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先是朝着赵敬玄见了礼。按着正经辈分,赵敬玄算得上她的堂兄,但有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在,这样的称呼不容易出口,因而定安只中规中矩唤了他一声小郡王。
赵敬玄年长些,倒不避讳这个。他温和笑道:“十六妹妹。”
定安对赵敬玄还是很有好感的,尽管身负那样沉重的过往,却很难从他身上瞥见苦大仇深的怨恨。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从容不迫,平易近人之中颇见雅量。纵观宫中最有望继承帝位的赵衷赵承二人,赵敬玄除了身子太过孱弱这一样不好外,反倒比他们更合适上位者的身份。赵衷谦逊有余,可惜城府太深,连定安也时时看不透他这样一个人;赵承则亲和敦厚得多,可惜天性散漫,处事优柔寡断,完全没学来静妃的杀伐果断。
赵敬玄眉眼温润,如沐春风:“我时常听先生说起你,能见一面也算是无憾。”
定安听到他对谢司白的称呼,心里稍感别扭起来。毕竟除了她以外,还少见得有人这样称呼他。
定安微扬着脸,笑盈盈道:“我能有什么好处,先生不编派我是非就是了。”
谢司白站在挑檐廊下,望着定安的眸中隐约见着些温煦,听她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也并不曾开口责罚。
秋韵几个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赵敬玄心思敏锐,看着不觉是稍感惊奇。他笑道:“先生待妹妹当真好,如何能编排了去。倒是我不及十六妹妹一二,时常被说教,现在见之亦是自觉差远。”
定安听着这话,心下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了似的,久不能平息。她不动声色问道:“小郡王常能见到先生吗?总是我也不见着他几面的。”
“近两年少了,一月里能见两三面都是多的,不过先生与我有旧恩,
往年曾留在汤泉山教导过一年。”赵敬玄与谢司白的年岁差不多大,话中却足见对他的敬意。
定安心里越发泛着酸,她笑着看了看谢司白:“原来是故交。”
赵敬玄身子不好,见过谢司白已是精力不济,同定安说了会儿话,便是先行告辞。谢司白让四僮之中的冬雪跟着他离开,九砚则留下待命。
赵敬玄走后,定安随着谢司白进了书房。谢司白这几日常常不在宫中,好不容易能得机会来见他,定安想多留一会儿。
谢司白有些案牍没有处理,定安不打扰他,而是敛起袖子主动替他研起磨来。谢司白知道定安性子,便也不说什么,由着她待在自己身边。
定安研着研着才漫不经心问了句:“那位小郡王……也是先生的弟子吗?”
定安掩饰得很好,谢司白还是听出她语气里微妙的异样。谢司白抬眼看她,尚不曾开口,进来添茶的春日闻言先是道:“殿下不知吗?若是论起来,你还要称那位一声师兄呢。”
定安咬了下唇,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不觉是加重,一圈又一圈,终于那墨条不堪负重,应声而断,连累的衣袖上也沾了些墨汁。
春日忙递来巾子,笑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神情恍惚地擦拭着袖上晕染开的墨汁,然而越擦越多。谢司白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敛眸不语。定安心不在焉的,没留意又是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她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忙是道歉,正要用染着黑墨的巾子去擦,谢司白却是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定安一愣,抬头看他。谢司白眸中冷冷清清,揣度不出旁的心思:“不必了,你今日先回去歇着吧。”
定安就这样看着他,不由地失了气力。她抽回手,笑了笑,莫名其妙说了句:“原来小郡王与先生也有师徒的情谊在。”
谢司白哪里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隐讳。他微蹙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定安微垂着长睫,淡漠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原以为我是独一份的。”
谢司白唤她一声:“定安。”
定安不理会他,仍是敛起袖子,就着那断掉的墨条接着研起,不咸不淡道:“结果我才是后面来的那一
个。”
谢司白拧着眉头看她:“不要使性子,你与他并不相干。”
定安却是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我又如何使小性了,只许你们暗度陈仓,就不许我问一问是非好歹了吗?”
气氛一时之间是有些剑拔弩张的,定安与谢司白这样的对峙甚为罕见。秋韵顾着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春日却是全无知觉,听得定安这样说,他笑出声来,打趣道:“殿下这话说的,这还只是弟子呢,若该日公子娶妻生子,殿下还不得闹得翻天覆地。”
春日是当真觉得好笑,倒是秋韵头大,狠狠拽了他一下。春日才发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劲。他停下来。
定安没有看春日,仍是定定望着谢司白,重复着他早先前同她讲过的话:“我如何敢,先生毕竟是先生,僭越不得的。”
定安说了不该说的话,谢司白如何能不知道她心思。他看着她,眸中清寂:“你也记得我是你师父?”
定安的气焰在谢司白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他甚至都没说什么,她已是失尽了风度,不攻自破。
定安垂下眸,手微微有些发抖。她克制住自己,低低道了句歉,便是转身离开。春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不等谢司白说话,就忙先是找了个借口也跟着溜走。一时只剩下秋韵在。谢司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仍盯着公文看起来,但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秋韵暗叹一声,道:“这么些年小殿下能依仗的毕竟只有公子一个人,冷不丁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被这样厚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谢司白语气淡漠:“正不正常,她总有天该清楚先生只能是先生。”
秋韵看了一眼谢司白,不觉有些无奈:“公子何必这样心狠。”
谢司白不语,秋韵不敢再说下去,他沉默着将手头的事打点妥当,才是离去。
*
定安一路红着眼回到了含章殿。
自己这点小心思算得了什么呢?从来都是先生帮她的份儿,若不是他肯费心替她筹谋,她指不定就悄无声息死在了含章殿,同她母妃没什么两样。
尽管如此开解自己,定安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闷得发慌。这感觉难受得厉害,已是很久不
曾有过的。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想一想又没有任何理由哭。先生待她是仁至义尽,而她所做的,连偿还他的恩情都不足够。
等回到含章殿,定安心绪才是稍稍平复下来。静竹听到声音出来迎她,原是欢欢喜喜的,但见着她后反是愣了愣。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路上碰到了什么人不成?”
定安勉为其难笑了笑:“没有,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让司琴打水来,才同定安进了屋。
“殿下见到那位小郡王了?”
定安没吭声,半晌才道:“见到了。”
“如何?”
她语气凉凉的:“先生看中的人,自是好的,如何能差了去。”
静竹终于是听出定安从哪儿闹得脾气,她一面从妆奁取了花露来,一面笑道:“只是我听殿下这话不大高兴似的。那位小郡王惹到你了?”
定安静默了一下,才又是摇摇头。
平心而论她对赵敬玄的印象并不差,赵敬玄待她像兄长般亲厚,那亲厚不像赵衷赵承总是隔着一层,是真情实意的,定安能感觉得出来。可若说一点也不迁怒,也并非实情。
定安错开眼,道:“那位小郡王也同先生有师徒的情分在,原比我早些的,他们是故交。”
静竹绞了帕子递给她:“殿下是因为这个?”
静竹看破了她的心思,反是定安不好意思起来,她拨弄着香露盖子,慢条斯理道:“不算是。”
定安早就不期望能有什么了。她对谢司白和谢司白待她,是不一样的感情。若是先生有天发现了她心中所想,只怕不仅不会高兴,反而要生了间隙。她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就得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弟子。可现在她才发现,就是这样的身份,她也不能是独有的。
定安不由失神。
静竹见定安似是不想多说,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乱闹脾气,不以为意。
定安在杌子上坐下,静竹知道她要休息,便是替她把先前未完全拆卸下的发簪一一取下。定安任静竹侍候,自己是静静望着铜镜的边棱,雕刻着青山明月,让她无端端地想起小时候谢司白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帖的情景,心下茫茫的有些悲戚可见。这注定
是徒劳无功的一场局,谢司白当年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他选她,只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一个人,并不因为她是定安,独一无二的定安。
“姑姑是不是觉着我气量太小了些?”定安闷声问了句。
静竹将发簪仔细着收起,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殿下重感情罢了,毕竟你这么些年也只当小公子是你一个人的师傅,冷不丁又冒出个人来,心里觉得失落也是常有的事。”
定安怔怔的:“常有的事?”
静竹点了点头。
“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个难过。不过是……”她说着,喉头稍稍有些哽住。定安垂下眼,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神色。
静竹听她停下来,奇怪地看她一眼:“殿下?”
“不过是。”定安声音放低,轻轻道,“我也只剩下这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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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
自那日过后, 定安一连几天没再见到谢司白。
而另一边赵敬玄奉旨入宫, 得蒙永平帝召见。他从汤泉山来,本为的是册封一事, 等真的见着了面, 永平帝却迟迟不肯提这一样,只细细询问了他身体如何, 早晚吃哪几服药一类小事,又嘱咐说在京中选了处风水宝地,要替他设立府邸, 近日暂且留在临府住着。这眼见是长留的意思。
汤泉山还残存些先帝昔年的旧部,尚能为着赵敬玄周旋一二,入了京他才是真真孤立无援。永平帝摆明了要束他京中, 使他寸步难移,除了谨遵帝命, 也是无法。
这日静妃将将才起身, 正由着梳妆, 素心捧了盏红枣银耳汤来, 在静妃耳边低语:“娘娘, 大公子来了。”
静妃揉着额角,闻言抬了抬眼皮:“来得这样早?”
素心点了点头, 将晾好的粥羹呈上, 是刚好的温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差。静妃就着吃下一碗。这算是半个药,专程由太医院院判开了几副温性方子加进去, 有养颜补气的功效。前朝皇帝沉迷长生不老的丹药,后宫妃子寄望永葆青春的秘方,从本质上来讲没有多大区别。
梳妆完,有素心服侍着漱过口,静妃才慢悠悠地往小厅里去了。当下林璟已是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半点怨言都不敢有。
静妃自来对林璟林祁亲疏分明,如今见了林璟,不大有多亲近,淡笑着问:“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林璟在林家向来是个特殊的存在,高不成低不就的,静妃往日对他也不曾高看过几分,恰巧是这次林悠歌一事才显出了他来。他为着这件事前前后后费心筹谋,先起了闹鬼一案,而后才水到渠成有了纯阳命格一说,步步为营,天衣无缝到便是邵皇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林璟恭敬行了礼,没得静妃指示,不得入座,只是站着回话:“父亲打点了些玉阳的明前茶,寻思着姑母这一处用的差不多了,特让侄儿赶紧送来,免得怠慢了。”
静妃不咸不淡道:“你父亲有心了。”
林璟谨言慎行,不曾让人挑得出一处懈怠来。
静妃瞥他一眼,这才赐了座。小宫女们上了新茶,静妃托着釉白山
水画的茶盏,慢条斯理问道:“你父亲还有事要你来问我吧?”
林璟没敢直接回答,生怕静妃被催促着不悦。静妃体谅他的心思,又道了句:“说罢,这有什么打紧的。”
林璟只得道:“父亲让侄儿来问姑母一句,那十六帝姬……”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静妃嗤笑出声:“你父亲果然还是为着这事,我就不明白了,宫外大把合适的人家,他怎么偏偏就看上陈妃的女儿了?”
林璟早知静妃与林咸因着尚帝姬一事颇有纷争,他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只好赔笑:“父亲许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静妃冷哼一声,当即是摆脸色给林璟看:“什么考量不考量的,他自己那点事能掂量清楚就算是烧高香了。”
林璟诺诺,不敢言语。
提起这话,静妃问他:“那件人命官司处理得如何了?”
“这次是真真处理干净了,一个活口没留,倒不必再担心出什么乱子。”
静妃听了这话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她“嗯”了一声,又接回先前的话茬:“先不论你父亲,你自己是如何看的?难不成也想尚帝姬?”
林璟察言观色,斟酌着措辞道:“侄儿以为也不是不可,虽然那位小帝姬没有外家的支持,不过依着咱们府如今的地位,倒也不需要这些,反而是能同后宫多一份联系在。最紧要的……”说到关头,林璟有意停了停,端看着静妃的神色。
静妃问:“最要紧的什么?”
“是侄儿愚见,不一定对。”林璟这才接着道,“那位小帝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毕竟是独一份的,万一日后……倒说不准是道免死金牌。”
静妃心头一凛,看向林璟。林璟不动声色。
静妃盯着林璟:“你真觉得如此?”
林璟姿态放得很低:“侄儿愚见罢了,则个还请娘娘端量。”
静妃看着他,食指轻扣在案几上,极有规律地敲打着,似是在仔细思量。林璟也不着急,只耐心等着。
良久静妃方是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林璟到底是个男子,静妃长居深宫,比他想得更多一层。定安深得永平帝与太后的喜欢,嫁妆定然是少不了的,况她背后无人,没那么多牵扯,进了府还不是但凭