指的自然是邵太后。
谢司白心下稍稍泛起些涟漪,他不动声色转身进了书房,没有搭理秋韵。秋韵知趣,不等他说什么,先是追上来,笑吟吟道:“公子莫要说我僭越了,我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您若不爱听,我日后便是不说了。”
谢司白也不看他,淡漠道:“有这个时间耍嘴皮子,不如将我交代给你的事好好办一办。”
秋韵无奈地应了是,方才退下。
*
定安从小道折返回了玉兰堂,她吃一堑长一智,没再为了躲清闲故意往人少的地方去,毕竟谁知道藏在角落里的是人是鬼。
日头将将西斜,朝拜大典陆续终了,不过对于宫里的人来说晚上才是重头
戏,玉兰堂设宴搭台,内外搭了三四道筵席,按照品阶而论。最内的自然是宫里宫外最有身份的。
定安回含章殿去拧了帕子洗了把脸,静竹侍候着她将厚重的头饰卸下,换了身清简些的衣裳,月蓝绣玉兰纹小褂,素白长裙,腕上铃铃铛铛的饰物也一概除去,相比于白日低调不少。
她再到玉兰堂时命妇们已经领过宴,正一一向着邵皇后祝寿行酒。教坊司在殿内设了九奏乐歌,管弦丝竹之乐,华服优伶舞姬,天色未得大暗,四周已是华灯初上。
邵太后也来了。她身上不大爽利,不过为了定安还是来坐了坐场。定安也清楚这一点,她说到底没个母妃在,难免会被一些势利小人轻薄看待,邵太后此举就是在替她撑腰,用意昭然若揭。席间邵太后有意同着定安说话,可惜她毕竟是精力不济,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是先行离去。
邵太后走后定安才见着熙宁。熙宁毕竟才定了婚事,这样的场合不宜再抛头露面,因而一整个白日都是被拘在殿中。如今晚上倒是出来了,穿着件水蓝绣折枝纹小衣,比不过定安,却自也是清丽无双的。
熙宁见了定安还与往常一般,倒是定安因有了不同的想法,再看待起熙宁来总不如从前那样亲近了。
熙宁一心望着台前,察觉到定安看着自己,才是回眸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一日不见倒想起我来了?”
定安懒洋洋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并不言语。她有一搭没一搭侍弄着面前供奉的盆花,心下虽是乱的,但还不至于失了分寸,只是有那样一个猜测摆在那里,鲜血淋漓的真相,直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安沉默了许久,才是漫不经心开了口:“皇姐,我今日见到了林小世子。”
熙宁重新将目光投向台上,轻轻嗯了一声,眸中没有半点波动:“好端端为何提起他来。”
定安不觉是为了林祁悲哀起来。他们都是打小的情分,原想着不管上一辈如何,这一辈总是差不了的。谁想到有些事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定安淡淡道:“无甚,只是觉得小世子有些可怜罢了。”
熙宁没说话,目光仍是望着台上,清凌凌的,没有多余的
神色。定安反倒是自己先没了兴致,又有些自暴自弃的,手上稍用了力,直扯得那花瓣七零八落,不得善果。
这些横竖都是从前的事,就算她真得了实情,讲出来又能有什么趣,到底是让失意人更失意罢了。只是定安怎么也不曾想到熙宁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就如同熙宁也不懂定安的风平浪静下掩盖着什么。
熙宁斜睨了一眼定安手下被摧残的不成模样的花,似笑非笑:“什么人惹到你了不成?”
定安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没有看熙宁,只托着脸,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姐姐可知道小世子有一位兄长,叫做林璟的?”说着她抬眼,留心熙宁的神情。熙宁听到这话略转了视线,尽管只有片刻的凝滞,还是被定安捕捉到了。定安的心沉下去,没边没底的。
怪不得林小世子待她怎样好她都不往心里去,原来这一早是有图谋的,至于早到什么时候,连定安都不能细想。
熙宁微垂下眼帘,伸手掐了一只凤尾到手上把玩着,漫不经意道:“我记着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有林祁在,倒不显得他。”
定安笑着问:“姐姐可是见过他?”
“见过是见过,一两面罢了。”熙宁说着看向定安,“怎么问起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